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卉轻瞟了风致远一眼,微微一笑道:“风少此幅月夜梨花图能画出墨之五色,浓淡相宜,可谓是颇见功力。只是似乎画还未完,若不嫌弃,便由本郡帮你添上几笔如何?”
风致远放松适才郁结的心怀,便也云淡风清的一笑,引手道:“风某正想欣赏郡主画工,有请——”
文卉闻言便抚袖提笔,在石几上那方磨好的墨池中轻轻一蘸,略在砚沿捺了捺笔锋,便向画纸下首横笔信手涂抹了开来,转眼间便有一条小溪曲曲折折穿过花树,在月夜下深黝蜿蜒。略一顿笔,文卉又提笔在涮笔碗中略沾了沾水,先勾勒出小溪旁的一条青白色的卵石小径,又点画出溪水的泛泛星光,与原先画上的这一片花树相互辉映,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沉浸在月色水波的迷蒙中,又莫名含着一丝朦胧的幽思,不甚清晰,却令人为之深省。
搁下笔,文卉不由自主的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将心中郁结尽展画纸上般,心神顿时清凉了许多。便轻声曼吟道:“月下梨白寒如雪,风过摇落冷霜洁,我笑红颜空自傲,依花傍水在人间。”
在月光的照映下,仿佛有一抹清冷的月色沉淀在文卉的眼底,在她那幽绝晶亮的眸子里渐渐凝成了一层氤氲的雾气,遮住了那一瞬间流动的眼神。
我笑红颜空自傲,依花傍水在人间……骄傲如她,却还依然不得不羁绊于这凡俗尘世,敏感的风致远自然听得出这首咏物的诗中所蕴含的一丝怅惘,以及,她为何怅惘……刹那间,他也不由得在心中为这个有着绝世容颜和无双才华的少女轻声叹息。
收摄心神,风致远便提起笔,在画的上首将文卉刚才所吟之诗落于纸上,他的字本来就好,此时凝神静气一挥而就,更是笔势清劲遒秀,洒脱隽永。
文卉在旁也忍不住赞叹一声,便伸出青葱玉指,指着这副书画道:“这幅画儿我极喜欢,可以送我么?”
“这不过是风某不登大雅之堂的一幅画儿,承蒙郡主看得上,岂敢有拂……”致远不置可否的淡淡一笑,便双手将画卷起,递到文卉手中。
文卉微微笑着接了过来,道:“风少这处院子景色倒很雅致,梨雪如云,正合了这起云居的名字。明儿要比丹青,我本也想练练笔呢,只可惜,我那望霞居除了桃花还是桃花,俗气的紧,让我没一点心思。”
一边儿说话,文卉一边儿已是向梨树林走去,似乎是想要在月夜下听风赏花,风致远略一迟疑,还是跟了过去。
月色如烟,幽香清冽,文卉缓步在树影婆娑之间,满院梨花疏枝斜伸,风过之处,花瓣如雨,在空中不由自主打着旋儿在两人身旁飞舞飘落。这样静谧的夜,这样出尘的景,身边的人……文卉轻轻握着手中画卷,静看那丝丝缕缕的星光之辉在花间摇曳,神思有一丝凝滞。
“如今夜般的情景,我好似在梦中见过,以后,只怕还是只能在梦中才能见到了……”文卉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轻抬玉腕,任由一片轻灵的白落进自己掌心,又缓缓飘飞,坠入足下的溪水之中,随波而去。
望了许久,文卉这才抬眸望着风致远,悠悠的道:“待此间事一了,再与风少相见,不知会是在牢狱之中,还是在刑场之上?又不知,谁会成了谁的阶下之囚?”
致远从未听过她这般低沉而伤感的语气,望着那双幽凝绝艳的眼眸,似欲语还休,忍不住垂下眼眸不去正视,只平静的道:“我只希望,再见面时,郡主能成为我风某人的阶下之囚。不过……如果见不到,那是更好。”
“我……就这么让人讨厌?!”文卉嘴唇微一颤抖,风致远的语气淡淡的,却好似一根尖细而锋利的针,精准的直刺在她的心中,很轻,却很痛。
“我对郡主本人并无太大恶感,不过,你姓王,这就是另一码子事了!”致远低头望着脚下的溪水载着数片洁白的花瓣缓缓流过,语调平静。
“风少心中可有喜欢的人么?如果……我不姓王,比之她如何?”文卉的声音就像林中这条落满残花的溪水般冰凉地流进风致远的思绪,淡淡哀伤,些许萧索。
“郡主才华容貌自然冠绝天下,不过——”此时,致远心中浮现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身影,不由得眸色一暖,唇边也漾开一朵微笑,连话语也带了几分温柔,缓缓道:“不过,在我心中,还是有两人更胜过于你,一位,便是我的娘亲夜阑婧夫人,另一位,则是我所爱之人……”
文卉静默半晌,微微点头感叹道:“风少真乃至情至孝之人……”话音刚落,文卉却好似脚下打滑,一个没站稳,便惊呼一声向溪中摔去,手中画卷亦是一个脱手,甩飞了出去。
“郡主!”风致远不假思索,下意识的便要伸手去扶,而文卉却不顾自己即将跌倒,只伸手去够那快要飞落到溪水中的画卷。致远见状忙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尽力去够到那副画卷,在堪堪接到画卷的一刹那,文卉整个身子也已压着自己右掌倒在溪水边。
“呃?!”顿时,致远只觉右掌如被万针穿刺,剧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在院子月洞门边静候的两位郡主侍卫及游氏兄妹见状忙都赶了过来,分别将文卉、致远两人扶起。
见风致远整只右掌连手指都鲜血淋漓,游若兰不由得急怒攻心,也顾不得身份场合,当即便对着文卉大声喝斥道:“你这泼妇,竟敢用阴招伤了我家少主!”
“算了,若兰!这不过是一场‘意外’而已!”十指连心,致远疼得直皱眉,却还是拦住了意欲动手的游氏兄妹,面无表情的道:“我早该想到,郡主此番出城,皇上的软猬甲自然是让她穿在身上,以防万一,倒是我多事了。文卉郡主,如今,我手已受伤,你可以安心的回了,还请转告曾国公,明日的比试不用再赛了!”
文卉抬首看他,看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已是黑得见不到底,看他指尖那一串串的鲜红的血珠如断了线的珍珠般缓缓滴落,看得心头一紧,几乎有些快要透不过气来。而他的话,又生生刺得自已心头一阵绞痛,欲想要解释,最终却还是咬了咬唇,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第七十一章 失着
望着文卉那明显颤抖,却努力挺直的背影,风致远心情亦是复杂难言,最终还是长长叹息了一声,脸庞上积聚的阴云渐渐消散,握紧的左拳也缓缓松了开来。正待随游氏兄妹回屋包扎伤口,才一抬腿致远却踩到一粒卵石般的异物,俯身捡起看时,却是一粒拇指般大小的墨石珠。这小小珠子于他而言,倒是眼熟的紧,致远不由得皱了皱眉,不动声色的将墨石珠握在掌心。
这会儿,沙曼华、彦清玥和笑天都忙过来瞧致远的伤势,笑天的脸色已是急的煞白,语无论次的道:“那个什么软猬甲,怎么这么厉害?阿远,你手上好多血!怎么样怎么样!这会儿可还疼得紧么?快、快回屋让曼华姐姐帮你上点伤药!”
风致远见笑天这般惶急,便温言安慰道:“我没事,不过是一点皮外伤罢了,过会儿上点药将血止住也就无妨了,并无大碍的。”
当下众人便不再迟疑,便簇拥着风致远往屋里头由沙曼华为他诊治止血上药,直折腾了半晌这才算歇了下来。
夜阑人静,月光透过了窗楹流过书案,洒落一片淡淡青霜,在正坐在案前的风致远手中拿着一卷书,眼光却向窗外瞟去,外头,一个小小的身影已是在屋子门口兜了几转,却依旧徘徊着没有进来。
致远静静的瞧着,也不开口喊他,倒要瞧他转到什么时辰才进来。小家伙却是在外头抓耳挠腮,犹犹豫豫着,似想进又不敢进,直把自个儿那一头在月光下丝缎般柔顺的银发折腾的鸟窝一般。
致远再也忍不住卟哧一笑,便隔着窗子扬声道:“在外头兜圈子做什么,有什么事儿,便进来说吧。”
“哦,来了……”笑天听致远唤他,迟疑一番,还是挨着墙边儿进了屋子,怯怯的站在书案一侧,瞧着致远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心头一酸,低低的问道:“阿远,还疼不?要不要我帮你揉揉啊?”
“别担心,已是好些了。”致远瞧着他那满脸掩饰不住的懊恼神色,不由得向搁在书案上头的那枚墨石珠瞟了一眼,心中已是猜着了七八分,却还是问道:“干嘛一个劲儿的在外头转悠呢?夜都这么深了,怎么还不睡?”
“我……”笑天咬了咬唇,耷拉着小脑袋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自首坦白道:“阿远,我又犯错儿了,我来向你认罪……”
“嗯?这回犯的什么错事,先说来我听听看。”致远把书册一搁,身子往后一仰,舒舒服服的靠躺在春秋椅中,不动声色的凝神着眼前的小家伙。
“唉,阿远,都怨我,才让你的右手伤成这样,又连累到明儿的比试,这都怨我!”笑天见致远的手伤得这般重,心里头真是呕得慌,一双眸子都泛了红,头亦垂得愈发的低,断断续续的道:“那个……那个郡主摔的那一跤,是我用弹皮弓子打的……我不晓得她身上穿了什么软猬甲……我没想你受这么重的伤,这会子,我心里头真是后悔极了,早知道,不做这坏事,就不会害你受伤了……阿远……”话到后头几句,已是有些哽咽,话语中尽是说不出的愧疚和难过。
致远听罢,简直哭笑不得,瞧他一付委委屈屈的样子,却又实在是无法对他动气。便起身阖上窗子,将笑天拉到自己怀中,伸手抚着他那小脑袋温言道:“好你个坏小子,居然偷偷摸摸的在我背后干这勾当!说,好好儿的干嘛拿弹皮弓子打文卉郡主?”
“谁让你把你画的那副画儿送了给她!”笑天抬起眸,清澈灼亮的眼神,像个孩子般的执着,“师兄跟我说过,男人不能随便送东西给女孩子,那都是得定情的时候才送呢!你已经有了一位如夫人,这边还要再娶一位正室夫人,干嘛还要去招惹那什么郡主啊?!我不过就想让她摔上一跤,好让她把手里的画儿跌落到溪水里头,就泡烂了,反正也不能叫她拿了去!”
“原来是打翻了小醋坛子!我还当你这辈子都也学不会吃醋了呢!”致远忍不住莞尔一笑,用力将小家伙抱了抱,柔声道:“小傻瓜,我哪能和文卉郡主定情呢!不错,论容貌论才情,她都远胜于其他女子,但,且不说她乃是王家之女,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再者说了,就算她不姓王,我身边已是有了一个你,怎么可能还会去招惹别的什么人。”
“阿远,对不起,我不该耍小性子,反而害你受了伤,我认罪……”笑天作低头伏罪状,正乖乖巧巧的依偎在致远怀中,突然感觉致远的身子起了些许变化,忙不迭的后退一步,扬着微微泛红的脸庞,略带羞涩的道:“不过……阿远,那个、那个能不能过两天再罚啊……明儿你既然不能比赛,那胜负都在最后那献娉礼的那一关啦!你一罚我……我就会起不了床,干不了活儿啦……”
致远忍不住笑出声来,要不是他这会儿手受了伤,用不得一点力,才不管其他,定会直接把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小家伙抱到床上狠狠的惩罚一通。只是这会儿顾忌右手的伤势,也只得作罢,便含笑道:“好,这一回我暂且记在账上,可不许赖账啊!”
“哎!都依你!”笑天见致远应允今天不责罚他,不由得笑逐颜开,回得既干脆又爽快,欢天喜地的扑进致远怀中,用力在他脸庞上啵了一下,笑盈盈的道:“阿远,你待我真好,这回我害你受伤,你都没一句责备我的话儿,我定不会赖账的,到时候……总教你满意就是了!”
致远眼中笑意更甚,正要搂着他的腰回吻一番,小家伙却又顽皮的笑着躲了开去,“不要啊,你每每一和我亲热起来,都会没完没了的,我可还得趁这会子功夫再去忙一会儿呢,我先去了啊。”话音未落,已是一溜烟儿的跑了个没影。
这一下,直把个情思欲动的风致远恨得牙痒痒的,好一个可恶的小家伙!
第七十二章 终局
第四日丹青的比赛,致远因右手的伤势便主动放弃了。思懿县主陪着风致远的姐姐风沐秋来探望他时抱怨道,那“魏郡王”倒也算光明磊落,并不想占这点子便宜,便向曾静提议改别为比赛别的项目。然而曾国公那老顽固却说琴、棋、算经、丹青乃是事先双方认可的,如今风致远暂时二比一领先着,更改比试项目未免对魏郡王不公,便判定双手平手,只等明日送娉礼时,再一决胜负。
致远听罢心中微泛波澜,面上却只不置可否的一笑,转而向自己姐姐风沐秋调侃道:“姐,两年前娘亲可是把府里头值钱的物件都给了你作嫁妆了吧,不然这回让我来曾府求亲,怎么都没给我什么拿的出手的好东西。这可不行,过会儿我便跟你回姐夫府上,好歹见了好的,便先借弟弟我使使!”
“要好东西,又何必去你姐姐府上!你自个儿身边不有了一个笑天,还有什么好的做不出来!”思懿见笑天在院子里正向自己招手,便莞尔一笑,向风沐秋道:“沐秋姐,你们姐弟多年未见,定私下里有许多体已话儿要说,我就先不打扰你们了。”说罢,便唤着自己随身的那几个捧着一大包物什的侍女们兴致勃勃的往院子西边去了。
致远的眼眸直追着思懿的身影进了西边那间小屋,一双剑眉不易察觉的微微一皱。顿了片刻,这才收摄心神回过头来,向着风沐秋正色道:“姐,我让程轩给你送去的信你可收到了吧,怎么样,能办么?”
“这事挺难,”沐秋黛眉紧蹙,轻叹道:“做这事,唯一缺的就是银钱,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不难。”致远略一思虑,便沉声道:“有需要用银钱之处,便派人去找南部墨彩坊的大掌柜潘璐桃,她自然会供你所需……”
“墨彩坊的潘大掌柜?!”风沐秋颇为吃惊,忙问道:“致远,你怎么会结识她?”
“此事说来话长,待我一一道来。”
第五日,娉礼。
致远携游若兰来到正厅时,王家从仆正忙着往厅 里头搬魏郡王所呈之娉礼。望着厅内那满地打开的椴木朱箱内散发出来的珠光宝气,再瞧瞧自个儿搁在一边浑不起眼的那几样玄纁束帛、绢纱绮罗,致远的嘴角不由得弯起一抹自嘲般的笑容。
在各样名贵的礼物中,有一样是特别出挑,却是一付极其珍贵的围棋。王文卉早打探清楚,知晓曾国公最爱的便是收藏各式各样的珍品围棋,便投其所好,穷极人力搜到了一付绝世珍版棋。
此时,文卉便让随从将这付珍品围棋小心翼翼的递到了曾静的案前,含笑道:“国公请看,这付围棋白子由南阳玉石制成,而黑子都由河南墨玉制成,其用料极其考究。玉质温润细腻,质地坚而不脆,沉而不滑,柔而不透,圆而不椭。而且造形别致,弧线自然,就光论棋本身已是少见的珍品,但,这棋最名贵之处,在于这一百七十粒棋子上刻有一部《为棋之道》,实乃天下无双之藏品。宝剑赠壮士,红粉赠佳人,这付独一无二的珍品围棋自然只有国公才配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