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楼无欢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整个人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阴霾情绪所笼罩了。
“你在想什么?”紫衣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便随口问道。
“没什么。”楼无欢的脚步一顿,“到这里就够了。”
“你的意思是——要分道扬镳?”
楼无欢斜睨了他一眼,道:“难道你要我随你回日月归星楼?”
紫衣闻言,眼神倏地一亮:“你的提议不错,可以考虑。”
考虑个头。楼无欢在心里冷嗤一声,虽然万分鄙夷却仍不动声色道:“我跟你回日月归星楼,然后让你们来个瓮中捉鳖
?”
“好啊,到时候我会帮你向楼主求情。”
……对某人的粗神经已到了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的地步,楼无欢一语不发转身就走。
“要杀温绍,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真打算放弃麽?”紫衣语罢,果见楼无欢脚步顿住。
“什么意思?”
鱼儿上钩。紫衣不露声色的好整以暇道:“三日后新楼主继位,七道十二堂的人马将汇聚一堂。届时鱼龙混杂,我可以
帮你掩人耳目进入归星楼,如此良机千载难逢,你不会没兴趣的。”
“给我一个不怀疑你的理由。”
“我不喜欢欠人债的感觉。这次就当是还你人情,如何?”
……
日月归星楼的总坛设有四重楼阁。曜日楼负责情报收集和流转;月华楼是少数决策人的会商要地;归一楼专属楼主;瑶
星楼杀手云集,外围即是闹市,四面皆以专营的客栈作为掩护。此次继位大典的场地由温绍亲点,选在了平时生人不近
的归一楼。
楼无欢脱离日月归星楼已有四年之久,可当他回到这里,却仍觉得无比熟悉。他驾轻就熟的穿过在别人看来显得扑朔迷
离的回廊曲巷,先紫衣一步踏进瑶星楼。直到楼无欢顺利进入紫衣的房间,也没有人察觉出半点蹊跷:他穿着紫衣惯常
的装束,脸颊又有面具遮掩,看起来几乎与紫衣如出一人。
而此时此刻,真正的紫衣人在归一楼。温绍对他的归来视如理所当然,见面也只淡淡的说了句“这次任务你拖得太久了
”,听起来倒是责怪的意思居多。
——但在雅瑟看来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还以为……”微微的泪水濡湿了纤长的眼睫,雅瑟喉咙发紧,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抱歉,我回来晚了。”
紫衣语罢回望雅瑟,两人一时无话。但见窗外流光静舞,刹那已如隔世。
第二十七章:无妄之怒
雁丘正值多雨时节。雨势温柔,绵绵密密的落入池塘,渗入青石板,寂静了一方画栋雕梁。
温绍独自一人在临水的亭肆里坐着。他的身体一日弱过一日,年前尚能称得上苍白的脸色,如今已呈三分透明之相。远
远望去,竟使人疑心那不是一个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男子,而是一名瘦削得弱不禁风的姑娘。
盯着眼前错落的雨幕看了半晌,温绍忽而闷咳出声,示意在亭外静候多时的人进来。
“漠北一行历时费久,途中发生何事?”
“属下无能。因被沙默汗囚于牢中,所以误了归程。”
“这不是真话。”温绍虚弱的瞥了来人一眼,淡淡道,“也罢,人头既已送到,过程我就不追究了。但有一事,你必须
老实回答。”
“……楼主请说。”
“沙默汗的人头是北御堂派人送来的。以花夕拾的性子,断然不会无故施恩于人。”温绍顿了顿,又道,“此事令人匪
夷所思,你有何解释?”
紫衣不动声色道:“个中缘由楼主不会有兴趣知道的。如果属下没有猜错,楼主想问的是花夕拾对后日的继位大典究竟
态度为何,对吗?”
温绍点了点头,道:“你很聪明,一直都这么聪明。那你一定知道我下一个问题是什么了?”
“不瞒楼主。临行前花夕拾对属下似有招揽之意,但属下没有答应。”
“你拒绝他了?”温绍沉吟半晌,倏尔面露笑意,“做得好。”
“属下不知楼主此言何意。”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的目的达成——”因为高兴,温绍的面颊竟微微泛起红潮,“
只要花夕拾来,世人必会惊疑雅瑟的能为,这对整个归星楼的未来都大有益处。”
“……楼主何以如此断言?”
“花夕拾何许人,他素来眼高于顶众星拱月,怎能忍得下被人拒绝的滋味?你一路自漠北回来也不见他派人追杀,我料
他不日必来挑衅。不过有来总比没来好,无论如何……这场我们赢定了。”
“还有一事,方才公子在场,有些话属下不便说。”
温绍闻言蹙眉道:“紫衣,雅瑟非是外人。”
“事关楼无欢。除非楼主希望公子再次与你为敌,否则属下绝不敢妄言。”
楼无欢!时隔一年,竟然又从旁人口中听见这个名字——
如鲠在喉的感觉让温绍忍不住咳嗽出声,再开口时眸色黯沉:“你见过楼无欢了?”
“何止见过。除了在牢狱那段时日,我一直与他在一起。”
“既然如此,为何不取他性命?”
“一者属下没有必胜的把握,二者,属下认为楼无欢不死比死的好处多。”
“……说出你的理由。”
“北御堂雄踞漠北,势力独大,实为远日之忧。楼无欢久居塞外多年,北御堂却知而不报,属下有一计,可使楼无欢与
北御堂反目成仇,届时不论他们哪一方失利,对我们都大有益处。”
“很好,继续。”
“一直以来楼主所不乐见的,无非是公子之于楼无欢太过情深义重。与其杀了楼无欢让公子记恨楼主,不如离间二人,
使公子对其失去信任;没了公子的多方维护,楼主要取楼无欢的性命易如反掌。”
“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说到重点。”
“禀楼主,我已将楼无欢引入楼内,但楼主不可杀他。”
“你再说一次。”温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乍闻此言也不禁目露寒光。
紫衣面不改色的重复道:“楼无欢此刻就在楼内,望楼主不可杀他。”
……
很久很久,温绍没有说话。原本被两人忽略的雨声忽然清晰起来。淅淅沥沥,声声在耳,却是点滴不萦于心。……雨,
更大了。
近年来日月归星楼行事低调,极少有今天这么高调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温绍其人严于律己,束下严谨;唯有对待胞弟
雅瑟,他从来不吝给予。至少,像这般在归一楼豪掷千金宴请八方的盛大场面,众人是第一次见到。
平素清新淡雅的楼阁被罗幔珠饰妆点得明光潋滟,来自七道十二堂的宾客齐聚一堂。但在这众多来宾之中,掌权者仅有
三位,分别为汝南淮阳堂、东京易水堂和湘北兴元堂的堂主;余者多是先遣堂下首座赴会,托言堂主随后就到,实则按
兵不动,对新楼主继位抱持守望态度。
楼无欢踏入归一楼。
他看见了温绍。
这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杀了温绍。
直到紫衣低声在他耳畔提醒“不可轻举妄动”,楼无欢才重新镇定下来,而后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忍
耐什么。
几乎是同一时间,温绍也看见了楼无欢。但他的视线只在楼无欢身上稍稍一顿,便如蝶灵一般轻盈的雀跃而去,继续自
若的与旁人谈笑。
楼无欢对大典的进展情况漠不关心。他环视四周,脑海里冷静的盘算着计杀温绍的招式和角度,全神贯注,别无他顾。
蓦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动静之大,不容任何人忽视。
楼无欢回眸,恰见众人团团簇拥着一人拾级而上。
来者衣饰华贵,每行一步长襟曳地,神姿梦影堪称风华绝代。重点是,楼无欢对这张颠倒众生的面容并不陌生——此人
正是秋原北御堂主花夕拾。
温绍亲迎至门前揖首一礼,道:“贵客驾临,实令寒舍蓬荜生辉。”
“楼主行此大礼,区区在下愧不敢受。”
语罢,花夕拾螓首回礼,态度恭谨更在温绍意料之外。
短暂的寒暄过后,众人各自落座。在不出半柱香的短短时间内,余下八位堂主果然相继而来,纷纷向温绍道贺。
“诸位不必多礼。坐吧。”
温绍曾预想过利或不利的种种情况,独独没想到七道十二堂的人马竟会悉数列席。究其原因,花夕拾的影响力固然不容
小觑,但沙默汗之死于此间显然举足轻重。江湖人本就敬畏强者,何况是一名身份与实力皆神秘成谜的强者。
可对花夕拾的出现,最震愕的不是温绍,而是楼无欢。
他早就知道花夕拾来历复杂,却万万没有想到花夕拾竟会与日月归星楼有所牵扯:在那份自温绍内室盗取的名簿上,只
记载了楼中杀手的资料,并没有关于组织的详细记载。
楼无欢忽然意识到在过去四年内,自以为逃脱追踪的自己身曾处何等险地、欲与多情在漠北归隐的想法又显得多么可笑
!——怎么可能有人能完全脱出日月归星楼的掌控?这个江湖污浊不堪,哪还有什么世外桃源人间净土!……
然,尘事纷扰,远不到停止的时候。
让楼无欢情绪逼近失控的,是雅瑟的出现。
他就含笑站在温绍身侧,清姿温雅,举止自若。
这样的画面灼伤了楼无欢的视线,出离的愤怒几乎让他无法自持——
“跟我走。”
紫衣倏然握住楼无欢的手,强行将他带离了现场。
花夕拾似有感应一般往两人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美眸微芒闪动的瞬间,心思愈加奇诡莫测。
第二十八章:问莲之端
蔼蔼竹林,翠色贯寒霜。楼无欢挥剑横扫,乱无章法;利刃过处,断了枝、碎了叶,却斩不灭心头喷薄的怒火。
紫衣陪他站在叶落凋蔽的残林里,却也只是陪着而已。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蓦然回眸,楼无欢瞪视着紫衣,眼神阴鸷。
“知道什么。”紫衣尽可能冷静的道。
“花夕拾是日月归星楼之人。从始至终,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们的监控之下!你一定觉得自以为是的我很可笑吧?!”
紫衣从来没有看过楼无欢如此失控的样子——他知道楼无欢误会了,但这误会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所以他不解释。
“什么一年之约!口口声声说什么朋友,原来雅瑟和你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他想帮我是假,要谋我妻子是真!这种人
……这种人……我居然会傻到相信这种假仁假义、人面兽心之人!……哈,哈哈……想不到我楼无欢警惕一生,竟然糊
涂一时……”楼无欢拄剑入地,心越寒眸越冷,“紫衣,诱使我刺杀温绍的人是你,临阵带我脱逃的人又是你!像这样
把人耍得团团转,你到底有何居心?”
“你心神已乱,若不强行带你离开,非但杀不了温绍,恐怕你我都会没命。”紫衣平静的道,“楼无欢,我要还你人情
的诚意绝无虚假。花夕拾的身份本就属归星楼内部机密,我没有必要向一个外人交待。至于雅瑟公子,我只知道他是楼
主的胞弟,你们之间的纠葛我更无从知晓,谈何居心?”
“既然如此,那我给你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楼无欢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道,“雅瑟夺我妻幼,实在欺人太甚,你
敢随我前往荒林血洗寒舍麽?”
“有何不敢。只是……”紫衣略一迟疑,沉声道,“我所了解的雅瑟公子非是你口中的道貌岸然之徒,或许其中另有隐
情,贸然行事恐有错杀之嫌。在此之前,你应该找他问清楚。”
楼无欢强忍着满腔恨火,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道:“现在见他,只会让我更想杀他。”
紫衣不动声色道:“不见他也可。但有个人你不得不见。”
“谁?”
“……你的妻子。”紫衣顿了顿,又道,“真相究竟为何,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不是吗?”
“我听信谎言,一年来抛下她不管不顾,如今又有何面目见她……”楼无欢喃喃语罢,顿觉眼角酸涩,愈发苦不堪言。
“虽然我不知雅瑟公子为何要对你隐瞒他的身份,但我相信事实并非如你所想……走吧,我和你一同前往荒林。”
……荒林。难道真要带着这般苦涩的心绪去见多情吗?楼无欢想过很多次与她重逢的画面,或温馨或惨烈或喜乐或愁忧
,却没料到最后的结果竟会如此:夹杂着猜忌、怀疑、愤懑、嫉妒,种种负面的情绪没完没了,逼得他简直要发狂了!
可是,若不去见她,难道要躲她一辈子?……罢,罢。她终究是他的妻子,且为他怀有骨肉——
无论真相为何,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此季荒林绿荫时浓,寒舍繁花初绽。斜阳晚照红颜姣花,曲水涓涓伴流觞。
“哎呀,你们看,小西笑了,好可爱啊!”
杏儿忍不住用手指戳戳襁褓中幼儿嘟嘟的面颊,兴奋的哇哇大叫。
“真的呀,我也要抱抱~”
风灵伸手要抢,杏儿却一个激灵闪开了。
“我才刚从多情姐姐那里抱过来呢!让我再玩一会儿嘛!”
“我今天可是连小西的小手都没牵过呢!你这样强占太过分啦!”
两个姑娘嬉闹着挣来抢去,冷不防“呜哇”一声婴啼,登时唬得她们手忙脚乱。
“小西别哭啊!别哭别哭!”
“要是把你霜天姐姐引来,我们会死得很惨很惨的~求求你小祖宗,别哭了好不好?~”
……
雅瑟方从外面踏步入园,对眼前所见自是哭笑不得,忍不住轻咳一声,提醒道:“小西饿了,你们是不是忘记给他喂粥
水了?”
两人回头见是雅瑟,都红着脸面面相觑。
“把小西给我。”
“嗯,少爷当心些,小西好像哭上瘾了……”
让杏儿意外的是,原本哭闹不休的小西一到雅瑟怀里,哭声立刻就歇了下去。
“唉?还是少爷厉害啊!怎么一下子就不哭了?”
“……小西你偏心哦!怎么可以这样?”
雅瑟笑道:“你们两个,还不去厨房取粥来?”
“这就去!”
待杏儿和风灵离去,雅瑟便抱着小西上了凉亭,兀自端详片刻,不觉有些出神。
小西是雅瑟为了方便呼唤而取的乳名。虽是半岁大的幼儿,唇瓣却如红梅的花朵,鼻子嫩嫩挺挺的,两弯眉毛又细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