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单薄,后天又缺乏调养,劳心过度,小娃儿真不爱惜自己,十日之内切忌与人动手,追查‘追风夺魂’的事就让一锦去办吧。至于扁担帮的事,有冷山君陪你,谅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手。”老道究竟是老道,谈笑间已经将陆远山弄得红光满面气色迥然。
“二十年前,武林中按惯例在论剑坛举行七年一度的武林大会,推举盟主。听闻那届大会有官府中人参与,当时的武林盟主是扁担帮前任帮主隗镇绶的师傅,贫道与他相交甚厚,不愿去凑那些热闹。
谁想不过三天工夫,所有到会的武林豪杰就全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论剑坛。贫道和少林方丈得飞鸽传讯之后一起赶到,还没来得及检验尸首,就也中了毒。那之后的,你们都知道了。
自从那次武林浩劫之后,武林大会就一直没有再举行过,盟主之位一直空悬,如今扁担帮有了居心叵测的新帮主,各大门派也逐渐恢复了元气,明年的英雄帖,老道已经收到了,看来,又是一场免不掉的争斗。你们,都去参加吧,或者答案就在那里。”
怀谷真人还是一直抱着陆远山,捏着手,手心像抵,陆远山难得露出冬日暖阳下懒猫的神情,眼睛半睁着,倚在老道怀里,头顶却蒸腾着氤氲的白气。
“贫道曾在论剑坛找到过一封书信,可惜那信也是经过处理的,贫道只记得信封上面有一枚盘龙印,上书‘武林盟主亲启’,没有落款。一拆那封信,刚刚抖开,就化成了飞灰。”说完,怀谷真人拍拍怀里舒服的陆远山,“起来了,再给你输功力,老道该羽化了。”
栾一锦很自然地过去接了陆远山:“师傅早些歇息,我替山儿运功。”
“他的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你不成,最多只能让他少受些寒气之苦。”老道看了陆远山一眼,又笑,“小娃儿有些调皮,一锦,你可得当心些,休要乱了定力。”
栾一锦莫名其妙地就红了脸,嘴里念到:“弟子明白了。”
冷山君一直很安静地坐着,直到怀谷真人起身,才站起来施礼:“远山自幼父母双亡,若真人怜恤,还请收他入门,以玄门正宗内功心法固本培元,以弥补先天不足之亏,晚辈不甚感激。”
冷山君说完竟以晚辈身份行了个大礼,跪在那里。
陆远山本来还懒洋洋地窝在那里消化着怀谷真人的真元内劲,一听冷山君的话,赶紧从栾一锦怀里滚下来:“哥哥……”
从来没有见过冷山君这般求人,从出道起,到青年归隐,冷山君算是个武林异类,从来没有为名利做过什么,也就自然带了那三分的冷淡七分的傲骨,二十年练剑,心如止水,又是江湖上没有敌手的剑客,就在连他自己的师傅面前也不曾低声下气过,何曾这样求过人?
伸手抱了冷山君,陆远山失了平日的从容:“哥哥,我这样不是一天两天了,有秦叔看着我呢,你又担心什么?真人已经为我打通心脉,我所练内功与真元功相去甚远,岂是说转投门派就真的能转投的?”
说到后来,陆远山竟有些抖了,不知又想起什么,脸色渐渐青下去,两眼尽是悲伤。
“远山,不要任性!”
“都起来吧。”怀谷真人一手一个,去拉,冷山君却气定神凝,竟是不起来,“你这孩子果然有些功夫,一般是少年成名,造诣却着实不浅,老道若不是比你多活了几十年只怕也不是你的对手。一锦,你该谢他。”
没有冷山君的归隐,恐怕栾一锦没那么容易出头,没有冷山君主动空悬出来的第一青年剑客,栾一锦至今还得活在冷山君的阴影下。
手底加了三分力,怀谷真人拍了拍冷山君:“不是我不答应,他根骨原是上佳的,资质聪颖,可惜先天实在太弱,又先练了至阴至寒的内功。现在练真元功,犹如大虚之人受补,他当不起呀。每年冬至,用真元功为他打通一次迟涩的心脉,配合他原先吃的药物,过上几年,自然能有所改善,到时再练不迟。”
再去拉时,冷山君也就顺势起来了,栾一锦还呆在那里,半天才反应过来:“师傅,山儿这是……”
怀谷真人看了栾一锦一眼,叹气:“亏你学的也是玄门正宗心法,连他内息单薄都没有察觉。他应该是个早产儿,在娘胎里受了惊产下的,又是幼年丧母,没得过母体的哺喂,所以身体孱弱,幸而有人一直用药物维护真元,否则,早夭折了。”
怀谷真人说着看了看陆远山,又伸手抱过来,贴了手心输送内力:“小娃儿年纪轻轻,心思却重,教他内功心法的又是走阴寒功夫的,所以内功越深,每年受的寒苦越重,过些年等他大好了,你代我传授本门心法吧,不做本门弟子,免得他师傅找我算帐来,老道可经不起他的折腾。”
陆远山大约是被勾起了心事,眼睛微微泛红,连带一张小脸也开始委委屈屈地瘪起来,看得人一阵心疼。
第十二章:老马识途
怀谷真人近年来潜心修行,出关来与弟子访客相聚一番又闭观去了,只是留下话,让陆远山冬至日再来净香山。
栾一锦自从知道陆远山先天不足依靠药物抵抗体内寒苦之后,就更加明显地对陆远山寸步不离,看得冷山君脸上寒霜日益增厚。
“明日就下山吧。姜睢崖与那武林大会之事脱不了干系,都跟宫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东宫事变不过发生在那场浩劫之后两年,究竟有没有联系,想查清楚,还是要慢慢求证。”冷山君的脸色很凝重,追风夺魂,恐怕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扁担帮如何藏有‘追风夺魂’?姜睢崖又究竟与那李天云密谋了什么,竟撕破脸皮不惜下叵罗令来追杀?甚至,连冷山君和自己出面之后,扁担帮依旧暗地遣人追踪,直到净香山方才止步?二十年前的武林,十八年前的东宫,究竟与这两人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一切都太蹊跷。
以盘龙印封缄的信,陆远山手上也有一封,可惜没有内容物,信笺早就消失了,只有那个盖着盘龙印的信封一直封存着。
“东宫事变的真相,恐怕也是再难捋清,林逸秋……可能真的只是为了讨教兵法,我太多疑了。”陆远山被怀谷真人触动心事,仿佛有些累了,连日来都心事重重。
“避开刘青麟。答应我,他只能带给你无妄之灾。他有复国正位的野心,即使他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人让他不得不有,先帝留下的遗诏,你不交出去就是该满门抄斩的人,交出去就是引来杀身之祸的罪魁,你这十八年来,还嫌不够太平?用陆远山的名字,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宫廷比不得江湖。”
“我只是想查真相复仇。”
真相,真相有时候不如不知道。
冷山君长久的无语。
“为什么这么急着走?”栾一锦显然有些不情愿,拉着陆远山的手,百般舍不得放开,“等我两日,我处理好观中事务也就要下山了,一起走不好吗?”
陆远山今日穿得清淡,难得素雅没有丝毫显贵的服饰,发上也换上了一支木簪,却是雕刻成了一束兰花,惟妙惟肖,精致得紧。
“师兄留步,蒙真人青睐,远山受用无穷。扁担帮之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我和师兄分头察查,希望能赶在明年立春的武林大会前查清真相。”
这一次的武林大会,发起人竟是姜睢崖,虽然假托了少林方丈之名,可明相大师不问世事多年,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重提再推盟主议题?而明相大师的俗家弟子正是扁担帮现在位列第一的长老骆无雪。连那英雄帖,用的都是姜家商号专供朝廷的撒金雪花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奥妙。
“天气尚寒,山儿,不能等我一起走吗?”栾一锦的意思很明确,又有了怀谷真人说的“怯寒”一说,更不愿陆远山独行,只不过,这个“独”行,标准有些怪异。
“栾少侠不必如此客气。远山自幼便如此,身上又有药物,我虽不如真人内力精纯,却也算是内力纯阳一路的,自然不会让远山受苦。”冷山君难得对别人开口说这么多话,显然已经是破例,一张脸冷到再也没法冷的地步。
“哥哥说的是,事关武林兴衰,耽搁不得。师兄此去论剑坛,定然有人阻挠你查明真相,一路小心才好。”
栾一锦终于在塞了陆远山两瓶药丸之后送两人下了山。
“他对你实在超出了一般的情分,你要小心。”冷山君这辈子说过的话加起来还没有这几天多,有些嫌自己罗嗦般摇了摇头。
“是。”安静的陆远山显得特别没有神采,看得人不忍心再说什么。
一路无话回了金州,扁担帮依旧没有什么其他动静,除了仍旧出了叵罗令四处追拿“两个夜入姜宅偷窃”的小贼,倒是日渐规矩起来,金州大街上再也不见到处闲散溜达滋事的帮众弟子。
林逸秋已经等在洞天阁,老远就听见墨骓的长嘶和兴奋跺马蹄的声音。
“又讨糖吃了。”陆远山终于笑了,撇了冷山君跑去马厩。
林逸秋远远地立在廊下,看着陆远山兴奋地急掠过客堂,显然是已经揭了“北山“的神秘面纱,懒得再装神弄鬼了。
林逸秋打量了冷山君半天,也没有看出来这个冷傲的家伙到底是谁,和陆远山一起回来,必然也是个亲近的人,只得拱手施了一礼,却没开口。
冷山君只是扫了林逸秋一眼,一副冷漠的模样,心下却吃了一惊:果然是个人物!刘少毓竟然有这般人中之龙的子嗣。
“哥哥……”陆远山回来的时候正看见两人站在廊下对立无言,互相排斥的模样,也不知道触动了他哪根神经,不自觉地开口呼唤。
“怎么了?”两个人都很自然地接口,相互吃了一惊,对望一眼,又转头去看陆远山。
等陆远山解释完其中关系,林逸秋已经熟络地拍起冷山君马屁来,究竟是宫廷出身的人,讲话见地相当自然大方,也就不让人觉得突兀。
“既是远山的哥哥,便也是逸秋的哥哥,还望哥哥不弃,多收留这么一个身无长物的游魂。”林逸秋说着,已经拜倒,倒也不能说他不是出自真心。
冷山君待要不搭理,又撇不过陆远山的面子,只得说:“都是为了远山,有话起来说吧。记得你今天说的,我只与你林逸秋结义。”
冷山君的话语意尖刻且不留情面,说得孤傲至极。
林逸秋愣了一下,随即明白,既然是陆远山自幼的半师半友,自然明白自己的真实身份,如此地提点防备,恐怕,这青家子嗣便是不用再怀疑了。
“哥哥恕罪,逸秋原是刑废之人,先帝废黜的太子刘少毓便是家父,虽有血脉,却不敢以天家人自称,原先也有个刘姓俗名,叫刘青麟。哥哥面前,实是不敢瞒得。”
“既然是前尘往事不再回头的,不提也是应当。”冷山君的话句句尖刻,挤兑得林逸秋一阵寒意上身:哪里把这位大侠给得罪了?
“逸秋惶恐。”
冷山君也不多话,提剑在林逸秋肩上推了一下,把林逸秋震得气血翻涌,一个没注意,被冷山君袖子一拂已经带起:“不必如此多礼,只不过,朝廷的事,我们江湖中人是不会插手的,远山也已经入了江湖,不能再回头,武林中人,最不齿与官府勾结。无论是什么目的,江湖就是江湖,朝堂就是朝堂,不能相互穿插,否则,就是乱。明白我说的,你就是我冷山君的兄弟,不明白,就是敌人。”
林逸秋看了陆远山一眼,不是不明白冷山君说的意思,只是,于国,不能放弃泷朝陷入战乱灭亡,于己,也不能抛却江湖身无所依,毕竟是被废成了庶人,不入江湖,又如何入得了朝堂?
“哥哥的意思是,江湖中人为国效力自然是应当的,可不能利用江湖力量去成就称王称孤的基业。对吧,哥哥?”陆远山一直沉默,此刻也终于开口,明显是在帮林逸秋说话。
冷山君哼了一声,算是赞同:“吃过晚饭先歇息吧。”
出事的时候非常突然,也就是傍晚时分,冷山君刚去了洞天阁后院里定神练功。
林逸秋正安排了饭食着人端上楼,就听见一阵喧闹声掀上楼来:“捉拿钦犯,闲人走避!”
正惊奇上房如何住进了这么个惹事精,林逸秋惊愕地发现,那些穿着侍卫服色的高手竟闯进了陆远山的房间!
“你们是谁!”一声厉喝不自觉地夺口而出,林逸秋万万没想到,居然有武林高手敢冒充皇家侍卫!
疾步冲到陆远山的房间,陆远山却安然若素:“请问各位拿的是什么钦犯?”
来人倒也不胡来,推了个头目模样的出来,绕着陆远山打了个圈:“你可是在建阳犯下三宗命案,杀了朝廷重臣建阳太守的陆远山?”
“陆远山是我,可惜没杀建阳太守,杀的是建阳恶霸,朝廷要认为那是代表了我泷朝体面的命官,远山也无可奈何。”
“既然是你,那就没错,跟哥们走一趟吧。”小头目甩了甩脑袋,大约是也没料到陆远山这么合作,“想你也是个成名的高手,自然不会与我们为难,签下追捕令的是我们王爷,与小人们无涉,还请少侠体谅。”
“不许走!”林逸秋有些急了,闯将进去,“王爷,你们王爷是谁?捉拿一个杀了五品小吏的案犯又岂是御林侍卫干的活?是侍卫太臃肿了还是朝廷命官太少了?那建阳太守贪污渎职的铁证早在吏部里头有了定论,又何来‘朝廷重臣’一说?”
“罢了,不难为他们,你们是收拾东西,我去去就回。”陆远山给了林逸秋一笑,起身跟着那帮子强盗似的侍卫走了,连晚饭也不曾吃得。
第十三章:远山之难
林逸秋去找冷山君的时候才发现他早就已经消失了,只得收拾了东西,牵了红云墨骓去官道上等着。
冷山君是和陆远山一起回来的,面色凝重,一见林逸秋就问:“你到金州几日了?”
“三日。”
“可见过什么人?”
“前日在街上偶然遇见了姜睢崖。”
“你知道谁有可能接触到当年宫里的‘追风夺魂’?谁又能调动真正的御林侍卫?”冷山君问话的时候手一直按在剑上,全身气势一触即发,杀气凛然,如三九寒风,透人肺腑。
“先父曾掌管过御林卫,追风夺魂是大内密制了专为狙杀叛逆的武官侍卫,留下配方的人早就被处死了,解药和秘方都留在先帝手里,先父手里只有一部分毒药。”至于如何流落到姜睢崖手里的……是那个神秘客?!
林逸秋猛然抬头望向陆远山,一定是阴谋!
“兄长那日在月河楼究竟听见了什么?”陆远山倒是安静,不像是刚刚经历一场杀戮的人,眼神也颇深邃,仿佛在研究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夜探月河楼,不会有今日的无妄之灾。叵罗令的暗中追杀,侍卫的正面追捕……一切都源于夜探姜宅。陆远山几乎可以断定这里面暗藏的,必定又是可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丑陋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