三人成虎,流言说的多了,自然成真。更何况这原本就是真事。
只是遭殃了广宁和尚同镜全大师,要抵着越来越不规矩的冲山者不说,对于莫问书和谈飞雪藏身少林的事情,他们倒还是当真不知。
思及至此,广安禁不住一声得意的冷笑,这少林,迟早是他的。
第七十八回 油灯枯尽
如此这般又过了两三日,江湖上寻来少林的人日渐多了起来,可慧闻这厢的达摩院里却还是一方清净世界,莫问书显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这几日飞雪同自己话也不多,却也不像有气的样子。莫问书琢磨着大约是自己心里颇有些心事,看什么都像是有深意一样,全然轻松不得。
他这样想着,不由的伸手去按了衣内藏着的化心掌秘籍。这化心掌,若说要练的话,首先要紧的便是寻尸的事情了……莫问书敛着眉忽然犯起愁来,寻尸这样的活,他真的办得到么?
“书儿。”慧闻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莫问书从自己的神思里回过神来,吓了一大跳,很有些小心的坐正了身体抬头去看师父的脸。
莫问书是很心虚的,他试探的神色全落在慧闻的眼里。慧闻虽不知自己的小徒儿究竟在想什么,多半也料得到并非什么大义正道的事情,也多是和谈飞雪有关的吧。
慧闻摇了摇头,示意莫问书跟自己去法堂走一遭。
大日如来像前,两座油灯晃动着微弱的虚火,显是灯油不够的样子。
莫问书盘坐于蒲团上等着师父训话,哪知师父只是闭目颂经,也不像是有话要讲的样子。待到他收了心神细细的听了,才发觉师父颂的是妙法莲华。
莫问书心下一凛,抬了眼去看慧闻。师父的神色很是安然平淡,颂经的样子很是虔诚,这经文的内容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又像是要教会他一些什么。莫问书撇了撇嘴,垂了视线盯着坐下的蒲团。
妙法莲华听师父念过很多回,不是不明白佛法无边宽容广大的道理,只是他这个被慧闻收了做弟子的却是真的与佛起不了缘。
仿佛觉察到莫问书的微妙神思,慧闻忽然张了眼睛,停了嘴里的经文,指着佛下烛台问他道:“书儿你可看出什么?”
顺着慧闻指的方向,莫问书只见到如来坐下左右两副烛台的明火孱弱细小,好象下一刻就要熄灭一般。
莫问书疑惑的转头去看慧闻,想了一会,请声道:“弟子驽钝。”
“你且说无妨。”慧闻知道他这小徒弟这几日心里坠坠不安,说话吞吐很不干脆,却也并不介意。
“弟子……弟子只看见灯油将要燃尽。”
慧闻满意的点了点头,“油灯枯尽的道理你终是懂得的。”慧闻捻着手里的佛珠,端详着莫问书脸上的神色。他的徒弟想要救谈飞雪的心思他已足够知晓,而谈飞雪欠着的人命官司他也是知道,再不说前山此刻乱做一团寻仇而来的,哪一个不是要来寻这谈飞雪的?
慧闻轻叹了口气,谈飞雪不愿失了功夫,他的小徒儿就犹豫着没再同他提这个事情,即便如此他仍是看得出这孩子的心焦。痴儿。慧闻有些感怀的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对小徒弟也真是有些溺爱了,这谈飞雪是谈无笑的后人,论情理之中他的确是该救上一救,如今又掺着莫问书的求,他实是不能放手。
“书儿,谈施主如今就是那座下油灯。”慧闻看莫问书的样子显是不大明白自己想讲的事情,只得提了一句。莫问书听了这话,终是恍然大悟一般又站头去看油灯。
如今这油灯,不肖清风来拂,自己也是长久不了。
莫问书听得慧闻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只是全进不了脑。师父的意思他大约有些明白,可要叫飞雪去了功夫潜心在这达摩院里修身颂佛,那是万万做不到的。莫问书眼神死死盯着那渐渐隐没下去的烛火,心里生出些蛮横的想法来。
他总是不想要飞雪死的,先前一时脑热也冲动着让飞雪服下了化血丹。这几日他总在反思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他分不清。他深知自己此时作为早与爹娘从前说的道义大德相悖,想到自己只单单为了谈飞雪一个就要弃了天下大义实是太多儿女情长,只是……
这样有何不可?莫问书移了视线去看如来佛像。从前他不认得古怪邪魔的人,身旁的朋友都是顶顶正气侠义的君子做派,然而自他追了飞雪出来,认得了些武林上说来大为鄙视归为歪魔邪道的人们,心思也起了很多变换。
北辰宫的人在从前的他看来当真都是些不正常的家伙,然而天乙如鸣钟一般敲击在他心头的震撼久挥不散。只为了一个人即可舍了整个天下舍了自己,只为了一个人而生为一个人而死,这样的活法他从未亲眼见过,这样的活法是为人不齿的小家子心性。可就是这样的天乙,叫他无地自容,让他有一种全新的感觉。
都说男儿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要以国为先,小家后之。可若是连深爱之人都守不住,哪来的大义?莫问书忽然想要像天乙那样抛了所有的一切,什么都不再去想。若果他也只为了飞雪一个,若果他也只寻了自己的心思做事……
“书儿。”慧闻又喊了一声,莫问书终于回过神来。
是了,他总不能像天乙那样的。他还有师父,有爹有娘。
“师父,弟子有一事相问。”莫问书从蒲团上站起身,必恭必敬的向着慧闻行了一礼道,“师父从前总说,情爱乃六根不净,若果相遇,自是尘缘未尽。”
慧闻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莫问书继续说下去。
莫问书思量了半刻,继续道:“弟子有惑,还求一解。情劫难逃,遇见了想爱之人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情深难收,分寸不明。若不能渡过此情劫,绝没有彻悟的法子。弟子该怎么办?”
他嘴里说的,字句都犹豫半分却又明晰指着谈飞雪。慧闻听了,禁不住摇起了头。千古为难,不过一个情字。佛家最是无情,亦最有情。这痴儿当真是无法可解了。罢了,罢了。
慧闻闭了眼,又捻起手中的佛珠来,轻轻叹道:“情爱本是凡尘物,莫问是缘亦或劫。”
莫问书听了慧闻的低叹,忽然笑了起来,师父对自己果然是有些偏心的。这大逆不道的话竟被师父论着佛理讲了出来。只是……师父,弟子不孝,还请恕罪。
莫问书向着慧闻深深一拜,撩了衣袍往谈飞雪的厢房走去。
慧闻也不张眼,听着莫问书渐远的步子,手里捻珠的动作终是停了下来。书儿,你同谈施主究竟是缘是劫,为师也无话可说。只是你终是做了与你爹不同的选择,对或是错,亦只有你自己才知晓了。
莫问书推门走进谈飞雪的房间,见他正坐在桌旁翻着闲杂的书籍,很是悠然的样子。莫问书拎了茶碗过来,倒满了水,递到谈飞雪面前,取了怀中的乌红丹丸放到他手中:“飞雪,你该服药了。”
谈飞雪盯着那化血丹只看了一会,乖顺的就水服了下去。七日丹丸,如今这已是第六颗。放下手中的茶碗,谈飞雪抬了头透着窗栅往外看去,夕阳渐沉,微红的橘光似火一样撩人。
尚余一日。莫问书收了化血丹到盒中,那空落落的盒子里肆意滚动的那颗小丸竟让他的心境一瞬间的开阔了起来。明日之后,自己就再无路可退。明日之后的飞雪,亦是无可回头。
莫问书伸了手,重重的按在谈飞雪的肩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盯着他的脸,终是一声长叹。
第七十九回 心境重生
天才蒙蒙亮,莫问书就下山去了,看他渐渐隐没在清晨迷雾里的身影,谈飞雪忽然觉得今日之后的路途也会像这山雾一般迷茫。
化血丹还剩一日。今日服下之后,自己是会踏上不归血路亦或是因为狂魔难抑而被慧闻大师替天行道,这一切皆是未知。
想到这里,谈飞雪禁不住的笑了。莫问书,你究竟在想什么?我虽不愿去猜,可这结果还有一日便要揭晓,是生是死你都无悔的么?
他正神思着,玉谣悄然小心的落到了他身后。
谈飞雪抬手一挥,示意玉谣先去屋内等他,自己却往法堂那边走去。慧闻大师如今还在堂内颂经,由得莫问书这般下山也不问理由,任得玉谣在这达摩院的一隅来去那么久,到了这个时候总该去问候还礼一番了。
像是要交代身后之事一般,谈飞雪向着慧闻恭敬一拜。那一揖里的情绪混着大半怅然的心思,倒让是慧闻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堂外的谈飞雪并不起身,只那样继续拜着。这或许是此生的初次,也会是最后一次。
谈飞雪垂了眼睑仔细地听慧闻口里颂着的经文,放松了全部的心思将自己浸淫于佛法之中。
罪孽深重他不敢说,可自己至今所为究竟有几分对错心底也是自有掂量的。不说自己是否迫不得已,所谓的命终究是逃不开的东西。谈飞雪唇上泛起个轻笑,不知是在感慨自己死前想要虔诚悔悟一番都做不到,亦或是在取笑诉说诸事无偿却要人守得清净的佛法。
他向着慧闻大师又是一拜,抬了头起来对上那尊大日如来。佛祖,你既在此一直看着,便见到最后一刻吧。对神明的三分敬畏掺着本身的自傲逍遥,谈飞雪撩袖一个转身,背离而去。
这清傲不羁的性子同适才佛前那个自嘲感慨的谈飞雪当真是盼若两人。慧闻收起了念珠,终是禁不住了摇了摇头。谈飞雪同他爹的性子倒当真是像,只是这一回有所不同的是莫家的那个。慧闻想了想,还是站了起来,决定到前山去走一趟。
“如此说来,广安已觉得胜券在握了?”谈飞雪逗着窗栏边的小虫子,似乎并不太在意玉谣说的那些。
原来广安和尚一路盘算着,只觉得事到如今这少林已要入了他的手,而皇城那边早已放了话给肖贵妃,叫她放开了去做。肖贵妃虽是有想着要多加小心,终有些难抑心底的喜悦,对着太子这边的人频频起了牵制,让天权很是难做。
于广安和肖贵妃而言,最叫人头疼的不过是北辰宫的深底,不过是还活着的谈飞雪。只肖他一死,如今的北辰宫同皇城的关系自然是断的不在话下。这武林群英聚集嵩山为的目的就是围杀谈飞雪,若说先前有一有二,这已是第三回,还能让他逃得了?
广安是寻思着无论如何也要煽动众人就在这嵩山少林寺叫谈飞雪“立地成佛”的,到时候即便是广宁和镜全再要护着莫问书,念着他的情分,怕也是保不住谈飞雪的。
“他想的倒精妙,已经在算计我死之后的事了。”谈飞雪冷笑一声,弹指挥开那只小虫,“天玑那边呢?”
“回少宫主的话,傅家的生意已经由佟掌柜先托上了。傅掌柜也……”玉谣犹豫着,终是抬手做了个已经抹杀了的姿势给谈飞雪看。
见他这样回报,谈飞雪挑了眉毛,“不是想要他活么,这回倒是舍得下杀手。”他嘴里说着,人又走到案前,拎了笔起来不知在那铺开的纸上写了什么。
玉谣小心的挑着措辞,婉转的说着北辰宫此刻的难境。原来当初谈飞雪调了开阳去皇城,说是要叫他避开围剿北辰宫的那场厮杀,暗里的意思也是让他去同天权天玑碰头的。七护法里功夫最好的开阳,对京城比任何人都熟悉的开阳,原本身份特别却能摸得准各方走向的开阳,对于在皇城里已经掀了不小风浪的天权和天玑而言,开阳无疑是能够帮得了他们的最佳人选。
只是这一回肖贵妃被广安煽动的有些不怕死了,动作大的吓死人。先前又是傅掌柜的歪邪心思使得天玑手下的事情多少有些动摇,大事小事混到一起,倒当真是为难起来。
谈飞雪听玉谣说得为难,却忽然笑起来。他放了笔,转过身看着玉谣,轻叹道:“一个个拎出来都该是人前有脸的,到了这会却是都动弹不了了。”
看到玉谣被自己说的垂了头,谈飞雪摆了摆手:“你让开阳去盯紧佟掌柜就好,其他事情天玑自然办得了。至于天权……这倒是我的事了。”
玉谣连连应了声,微微的抬了些头去看他们的少宫主。适才觉得少宫主很是没有精神,原本觉得是天乙的事情让他受了些心劳,现下又估摸着全不是那番事情。
玉谣试探的眼光落在谈飞雪的眉间,只见得他脸上全是副嘲笑无奈的样子。这番神情的少宫主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难以言明的寂寞感由心底攀上玉谣的心头。这个时候若是天乙,他会说些什么呢?他会用什么法子让少宫主舒心呢?玉谣胡乱的想着。
“还有很多要做的事。”玉谣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少宫主不知几时已转了视线过来盯着他看了像是很久。
“玉谣,那些都是只有你才能办好的事。”谈飞雪说着,将方才在写的那落满了墨迹的纸交到玉谣手里。
玉谣小心的接了。是了,自己和天乙本就是站着不同的位置,做好本分的事就是对少宫主最大的回报了。玉谣领了命,又消失在这达摩院的天地之中。
此时山雾已散开了,微橘的晨光落在枯草和高树间,地上积了层薄凇。谈飞雪忽然看见一只叶蝶飘摇着落到草间,又奋力的扑动着翅膀飞起,很快又撞在树杆上摔落下来,却仍是不死心的想要再度飞起。
“莫问书,我还不能死。”谈飞雪踱着步子往那叶蝶走去,“即便我狂魔成性,也还不能被你师父杀死,亦不能被那些人围在这嵩山。”
谈飞雪轻柔的拾起那只叶蝶,掌心的温度仿佛给了那叶蝶重生的力量。
“我还有很多要做的事。”看着那奄奄一息的叶蝶终于挥动着翅膀飞远了,谈飞雪轻喃着。
第八十回 悔无可悔
广安和广宁在前山看到慧闻的时候,显然都是吃了一惊的。广宁是担忧着前山的骚动竟是惹得达摩院的师祖不得清净,心里很有些懊悔。而广安,则是全没有想到那已经完全不理会江湖事的慧闻师祖竟会出来。
原本乱做一团的江湖人被少林棍僧拦着已是要冲将进来,看到慧闻大师现身,也纷纷静了下来。
慧闻抬手制止了镜全想要说话的念头,指了莫行风到一边,看来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莫行风是莫问书的爹,莫问书是如今众人也要寻的一个。大家见慧闻喊了莫行风过去,不由得开始猜测少林终于是要有动作了。镜全同广宁虽摸不着头脑,对于慧闻师祖要做的事情,他们也是没有疑义的。
广安却有些心慌起来。先前他就拿捏不准慧闻的心思,又是藏了莫问书和谈飞雪在达摩院,又是副全不理事的样子,难道慧闻真是要偏帮他的小弟子?广安在心底一声冷笑,老东西,你也要晚节不保了么!
莫行风被慧闻大师喊到了一旁,心里也七上八下的,脸上虽摆出副镇定的样子,可在老法师的面前,又是自小熟识的长辈,很快也就被看穿了。
慧闻见他这副样子,心下一时怅然。如今的莫行风,眼里那神色竟是同当年一般迷惘。那么多年过去了,你始终也未曾从中解脱么?慧闻轻叹了一声阿弥陀佛,道:“行风,当年之事你可还记得?”
莫行风一愣,顺着慧闻的视线对上了佛前偏左的那个蒲团,心里一紧。他又怎会忘记?
那一年,无笑已与柳姬清成亲。江湖人都为难无笑的时候,是他站在无笑身旁偏帮着他娶回的柳姬清,可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和无笑之间有什么改变了。
他一次也没有听无笑给他说过理由,为什么他会娶柳姬清,他又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柳姬清。莫行风一次也没听过。想到自己自从亲眼见到谈无笑拥着柳姬清的那一瞬间,心底就有什么在动摇了。他一直都是信着谈无笑的,却也被他背叛的彻底。
他一直以为无笑是为了江湖大义,为了铲除邪魔才对柳姬清那般执着,却不曾想过……
站在无笑的身旁是因为他们是朋友,偏帮着无笑娶回柳姬清是因为那是无笑的心愿。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