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山直到现在还清楚地感觉到那双阴冷如刀的眼睛,如此赤裸裸地,毫不掩饰的排斥和提防。
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大坑,油已经没了,可喜的是那坑里有一个狼狈的脚印,一直延续到坑外,渐渐淡无,再搜寻,却是什么痕迹都没了。
“师兄可有筝?”陆远山已经恢复了镇定,一张脸仍是那副微笑温和的翩翩公子模样。
冷山君瞥过来的一眼让栾一锦生生寒了一下,想不出为何,只好答道:“我不通音律,偶尔自娱,倒是宁师弟有一张筝,不如我唤他送来?”
冷山君接下来的一眼可谓是恶狠狠了。
“你真打算把你最后的筹码都暴露了?”栾一锦一走,冷山君立刻发难,陆远山站在他身边,倒像是站在了万年冰窟里,说不出的森冷。
“哥哥,这是我的命,躲得开吗?”这次,居然连正规的军队都调动了来进行追捕,躲又躲得了多久?
“山儿……”长叹一声,冷山君除了拥抱住他给予支持,又还能说什么?
栾一锦背着一张筝回来的时候正看见冷山君极温柔地抱着陆远山,脸上的那种笑,让栾一锦永生难忘。
那样温和,那样宠溺,那样纵容,那样宽厚……谁说冷山君孤傲冷情?那只不过是他没有对上在意的人而已。
眼底的柔和和嘴角的笑,以及微微低语掀动的唇。
即便心里清楚冷山君在风华正茂的时候急流勇退选择隐居的事,绝对不可能简单,栾一锦还是有些无法想象这个一身清冷的剑客有这般柔软的地方,在陆远山仅仅八岁的时候就选择了隐居陪伴。
是因为感情有了陪伴,还是因为陪伴有了感情?恐怕谁都说不清楚。
只是一个驻足,冷山君已经察觉,缓缓松开怀里的人,淡淡地说:“好好弹,大流袖的功夫我已经几年没见你练过了。栾少侠倒是很有福分。”
“大流袖?”栾一锦解下筝囊递给陆远山。
筝音响起的时候,透着一种空远的迷蒙。
弦铮铮地响,陆远山却始终不曾坐下。
袍袖宽广,一个转身拂出一道细细的疾风,准确地撞击在琴弦上。
筝放在林间草地上,陆远山的身姿飘逸在四周,一弹腿,一挥手,确实更像是一门完整的曼妙功夫。
筝声很动听,也很高昂,高昂到过了没多久,就听见一道笛声掺入进来,隐隐地和着筝声,一起激荡旋律。
栾一锦微微动了动,看冷山君依旧那副不动声色的模样也放下心来。
毕竟,陆远山身上的迷团还太多,轻举妄动不是好事。
笛声渐渐近了,陆远山拂过最后一袖,落在筝边,指尖划动琴弦,留下一道乱人心思的音。
“不知少主有难,属下来迟,罪该万死。”来的也是一个爱穿白锦的人,却蒙着面纱,体格健硕魁伟,竟比常年练剑的栾一锦还雄壮许多。
“不妨事。前日这里可曾有异样?”陆远山也安静,坐在那里,浅浅地笑着,不时拿那支断裂的簪轻轻划过弦,优雅得如同煮茶赏花的黄昏。
“绥宁将军半个月前曾来此巡查,后来曾调集一千精兵在此驻扎,前日夜晚曾在半里外的客栈起大火,属下发觉异样赶到时,人已经全部死了。”
“是你配合冷大侠处理火场的?”
白锦汉子低头:“属下不曾出面。”如果没有筝音召唤,能调动的绝对不是他这个级别的飞鹤楼下属。
“死的都是官兵,你也确实不适合露面。”陆远山顿了顿,又说,“先去调集一些人手到这林中来,你就不必再来了。回去之后想办法查一查,这次他们是为了什么追杀,到底想追杀的是谁。”
“是。”
“山儿好俊的功夫,我看着和三叶分花是一个路子的,却是形似而已,杀招却更凌厉,想是个风雅高人所创,武林中的门派却是没有听闻过有这样一个路数的。”栾一锦实在有些意外,却也不好多问那白锦汉子的事,见主子都是蒙着脸,显然是已经顾忌到了外人在场,而那外人,不会是可以召唤他们的冷山君。
“师兄过奖,都是些不入流的耍弄功夫,表面文章大过内涵,实在的花拳绣腿,连自己的命都未尝保得。”
白锦汉子的办事效率显然非常高,只是几句闲话的工夫,两队人马穿着整齐的服饰进了树林,默默地向陆远山行了跪礼之后又对冷、栾二人弯了弯腰,散了开去。
找到密林草丛中那身黑乎乎粘嗒嗒的衣服没有花费太多时间,隐约还能看出衣服原先的色彩,枣红。
往北,有一块明显被坐过变成了黑色的草皮,再往北走十步,有一摊血,干涸的血迹中有一块明显是烧伤迸裂后脱落的黑痂,不大,却足够触目惊心。
那根天下绝对没有第二支的玉簪掉落在血迹三步远的树根下,簪已经断裂,沾满了血手印,簪尖显然是刺入过人体,带着浓厚的血和一点白浆,像是脑髓。
三人对望一阵,再也忍耐不住等待结果,迅速分两头寻找。
搜索自然毫无结果。
三人相对良久,都无法想象一个浑身火油,脱去所有衣服的大活人,能跑出多远?市镇是绝不可能去的,他首先得有衣服,还有伤药。
足下受了烧伤,连轻功怕也是施展不开,又如何逃脱密林中看守油池的杀手?
一阵寒意涌上心头,陆远山轻念:
“青山常在兮,
世人堪不透,
庸碌奔驰兮,
所为皆名利,
旧国零落兮,
江湖复风雨,
斩尽贼人兮,
夫复还耕犁。”
语调哀伤低婉,仿佛在追忆什么。
“山儿,未必就是你想的那样。”栾一锦一伸手,想去安慰陆远山,被冷山君劈手搂了过去。
“回去。”
第十七章:背后的手
冷山君离开得有些出乎预料,不知道飞鹤楼的人和他私下说了什么,非但顾忌着栾一锦,连带陆远山也瞒了。
“我不在的时候千万不要让远山离开你的视线,更不能让他接触任何有关林逸秋的事、物。”显然是极其不放心的,却又似乎是不得不走,冷山君最后扔下的话颇有几分咬牙切齿,“他若少了一根汗毛,我唯你是问!”
栾一锦当然不会有让陆远山少几根汗毛的念头,更不乐意陆远山接触林逸秋,况且冷山君的嘱咐还是当着陆远山的面,自然是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陆远山没有说什么,只是日日招来那个白纱蒙面的汉子,坐在房中窃窃私语,栾一锦也不故意回避,很坦然地坐到窗边,手里卷着书,丝毫没有非礼勿听的自觉。
“果真?”陆远山的声音提高了半度,就算不刻意去听也清晰异常。
“属下不敢欺瞒少主。”那白锦汉子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连头也没抬,肩平身稳,十分的大将风度。
“那林逸秋……”陆远山的话音又渐渐低落下去,虽说依照栾一锦的内力,略一凝神就一清二楚,可栾一锦也不乐意去听,两耳一闭,只是远远看着。
好不容易才等到陆远山清闲下来,栾一锦立刻从怀里掏了个瓷瓶出来,剜了一小点出来递过去:“今年刚制的固元膏,费了不少力气,师傅说对你身子有益,让我给你的。”
陆远山倒也不推辞,默不做声地含到嘴里。
“山儿可是发现了什么?”一连三天,栾一锦和陆远山都一直逗留在这片火场附近,虽然每日换一间客栈,却也非常危险。
“师兄可是担心了?”陆远山只是笑,“我从出生起就开始流亡,真正的疲于奔命,直到遇见哥哥,助我安顿在临江峰上,我虽然也知道不可能安生太久,可意外地享受了十年的平静后,现在居然都不适应逃命了。是不是很滑稽?”
“你确定这次追杀的目标确实是你?”
“师兄这固元膏果然不错,不像是之前在观里吃的那个,添了些什么吧?”陆远山还是一般的精致,还是那样偏爱贴花黄,即使身在追杀之中,依然不怠慢那张精巧的脸。
“前几日师傅吩咐下来刚制的,添了些药材,都是固本培元的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费点工夫。”栾一锦倒也知趣,顺着陆远山的话接了下去。
栾一锦有一种莫名的让人安心的力量,说不出是因为他的镇定还是因为他的沉稳,总之,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来,就感觉不用操心任何事。
“小时候师傅很喜欢我,名字也是师傅起的,师傅说,他就爱锦团儿般的娃娃,说我小时候肉粉粉的,像个姑娘,所以叫‘一锦’,谁知道长大了就离他的想象越来越远了。”栾一锦倒是挺会拿自己玩笑,边监督着陆远山吃固元膏,边扯些无关紧要的皮。
“师兄现下威仪自生,沉稳有度,才是名门之后的仪态,真人如何能不偏爱。”陆远山被他一副爹不疼娘不爱的口气给弄得一个劲笑。
“你看师傅一见你就欢喜成那样,谁都知道他自从我十八岁之后就再也没有一句如此疼爱的话了,每次都是说‘一锦,那个事儿去办了’,或者就是闭关,哪里有再搂着我闲话的空儿?”栾一锦讲得一本正经,很有些不满的模样。
“那下次见着真人,我就说说,让真人也抱抱你?”话还没说完,陆远山自己就笑成了一团,一个干瘪了的白发老道,就是抱尚未长成的陆远山,好歹还有三分祖宗爷爷疼爱长孙的样子,虽有些怪,却也是气氛融洽,可要是抱个身材高大的栾一锦,实在是……让人暴笑。
栾一锦也明白陆远山想到了什么,气得笑骂:“倒是取笑起我来了?”扬了手要拍,却半天下不去手,待陆远山笑得实在没样子了,才叹口气抱过来。
“山儿……”栾一锦的话音有些叹息的味道,长长的一吁,淹没在喉间。
前往论剑坛是早就定下的,只不过与陆远山作伴,显得更轻松愉悦,栾一锦不爱骑马,向来也不曾有马,如今随了陆远山这个巨不爱奔波的人,只得去雇了个马车,自己当起车夫来。
江湖成名十年的第一青年剑客当车夫,自然引来众多武林人士的侧目和恭谨,少了不少无谓的骚扰,栾一锦也不以为意。
论剑坛在北地溟岭,终年积雪不化。
冷山君离开的时候曾单独与栾一锦说起,二十年前的武林大会中毒案和扁担帮前任帮主隗镇绶的离奇死亡案,以及牵涉到目前追杀陆远山和林逸秋的事,甚至是陆远山满门抄斩一案,都极有可能存在着内在联系。
将陆远山安全带离中原腹地,离临江峰越远越好。
这是冷山君的嘱咐。
栾一锦清楚,那是冷山君意识到了暗中存在着的那只手,将会伸到陆远山安居了十年的地方。
所以不得不离开,所以不得不托付,所以不得不信任。
陆远山大约也是猜到了,一路上虽然语笑晏晏,却始终不曾真正开怀,偶尔黄昏时分会遥望西南,临江峰的方向,很沉默。
向北走了三日,栾一锦终于相信了陆远山和冷山君的忧虑。
这次,根本就没有什么伪装,直接是擎着大旗的绥宁将军亲征。
没有任何响动,当头的绥宁将军只是变换了一下令旗,早就埋伏好的全副武装的兵卒立刻包围了穿梭在密林间的马车。
第一包围圈是长戟长矛,密密层层地,直指中心,一色的精钢护盾,一水的连环锁子甲,兽面铜盔。
第二包围圈是骑兵,长朔长枪,重重铠甲,只剩马的眼睛不层遮盖掉。
最后一圈,是强弩强弓,俱是带了油布火种,显然是捕不到,宁可射杀的架势。
栾一锦倒也不算十分吃惊,从马车上下来,立在包围圈中:“不知将军将我兄弟围住有何军务?”
绥宁将军绷着脸看了栾一锦半天,忽然仰头大笑。
“原来一直舍命护他走的武林高手竟然连他究竟是什么人都还不知道!青若凌,出来给这个莫名其妙卷进来的可怜虫解释解释。”
令旗变换,一切都蓄势待发,树上隐隐有簌簌之声,想必是早就计划好了的天罗地网。
一片安静。
许久之后,车内才传出一阵笑声。
栾一锦似乎是吃了一惊,猛地回头,只见车帘轻掀,出来一个华妆美人,却是个女的!
“王将军,既然知道我是青家子嗣,何故追杀?!莫非,先帝的遗诏、公主的血脉,就可以这般轻易抹杀?!”陆远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车内换上了女装,甚至连脸都换了个模样,只有眼角那对竹叶青的螺钿能依稀辨出模样。
“你自己不知道吗?那还真是可怜。你逃亡了八年,躲了十年,不就是明白有人不会放过你吗?你手上的那份遗诏说的究竟是什么,恐怕没有人愿意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
令旗再次变换,栾一锦已经顾不得女装的陆远山是否不适合搂抱,也顾不得猜测陆远山究竟是男还是女。
剑出,身起。
直上树梢。
“王将军,此刻你追杀我,明日,自然有人会来追杀你。百足之虫,你还是要彻底让它僵了才保得平安。”毫不客气地挥开栾一锦的护卫,陆远山将满头的簪钗尽数拔下,一个回旋,射向绥宁将军。
“放箭!”
以千军对阵两个草民,就算是武艺绝顶,也是必胜的盘口,何况,今日带来的,全是精锐之师。
被包围的地形是个布袋形状,四周高,中间低,只有一条羊肠小径穿过整个凹地,伸展向远方。
陆远山不向树梢掠去,反而撇了栾一锦直扑王绥宁。
“山儿!”
所有的箭密集地射向包围圈中的陆远山。
箭头发着幽冷的寒光。
“师兄,可看好了,远山自幼耍这些玩意,倒有几分趣味。”陆远山微笑,显然是见惯这种追杀,习以为常了的。
卷了袖子,伸掌暗推,一个吐劲过后,将羽箭尽数碎裂。
精钢的箭头颇为沉重,去势不堕,依旧急速飞向陆远山。
栾一锦一着急,竟也飞扑下来,伸剑去格那些接近了陆远山的箭头。
“师兄坏我好事。”陆远山回头,那轻笑的脸庞,足以颠倒众生。
袍袖一展,暗蓄内劲地一挥,将箭头尽数拍转方向,再一挥,便是三花分叶的凌厉杀招。
“青若凌,我既知道你近年来的诨号,必然有所防备,你又何必再垂死挣扎!”王绥宁的笑含了些压抑的得意,志得意满之情隐隐约约地透出来,更惹人嫌憎。
盾显然是特别制作的,箭头夹杂了内劲过去,也仅仅是打了个凹,莫说伤到人,连盾都没破,所有兵卒一见陆远山发难,便训练有素地往巨大的盾体后面躲闪。
“要知道,这些兵,全是从万军之中挑选出来的,专门雇了暗器高手训练,若是躲不过你的三花分叶手,岂不是太辜负训练中死去的那些弟兄!”
王绥宁说到最后,声音凄厉起来,令旗再变。
陆远山和栾一锦正吃惊之下,地面已经裂开一个巨洞,根本来不及反应,便陷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