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是我,远山,你相信吗?”林逸秋低头对着陆远山露出来的眼睛低低地说。
陆远山大约是猜到了林逸秋要做什么,满眼都是惊骇,眼睛里水汪汪的,滚动着眼珠,不舍得眨一下。
“我确实想寻找他,可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找到,我另外想办法起兵,不至于要迫你们到死。”林逸秋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这些,好像是憋了一路。
“姜睢崖勾结了塞北沙漠的臻王,到底有什么阴谋,还需要查证,但臻王一向对我泷朝虎视眈眈,既然南下,必是进犯。远山,答应我,替我召集力量起兵拒敌。”林逸秋一直看着陆远山的眼睛,“答应我!”
陆远山依旧汪着一双眼睛盯着林逸秋,一眨不眨。
“答应我!否则,西边的车容,南边的潍南,加上这北边的臻王,泷朝必亡。”林逸秋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赶紧补上一句,“若是答应了,眨两下眼睛……不答应……一下……”
尾音居然抖了,显然是有些勉强自己去接受这种可能。
冷山君那番冰冷刻骨的话还在耳边,如何能就这样胁迫陆远山插手朝堂的事?
陆远山终于闭上了眼睛,眼角挤出一滴小小的泪,晶莹剔透,再睁开,眼睛里已经没了那水汪汪的乞求。
眨了一下,林逸秋的心有些疼了,强自忍耐下去:“我知道的,没事……万里江山,总会出几个愿意……”
话音消失在陆远山再次闭上又睁开的眼睛上。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答应!满门抄斩的痛,这十八年来,你从不曾停歇,却还是答应了我,为这个沾满青家鲜血的王朝去拼杀。
轻轻地将唇印在陆远山的眼角,泪有些苦。
一阵轻啸声渐渐响起,绵长而深厚,将自己身上的玉佩、信物都塞到了陆远山领口里去,林逸秋浅淡地一笑:“走吧。”
一根巨木被掌风拍起,直立在火墙一边。
林逸秋一个飞跃,左足踏上巨木被燃烧成了黑炭的顶端。
成了焦炭的巨木根本无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所踏之处碎裂下挫,火,燎了上来,卷起长袍的下摆。
林逸秋只觉脚下痛极,来不及多想,用力一蹬,整个人又向前拔了丈余,身子飞掠在火墙之中,须眉俱被火燎了,满脸的狼狈。
就在林逸秋身体渐渐下落的时候,用尽全力的一掌,拍在陆远山包裹着的棉被外头:“山儿……保重!”
声音消失在熊熊大火之内。
第十五章:花落九千
巨大的被窝卷穿过重重火焰,一直掠过追捕的人群还余力未消。
一见火墙内飞出这么个大包裹,众人心知不好,暗器纷纷出手,刀剑出鞘,向被窝坠落的地方拥围过去。
“逸秋……”一掠过火墙,陆远山就感觉到了身体的自由,穴道在林逸秋拍出那一掌的时候就解了。
落地的那一刹那,被火燎焦了的被窝忽然四分五裂,化成齑粉,陆远山眼角挂的泪也已经被烤干了,那一道泪痕刻在紧绷绷的脸上,感觉特别清晰。
不自觉地伸手摸了一下眼角,有些干,却十分温软,有着林逸秋一贯的气息。
再不可能忍耐得住,双袖急挥,将那被林逸秋用滴水功震碎的被窝碎片逼向众人。
一声凄厉地呼喊破口而出:“还命来吧!”
陆远山已然怒极。
一招攻过,陆远山急掠而起,伸手拍向道旁的大数,只一掌,震下了正抽枝发芽新长出来的所有树叶、嫩枝。
“三叶分花落九千,
陆上远山定尘埃,
琴筝悠远听雅意,
东篱薄暮心内安。”
每念过一字,便有一片树叶划过数人咽喉钉入身周树干上,人一个个倒下,却没有多少血,都是一击致命,连惨叫都没有一声。
花落九千,只是三叶就足够。
血滴落在黄土,溅开,如同一朵鲜艳的小花。
陆远山全身真气鼓荡,眉目之间现了七分凄厉,狰狞出十分的杀气,望而生畏。
全力的施为,全力的杀戮。
踏过一地的尸体,陆远山在朦胧间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向自己走来,提着剑。
“他……死了……”再也支撑不住,陆远山心口一阵锐痛,在也压不住一直翻腾的气息,栽倒下去。
“远山!远山!”
温热的怀抱,清凉的水,还有淳厚的内力。
很舒服的手,摸了摸额头,有些清凉。
陆远山醒的时候正窝在冷山君的怀里,很沉默地靠在一张躺椅上,对着夕阳,掌心相贴,默默地输送些许内力,可姿态却十分亲昵,倒像是趴卧在冷山君身上酣眠一般。
“哥哥……”陆远山的声音有些嘶哑,想是穿越火墙时吸入的空气太过灼热伤了肺腑,不自觉地舔了舔唇。
“醒了?”冷山君伸手摸了摸陆远山的额头,勾了勾嘴角,“你妄动真力,走火入魔了。”
眼神中有些懊悔,如果没有追击那个轻功高手以至于陷入埋伏被纠缠到后半夜……
陆远山挣扎着坐起身来,往怀里摸去。
“传你内功心法的究竟是谁,告诉我。”冷山君不得不开口,十年来,陆远山始终不曾告诉自己这个问题,而那个神秘的师傅,一直不曾留下任何踪迹,才五岁就被打通关脉,练的又是至阴至寒的内功心法,冷山君不止一次怀疑过。
“那方云纹螭龙玉佩呢?”陆远山并不回答,一如往日,记得林逸秋塞过来的还有一封书信和一些散碎物件。
“我收着了。你好好休养一阵,栾一锦今晚到了,我便再去寻找他。”情知陆远山心里藏了些秘密,冷山君也不好迫他回答,那日火场之中怎么也找不到林逸秋的尸骨,就算他肉身被焚成灰烬,也该留下他发上的那根玉簪,有一个兰花花萼状凹眼的玉簪,天下也就这么一根。
“火熄了?”
冷山君点头:“用了许多沙土。”都是火油,不是沙土无法熄灭。
陆远山身子一颤,那……岂不就是连最后的生还机会都没了?大量沙土下去,不被烧死,也被活埋了!
“熄了之后我已经找人清理火场去了,没有他。”那三丈火墙,是他们早就挖好了地坑堆入巨木,只等入彀便将虚空的地面掀开,灌上火油,只消片刻便是万丈火墙,计划确实周密,也耗费了许多的心思和劳力,绝对不是草莽流寇所能完成的。
“我没看见他出来。”陆远山还是控制不住轻颤,杀人是一回事,无能为力地看着亲近的人为了救自己惨死又是一回事。
“远山,你相信吗?”林逸秋的话依旧在耳边。
自己竟然到他临死前还在怀疑一切是不是都是他的阴谋!
“远山!”冷山君有些明白陆远山的激动,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思想了良久,才又把陆远山搂到怀里,“有我呢。”
温柔的语调,实在不符合冷山君的脾性,却做得极自然,下巴蹭过陆远山的头发,手指捋了捋散落在眼睛前面的发丝。
陆远山猛然想起林逸秋最后那一掌推出的时候,头发、眉毛都被火燎尽的模样,滑稽,却也苍凉。
“哥哥……”把头埋入冷山君的肩头,陆远山第一次后悔一直以来对林逸秋的提防、怀疑,以及隐隐约约的仇恨。
栾一锦到的时候大吃一惊,不过几天不见,陆远山憔悴了许多,人也没了那股子精神,仿佛枯萎了。
冷山君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带我去火场。”陆远山的话十分清明,不是请求,而是要求。
栾一锦正倒了杯水过来:“想去看看?逸秋的师傅也来了,已经在那里寻找,你去,不是添乱吗?”
“他一定没死,我想去看看。”
“那你还担心什么?”
如果说冷山君高傲冷硬的,那栾一锦一定是宽厚内敛的,换做面对冷山君,陆远山亲昵之中带三分敬畏,是万万不敢这么任性要求的,可偏偏面对栾一锦时,便不知从何生出许多强硬来。
林逸秋又不同,那人,恐怕无论自己提什么要求,都会尽量满足吧?陆远山念及此,不免轻笑。
“罢了,带你去看看。左右冷大侠是要拿我问罪的。”栾一锦忽然也笑了,握了陆远山的手。
陆远山一喜,抬头,却又愣了一下。
似乎想了想,才开口:“若是师兄再这般惯着我,恐怕要让远山以为师兄有所求。”
话说得坦然冷静,把栾一锦弄得呆住。
“果然是玲珑心思,稍微精神些便没办法糊弄你。”栾一锦摇头,“我确实有所求,只不过求的不是我求就能得到的,练剑者最明白剑随心走,顺其自然方才是最高境界,勉强不得。”
陆远山也言语不得,半晌才说:“你可知我究竟是谁?林逸秋又究竟是谁?知道一切,你是不是还愿意卷进这场乱局?少年成名,十年风流,你不怕就此损了英名?”
“‘南林北山’原就是江湖上有名的神秘客,三年来都没人能够追查出林逸秋的真实身份,我又从何而知?我只认识我眼前的你和当日的他。”
“只怕是你眼前的我,你也从未真的认识过。”陆远山轻笑,站起身,慢慢走到脸盆边上,打湿了手巾,捂住脸。
再回头时,饶是栾一锦行走江湖多年也失了几分冷静。
“他是先帝的嫡孙,废太子的亲子,我,是满门抄斩下侥幸逃脱的人,不得不以另外的面目存在,因为,那个姓氏下不能有男丁。”一步一步逼向栾一锦,陆远山脸上浮现戾色。
“我只认识你。有时候随性,有时候机敏,有时候哀伤,有时候,也会伪装自己,相信他们都是。”栾一锦伸手拥住了陆远山轻轻颤抖的肩,“你才十八岁,为什么要去扛这些不属于你的东西?你确实不该和林逸秋结义,卷入朝争,实在……”
“走吧。”重新收拾好门面,陆远山仿佛冷静了下来。
十八年来,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袒露心事,虽然有种隐约的害怕,却也如同扔掉了千斤的包袱,畅快至极。
“哥哥说我利用你,师兄如何想?”
“不如说是我求你利用。”栾一锦抱起陆远山,将剑塞到他手里,“今儿个可真见识了什么叫做国色天香。”
总算调戏了一句,陆远山耐不得,拔了发簪寻地方戳,犹豫了半天,才在抱着自己的左手指上戳了一下。
栾一锦痛得手抖,却笑得开心至极,一路飞掠,一路的笑声。
火场果然惨烈,被打扫了的宽沟还有许多沙土堆积。
江亘自然是焦急万分,见着陆远山狠狠剜了一眼,分明是找不到林逸秋便要把他陪葬了的意思。
栾一锦已然提了剑,剑身发出微鸣,显然也是感觉到了那一眼的杀意。
“谁让你来的!”冷山君的声音不光冷,还威严起来,也是狠狠地瞪了一眼。
栾一锦收了剑:“总要让他来看看,毕竟也是为了救他生死未卜的结义兄弟。”
“回去!”冷山君对着陆远山一声低喝。
不是太不通情达理,而是陆远山现在的心神纷乱,万一,说的是万一,万一见到林逸秋凄惨而死的尸首,难保不再气血逆行走火入魔。
“我想他有选择留下的权利。”感觉到陆远山不自然地僵直了身子,栾一锦明白冷山君多年半师半友半兄半父积下的威严,对陆远山来说,是难以逾越的情感障碍。
“远山!”冷山君再次低喝,从陆远山幼年开始,其实从来没有这般摆弄威严过,冷山君清楚自己对陆远山的影响力,用不着这般严词呵责,更兼心疼他幼年失养,倒是疼爱纵容占了绝大多数,少有的几次正色责备,也是尽量用交谈的口吻语气来说,这般不作解释的,确实是第一次。
“就算是林逸秋真的惨死,也该让他去面对,这是他必须承担的。”栾一锦难得失了礼数,对冷山君强硬地寸步不让。
“没想到你就是这般照顾他的!”夔龙剑握在了冷山君手上,剑气暴涨,“你想试探我的底线?!”十年的归隐,如果没有绝大的信念,何来这般的坚持?只要是可能对陆远山的威胁,冷山君不介意多一次杀戮。
“不敢。”栾一锦说的是不敢,神情却渐渐开始倨傲,成名十年,就算造诣不如冷山君,却也是笑傲江湖的一等一高手,怎会轻易让步?
“哥哥,那火油沟里可有暗道?”陆远山忽然抬头,插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栾一锦股起来的劲一下全笑了出来。
“罢了。”冷山君也泄了气,本就是打骂不得自己宠起来的,如此坚持,不也就是他的本性。
第十六章:生死难料
火油坑非常宽且深,耗费了无数人力造就的巨大圈套,那一夜燃烧的巨木只遗留下一段段的焦炭,堆在火油坑两边,混杂着沙土。
“是军队。”陆远山只走了几丈,就回头,看着冷山君,一脸的萧索悲怆,“这个坑是军队挖的。”
那一夜来进行追捕的,也根本不是什么武林人士,而是军队!竭力伪装自己为江湖客的官方部队!
这个坑,所有的挖掘痕迹都整齐有序,每一镐的角度和挖掘长度都相当一致,整个坑壁上留下了整整齐齐的镐印,如同阵列。
这种痕迹,陆远山见过,在五岁那年,从那个被包围了的山庄和爷爷一起从地道逃走的时候见过。
那时的地道四壁,也是这般模样。
挖掘那条地道的人,却永远留在了那次追杀行动的断后路上。
是谁?是谁又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为了手上的那份密诏?还是爷爷床头一直悬着的那柄剑?
“冷静一点。”冷山君自从认识陆远山起就觉得陆远山的成熟伴随了太多的生命流逝,从幼年起就开始的颠沛流离,从稚童起开始背负的血海深仇,看上去坚韧从容,却是从来一致地孤独,还有脆弱。
追捕人的身份,早在火还没熄灭的时候就已经从他们身上的腰牌中发现了,只不过不想刺激陆远山,一直没说。
尸体也一起扔进了火场,烧得干净。
栾一锦已经察觉出陆远山的情绪变化,也不好多话,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一定有灌油的通道和当初挖掘时运土的通道。”陆远山仿佛想起什么,眼睛里充满了光芒,那一回首,让人砰然心动。
不自觉地向前走一步,栾一锦浅笑:“他一定还活着。”
沿着湿漉漉油腻腻满是刺鼻气味的灌油通道爬行,栾一锦忍不住笑,堂堂江湖第一青年剑客,竟然也有这等心甘情愿当地老鼠的时候。
江亘约略是明白了什么,发现通道后直接施放了两颗雷火丸独自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