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用丹青描画出来的一样——这点和楼无欢很像。
楼无欢。
念及这个名字,雅瑟微微的叹了口气。一年了,不知这段时间他身在何处,又是否会如约回来?早在小西出生的半年前
,雅瑟便派人四处寻找楼无欢的下落,却始终没有消息。如今雅瑟已是归星楼之主,生杀予夺皆不成挂碍。等楼无欢回
来,多情和小西便可与他一家团圆,届时他们若是愿意留下固然好,如若不愿,那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想到此去将成久
别,心下又不免一阵怅然。
“嚒…嚒…”
蓦地,小西砸吧着小嘴发出呢喃嘤语,惊动了沉思中的雅瑟。
“小西,怎么了?”雅瑟把襁褓托高了些,微微侧首贴近小西;不意凉滑的发丝掠过稚子幼嫩的面颊,细细痒痒,逗得
怀里的家伙“咯咯”直笑。
杏儿和风灵端着粥水过来,恰巧望见小西摆着两只嘟嘟的小手在空中挥啊挥的、忽又扯住雅瑟的发捏捏揉揉,都耐不住
掩口偷笑……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第二十九章:思惘之惑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楼无欢扪心自问,却越来越无法肯定多情于他,究竟是不是这样一名女子。决定来荒林寒舍
与其会面的时候并未多想,眼下彼此之间仅隔一扇漆雕木门,楼无欢反而开始犹豫了。
“我到外面等你。”
紫衣久等不耐,一个掠身纵上檐瓦,须臾便消失了踪迹。
楼无欢深深地吸了口气,故作镇定的上前,抬手轻扣门扉。
自打多情嫁为人妇,几个姐妹与多情相熟,进出大都不拘礼节;寒舍之中,每于入门前循礼敲门的,唯有雅瑟一人。因
而多情也不作他想,只道:“门没锁,进来吧。”
等了半晌,门外动静全无。多情不得已放下手中织绣,困惑的唤了一声:“少爷?”
没有人回答,周围彷如死一般的沉寂。
在几乎令人窒息的静默中,多情蓦地想到什么,心脏没来由一紧,急切的过去把门拉开。
走廊上空空荡荡。
暖风穿堂而过,送来一阵似有若无的熟悉兰香。
“……无欢,是你吗?”
思念太深太重,满载的期待忽然落了空,眼泪亦随之簌簌的流了下来。
“我在这里,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悲伤的呢语无人听见,多情抬手拭去泪水,兀自望着远方出神。
转入后园行至转角,便能见到石亭里几乎是被两个姑娘簇拥着的雅瑟。楼无欢袖腕轻翻,暗器浑然在手——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味过这么迫切想要杀人的冲动了。
时隔一年,那人看起来依然高贵、清雅;然在不同的人眼里,同样的景亦能产生截然不同的心境。
芳菲四月,乍暖还寒。雅瑟专心致志的坐在亭中给小西喂粥,一身紫色华服衬得黑发掩映下的秀容愈显俊美无畴。风灵
和杏儿时不时红着面颊偷望他一眼,倾慕之情溢于言表。
“拿下去吧。”
“是,少爷。”
见杏儿眼疾手快的接过雅瑟递过来的空碗,风灵不甘示弱的取出丝帕想为小西擦拭唇角,不料此举竟惹得襁褓里的小祖
宗骤然啼哭起来。
“哎?你不是吃饱了吗?怎么还闹啊!”
“就是。少爷,要不要我去厨房再盛一碗来?”
……
两个小姑娘在那里兵荒马乱手足无措,雅瑟气定神闲的摇了摇头,道:“香味太浓了,小西不喜欢。风灵,你把手帕收
起来就没事了。”
“臭小子……居然嫌弃我……”
一俟风灵满腹委屈的把帕巾揣入怀里,小西果然不哭了。
杏儿正在一旁乐得前俯后仰,忽闻雅瑟吩咐道:“天色不早了,你们把小西送回多情那里吧。”
“咦?少爷不亲自抱小西过去么?”
“不了,你们去吧。”
雅瑟不舍的望了小西一眼,小心翼翼的把他交到杏儿怀里。
待两个小姑娘走远了,雅瑟方才回身立定,淡淡道:“朋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呢?”
以楼无欢的能为,本不会如此轻易就在人前显露行迹;但在亲眼目睹凉亭里“和乐融融”的画面之后,几欲令他焚身的
恨意和杀气搅缠在一起,已经剧烈到了让人无法忽视的地步。
那本是他的孩儿。
现在该抱着他哄着他的是他。
试问,一个人的虚伪究竟能到何种地步?
理智被胸腔里熊熊的恨火燃烧殆尽,用暗器杀之已不足泄其愤——
楼无欢索性自暗处步出,正面迎上雅瑟的视线。
“……楼兄?”
毋庸置疑,这一声“楼兄”是又惊又喜的。有一瞬间,楼无欢怀疑自己看到了雅瑟眼中粼粼的眸光,像月光下泛起流波
的湖水,荡漾着极致的温柔与微微的破碎。
“楼兄,真的是你!”
不等楼无欢作出反应,雅瑟已从百米远的凉亭飞纵而至,给了他一个真心诚意、如假包换的绚烂笑靥。
“我四处寻你却没有消息,这些日子楼兄究竟去了哪里?”
如果雅瑟表现得不是这般热切,或许楼无欢还能狠心一剑结束他的性命。但现在,楼无欢心里只感到一阵无法调适的巨
大反差,而且反差越来越离谱,简直让人无法忍受——看到自己突然出现,他不是应该惊慌失措、无地自容吗?自己是
来杀他的,可局面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楼兄,为何不说话?”雅瑟先是不解的侧首,旋又想到什么,高兴的道,“对了,恭喜楼兄喜得麟子!我这就带你去
多情那里见他。”
“……够了。”楼无欢终于忍不住冷喝出声,猝不及防的雅瑟登时怔住。
“虚伪的言辞我不想听。雅瑟,你以为佯装不知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雅瑟闻言,更是一头雾水道:“我不明白,楼兄此言何意?”
“不明白?那我就说到你明白为止。”楼无欢一字一顿的道,“为何当初你要与我定下一年之约?”
“这……”雅瑟面露难色的沉吟半晌,最后只道,“楼兄放心。一年之期已至,从今往后日月归星楼绝不会再为难你们
一家三口。”
“哈。”楼无欢冷笑一声,嘲讽道,“如此说来,我是不是要感谢楼主的大人大量?”
眼睫倏然一颤,雅瑟愕然的回望着他:“你,你叫我什么?”
楼无欢踏前一步,在雅瑟耳畔吐字清晰道:“难道你不是日月归星楼的楼主?”
雅瑟想,即使现在来个巨雷轰顶、晴天霹雳,后果也绝不会更糟了——
“你和温绍根本就是一丘之貉……”楼无欢退开一步,眼神如冷霜凝冻,“你接近我,分明别有居心。”
“楼兄……”雅瑟艰涩的开口,道,“之前我瞒着你,就是怕你误会……”
“误会?我亲眼所见,还有假麽!”楼无欢怒而拂袖。
“亲眼所见?敢问楼兄如何亲眼所见?”雅瑟问罢心弦一颤,道,“莫非今天早上,楼兄也在日月归星楼?”
见楼无欢不说话,雅瑟喟叹一声,放弃了辩解坦诚道:“温绍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血缘关系与生俱来,我无法否认,
也不想否认。我之所以瞒着楼兄,是因你们二人积怨已深,我怕你知道真相以后多心,所以……”
“所以你就骗我远走他乡,趁隙夺我妻儿?”
雅瑟乍闻此言,竟忍不住踉跄着倒走一步,眸中满满的都是难以置信。
楼无欢从未见过他流露出这种眼神——惊讶?伤心?绝望?愤怒?……
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
心被寒霜笼罩的瞬间,因见到楼无欢而涌起的最后一点悦色终于自雅瑟眸中退去,在茫茫的思绪中不知所往——
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种人……
这样想着的雅瑟微微阖眼,唇角轻扬,泛起了一抹不胜凄凉的淡漠笑意。
第三十章:苦思之欲
多情没想到在守候一年之后,等待她的竟会是这样一幕。仿佛那整整一年的思念与泪水都成了一场笑话,难堪和委屈的
思绪乱涌而至,如冰凉刺骨的潮水般几乎将她付出的所有努力一并湮没。
如今已是开春的时节。但她仍像站在冰封的雪地里,浑身上下都被一股彻头彻尾的寒意所笼罩着。
她喊不出心中热切希冀的那个名字,也说不出任何为自己辩解的话。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心心念念的牵挂着他,生怕错过了任何与他相见的机会,所以急忙的四处寻找。
她终于见到了他。然,亟欲朝他飞奔而去的脚步却硬生生的止在了那句冷冰冰的质疑声前。
——所以你就骗我远走他乡,趁隙夺我妻儿?
——趁隙夺我妻儿?
所谓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恐也不过如是。
“小心……”
她以为自己会跌倒,却意外的跌入了一个山的怀抱:坚实、伟岸、温暖……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那显然是因雅瑟情
急之下伸出援手,又虑及楼无欢在场而马上松开所引发的短暂错觉。
但显然来不及了。
楼无欢看他们的眼神不带丝毫感情,冷霜一样的眼神堪比利刃;割在两人身上,隐隐作痛。
“楼兄……我……”
雅瑟试图说些什么缓解目前怪异的气氛,结果仍是徒劳无用。楼无欢蓦地转过身去,连多看他们一眼也不愿。
多情虽然外表柔弱,性格却是众姐妹中最为坚强的一个。此时她忍下痛彻心扉的无端苦楚,开口对楼无欢缓缓道:“…
…向少爷道歉。”
“向谁道歉?”楼无欢用更加缓慢的语速问。
多情深深吸了口气,坚定道:“你必须向少爷道歉。”
雅瑟正要出声劝阻,又听多情冷静道:“你污蔑我没关系,可我不准你污蔑少爷。无欢,如果你不道歉,我们夫妻之间
,就此情断义绝。”
……
其实在先前看到雅瑟又震愕又痛心的表情时,楼无欢便有些后悔了。他想起雅瑟曾为了救他,险险就毁了容颜;回想那
段在珞珈山养伤休居的日子,雅瑟待他情真意切,如此恩义伪装不来,更不可能虚假……但多情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当头
浇下,让他原本软化的心又瞬时凝冻起来。
他知道多情现在一定很伤心——可他不能对她说出一句安慰的话。
因为向雅瑟道歉,那便是承认自己有错。
楼无欢从来没有向人认错的习惯。
在僵持不下的尴尬局面中,雅瑟倏地一声轻叹,无奈道:“楼兄,你还是不肯相信我吗?”
“……”
“在你们夫妻之间,我始终是一个外人……”雅瑟不无黯然的苦笑道,“罢了。我尚有事在身,先告辞了。”
“少爷……”
“无妨,我尊重你们最后的决定。”
雅瑟语罢回身,不等他们回答便离开了。
紫衣守在距离寒舍不远的荒林古道,远远的见有一人独行而来。
与平素清雅的装扮不同,来人一身紫羽织锦的瑰丽华裳,两鬓乌发柔云,星眸幽黯,温雅清颜难掩一抹神伤。
明明是比往昔艳丽百倍的衣裳,因何穿在他的身上,反而让人感受不到半点暖意?紫衣心下微恸的瞬间,身子已不由自
主的迎上前去。
“楼主。”
在最初的那一霎那,雅瑟是没有反应的。直到紫衣又唤了一声“楼主”,他才反应迟钝的抬起头来,眸底闪过一丝诧异
——
是啊,现在的自己是日月归星楼的楼主了。
一俟恢复理智,脑海里竟不期然浮现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像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雅瑟以指抚额,试图冷静
下来。
“楼主要回归一楼?”
“嗯。”雅瑟疲惫的道。
“温楼主要在那里宴请宾客,筵席三日方撤。”
“这……我当然知道。”雅瑟微微螓首,丝丝的哀愁渗入温婉的语调。在落日余晖映衬下,愈显伊人眉较青黛含烟,眸
赛春水多情——
分明是温柔顺服的姿态,神仪却又慑人千钧。面对这样的雅瑟,紫衣的语调变得莫名低柔:“如果不想去,那就别去了
。”
“身为楼主,岂有不出席的道理。”雅瑟不觉一哂,再抬眸眼神已决,“你也一起来吧。”
……
紫衣想到某只被温绍奉为上宾的孤傲孔雀,直觉的便要拒绝。
“我不是在命令你……”雅瑟见他面有难色,自觉失言,当下赧然道,“如有任务在身,你不必勉强。”
紫衣闻言一怔,旋即微恼道:“你是我的主人。我有没有任务在身,难道你会不清楚麽?”
“……我不是这个意思。”
雅瑟想紫衣一定是生气了,但他为什么要生气?就这么苦思不解的僵持许久,忽而又闻紫衣强硬的道:“走吧。再晚恐
要失了礼数。”
“嗯。”
雅瑟点了点头,与紫衣一前一后的迈开步伐,在静谧的古道上相继而行。
温绍向花夕拾介绍了归星楼的每一位要人:楼主雅瑟,副楼主京梦翔,总堂主夏无痕以及统领瑶星楼的洛侠英——自然
也介绍了洛侠英的得意门徒紫衣。
尽管花夕拾恪守礼节,表情却由始至终都带着些许倨傲。只因容貌艳绝,这点倨傲非但没有导致他人心生不满,反而为
其凭添几分惑人的美色,令人见之忘俗。
盛景当歌,人间几何。凡是花夕拾所到之处,众人无不为其惊人的美貌暗叹艳羡,偏偏紫衣对如斯美色视若无睹;直到
眼角的余光倏然瞥见那人竟与雅瑟并肩而立、甚至与之相谈甚欢,假面后的表情才终于有了变化。
雅瑟久闻北御堂堂主个性难缠,今日一见不免暗叹谣诼不可信。因为在他面前的花夕拾,不仅风流多趣、博学强记,且
江湖轶闻信手拈来,弹指芳华间笑尽千古,实在与他人口中残忍性僻的孤主判若两人。
酒过三巡,不知不觉已至夜半,彼时大多宾客都已回客宅歇息。出于礼节,雅瑟邀请花夕拾留宿,原以为他断不会答应
,没想到花夕拾应承的异常干脆。
“未能与楼主志学结识,实为相见恨晚。不如今夜你我同塌而眠,也好秉烛夜谈,如何?”
此言一出,不只紫衣反对,连温绍也不禁微微蹙眉。
唯有雅瑟毫无所觉的颔首道:“蒙堂主不弃,里面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