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方颐进门来看到的,就是他斜躺在榻上手握书卷看得津津有味的景象。方颐揉一揉眼,还有些不敢相信,以往都要他拿出鞭子来,才能逼得方瑞读几页书,不至于目不识丁,没想到今生还能看到他主动读书的一幕。
徐川看得入神,方颐走到近前,挡了些光线,他才发觉有人来了。方颐还担心这小子拿本书看是在装样子,劈手夺过徐川手上拿的书,口气依然冷峻:“今日考你一考,若答不上来,板子伺候!”
徐川心里暗暗叹息,他倒不是怕答不上来挨板子,而是感叹有这么一个冷面冷心又暴力的大哥,难怪方瑞叛逆了。方颐果然出题,倒也没超出他正翻看的那两页的内容,徐川有条不紊,一一回答上来,他每答上一道,方颐脸色就变化一分,到后来,已难得露出几分笑容。“好,好!”方颐连叹两声,忽然放下书转身出去,徐川正奇怪,片刻间又见他回转,怀里却抱了一堆书,“臭小子,把这些也都看了,隔几日我再来考校你!”
他走后,徐川有气无力地划拉了几下子那一堆书,都是经史子集之类,他并不感兴趣。上一世读了二十年书,这多赚的一世,说什么也不能做个书呆子了——他原本还抱有一觉睡醒穿回现代的想法,但冷静想过,自己现代的身体恐怕已送入火葬场烧成灰了,他便是回去,也无安身之地……上一世,从小爷爷便教育他随遇而安,不争不怒,养成了他淡漠的性格,在现代生活中其实倒有些格格不入,况且在那一世,爷爷奶奶都在他上大学时相继离世,父母有各自的家庭,他已经没有了可牵挂之人,索性既来之,则安之,能多体验一世生活,是他的福分和缘法。
第三章
徐川上一世虽然埋头治学,但拜网络及身边朋友所赐,穿越重生的套路,他也不是没听过,这几天他反复想过了,穿越过来几日,没见到一个会武功的,更别提修真门派了,想来修真这条路是行不通。
要说建功立业、称霸中原,眼前又不是乱世,而是个政治还算昌明的和平年代,怎么能为了成全他一个人而挑起战火、生灵涂炭呢?这条路同样不通。
再说到混迹官场、节节高升,他觉得勾心斗角太浪费脑细胞。
做做生意、富甲天下?似乎已经有了个大富豪外公,自己总不好抢老人家的饭碗,何况,满脑子都是钱,多么庸俗……
异想天开了许久,他自己也暗笑怎么穿越一回,倒幼稚起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天既安排他在此人身上夺舍重生,那便顺其自然做个纨绔子弟罢了,也对,前世一时失足读了博士,劳心劳力、当牛做马,做不完的课题与项目像重重大山,始终压在他面前,如今一切刷新重来,他一定要做一世闲人,劳心费力的事情一概摒弃,凡事以轻松自由为最高准则——老天有眼,让他穿越到一个纨绔身上,想必就是补偿他,叫他逍遥自在、闲散一生的,让那些课题项目见鬼去吧 ——徐川早就不堪重负,此时抛却以往压力,倒流露出几分原来强自压抑的跳脱本性。
他既定了心思,就逐渐适应着“方瑞”的身份,也将这府中人事摸了个差不多。这日晚饭时间,方颐却携一个锦衣少妇同来,身后跟着一个侍女,手捧食盒。
那少妇身段窈窕,脸上薄施黛粉,虽不是天香国色,倒也秀丽端庄——正是方瑞的大嫂朱氏,亲手炖了骨头汤来探病。徐川忙谢过大嫂,朱氏倒被他这声谢弄得受宠若惊,一时连接下来要说的话都忘了。这也不难想象,她自入门,这小叔便一向横眉冷对,多年来,还是头一回听见这个小叔子和颜悦色向自己道谢。方瑞打量朱氏两眼,心里暗道方颐好艳福,又忽然一警醒,方瑞已经十九岁了,在这古代,已是到了娶妻年龄,不会已有娇妻在府了吧?
他想到这儿脑子一麻,占了人家的身体也就罢了,还睡人家的媳妇?徐川觉得自己做不来……左拥右抱那是幻想,要是真摆在面前了,他其实不能接受。但一转念,又暗笑自己这担心多余,若有妻妾,又岂有相公卧床自己却不露面的道理?他却不知,方瑞恶名远扬,门户相对的,哪家也不敢把女儿嫁给他,所以才单身至今。
朱氏并未在小叔房里久呆,说了两句话便走了。方颐倒是留下来,将那食盒中犹冒着热气的汤盛出来一碗,递到徐川跟前。徐川这几日已喝到腻味,见了便有些反胃,方颐见他对着骨头汤皱眉,似乎是没胃口,想到他天天闷在屋里不动弹,脾胃难免虚弱,又想起这弟弟身体一贯不好,自己这些年对他又多有冷落,不由心中一阵愧疚,遂温声劝道:“多少吃一些,是你大嫂心意,明日我休沐,带你到外边透透气。”
徐川听了心里一喜,他确实快闷坏了,脑袋都整日昏昏沉沉的。“大哥可要说话算话。”他这两日与方颐相处多了,说话也随便起来,方颐看着他满面笑容,不由也弯了弯嘴角,也不知为何,同样一张脸,以往见了便恨铁不成钢,觉得心烦,现在见了,却觉得舒服亲切……
第二日,方颐果然早早过来,命人在院子里背风处放了一张软榻,又备上点心茶水,才半扶半抱,将徐川从屋内接出来。
徐川自穿来此处,还是第一次出屋。清冽的空气让他身子止不住一凛,方颐赶忙给他盖上一床被子,他心里一暖,这个大哥倒是真心爱护弟弟,他前世是独生子,没体会过有兄弟姐妹关怀的感觉,一时新鲜,一时感动。
方颐将他归置好,便拿起两本经史书册来,要考校方瑞一番。徐川才在心里暗夸过他关爱兄弟,转脸见他这副阵仗,又头疼起来。方颐先问了几个简单问题,徐川倒能自如应付,后面的却是一知半解,勉强也能答上来,他却不肯答了,干脆说道:“大哥,我真不是读书的料,这些东西我一看就头疼。”这话半真半假,很是符合从前方颐的性子,方颐并未怀疑,但难免失望,他本来对弟弟成才也不抱希望了,只是前两日见他读书,以为有转机,现在想来,确实是自己不知足,有些奢求了……
徐川到底觉得这样打击方颐,有些不厚道,见方颐沉默,也没敢再说什么,转眼打量开周围环境来。这后院不大,但草木山石俱全,又不让人觉得繁复,映着冬日肃寒天气,倒有些朴拙疏狂之意。徐川深深呼吸一口纯净无污染的空气,到此时才真正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苦命小博士徐川,而是纨绔富公子方瑞了。
想是想通了,告别手机、电脑乃至牙刷等现代用具,回到连厕纸都不柔软的古代,任谁也要郁卒几分。
方颐本待教训弟弟几句,见他微蹙着眉发呆,苍白的脸上竟浮现几丝脆弱之意,只觉心中一紧,到嘴边的话又咽了进去。他随手拿起一本词集,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看,终于忍不住从书页上方去瞄一直安静的方瑞。方瑞神色平静,只是清秀的眉毛微微皱着——方颐见过他蛮横无理的样子,也见过他色欲熏心的丑态,唯独没见过这样沉默而脆弱的方瑞,要不是事实就摆在眼前,他都怀疑这是不是自己那个纨绔弟弟。
方颐视线转回书页,一首西江月却更加读不下去,他为何皱着眉?是不是吹了风不舒服?他的腿伤怕不能受寒……
他越想越不妥当,索性放下书本,踱到徐川软榻前,“是不是哪里疼痛?若是,便还回屋里躺着。”
可别,徐川暗道,他心情本正抑郁,实在不愿躺回那沉闷大屋里。“这里挺舒服的,大哥不必担心。”他收起心情,微笑着回答方颐。
方颐叹了口气,弟弟啊,你当我看不出你笑得勉强么?他哪知徐川正怀念着手机电脑,只道兄弟之间终究是有隔阂,也怪了,往常并不觉得如何,甚至恨不得同他没有这层兄弟关系,现在却失落起来……
兄弟二人各自想着心事,却听院外一阵喧闹,隐约还有狗吠,方颐听见狗吠声就变了脸色,看了徐川一眼,似乎带有责怪之意,徐川莫名其妙,他也没做什么啊?喧闹声越来越近,那低沉的吠叫声也更清晰了,虽低沉却散发一股凶悍之意。
不过片刻,几人一犬就出现在徐川视野,那几人小厮打扮,却灰头土脸,衣斜帽歪,合力拽住一根被拉得笔直的锁链,锁链那端,却是吠声来源:只见它身高足有七、八十公分,头面宽阔,颈部粗大,鬃毛茂密,好一只猛犬!
徐川还欲好好观察,不料那犬驻足刹那,眼睛望到他时,突然发力奔来,后面几个小厮反应慢了一步,铁链脱手,不由大呼出声。
徐川视线内只看到一只猛犬凶神恶煞般奔来,他行动不便,闪躲亦是不能,不由闭上眼睛,奇异的是,那一刻他口中又自动呼出“趴下!”
一股腥气贴上来,徐川眼皮轻颤,缓缓睁开双眼,方才还威武凶悍的猛犬此时竟趴在地上,温顺地舔着他的脸。徐川被它热乎乎、黏答答的涎液恶心了一下,试探着伸出一手,去抚它头顶鬃毛,看它眼神,竟似十分受用,也收回了舌头,下蹲在榻前,表情温顺无害,倒像前世那些小巧可爱的宠物狗一般,不过,它这体型样貌,快赶上前世身价百万的东方神犬藏獒了,做出这么副表情来,实在有些违和。
此时那几个小厮互相瞅瞅,挤眉弄眼半天,才有一个颤巍巍走上前来,弯着腰小心翼翼说道:“二公子,神将这几日见不着您,有些食欲不振,小的们寻思带它出来溜溜,没成想,它一出笼子,就像发狂一般,小的们实在拉不住……”
他说的小心,徐川却听得随意,他已料到,宿主方瑞应是这狗的主人,他刚才是白白惊吓了一场,此时这只名为“神将”的大型猛犬竟露出几分委屈神态来,看得徐川失笑,“无妨,你们置办些它的吃食来,就让它在这儿用了吧。”
那小厮是方家家奴,长得挺机灵,小名猴子,专负责养着方瑞这条猛犬的,这狗平日凶猛,除了方瑞和每日给它喂食的人,其他人一概不能靠近,当初还曾咬毙过府上一个下人。方瑞受伤卧床,这只狗也被关在笼子里几天,不免狂躁了。
猴子说出这番话,本料想免不了一番惩戒,已绷紧了一身皮准备着,没想到一向阴狠易怒的二公子这次竟这么好说话,而且,猴子摸一把脑门的汗,二公子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文邹邹的了?
那小厮心里虽诧异,但逃过一顿打总是好事,擦过冷汗,麻利地抬上一大盆肉糜来,却是那“神将”的餐食。
神将既见着了主子,还被温和抚摸了一番,胃口便又回来了,低头进餐时就有些狼吞虎咽,看得徐川又是一笑,同时也暗暗感叹,方才那声命令可不是他发出的,而是那身体中残留的意识,想不到除了方颐,这条狗竟也能触动方瑞的意识,难道方瑞感情所寄托,除了方颐便是这条狗了?徐川在心里摇摇头,不再多想,他从前便喜欢狗,只是没机会养,这时暗下决心好好对待神将,这大家伙虽然个子威猛,脾气也和小孩儿差不多。
“这恶犬,倒只肯亲近你,也算臭味相投了。”方颐见他视线一直放在那恶犬身上,专注中竟还带了几丝温柔,不由气不打一处来,自己做兄长的,还没一只狗受重视……
徐川听他语气嘲讽,诧异地看过来,这便宜大哥几日相处下来,都君子得很,怎么此时因为一只狗发了脾气?想来定是方瑞从前没少纵容这狗作恶,唉,谁叫他穿在这二世祖身上呢,代人受过也是应付的代价。
徐川想到这里,冲着方颐露出个有些赖皮的笑来,方颐正懊悔着,自己那话刻薄了些,有失君子风度,无奈已经出口又不能收回,他都预备好,等着这弟弟下一刻的翻脸了,没想到他竟只对自己笑了笑——这笑,这笑竟还有几分撒娇的意思……方颐望着这笑容,只觉得脑子里都激灵了一下,心头仿佛有个地方,随着他这一笑柔软起来。
第四章
方颐正预备再说几句,挽回一下刚才那句刻薄之言给弟弟心灵所造成的伤害,就听院门处又吵闹起来,他心里不由憋闷,堂堂方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规矩了,待看清那闹在一处的几人,心里更一阵不舒爽,“都住手,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这府上不是闹市大街!”
徐川也正好奇向那处望去,见是一个衣着怪异的男人梗着脖子往里冲,两个小丫头并一个小厮则在拼命阻拦,此时听了方颐厉喝,都不由自主停下来。那男人也顿了一下,随即往前冲来,没了阻拦,他速度又快,转瞬冲到徐川软榻前,徐川见他挟怒而来,正自心惊,却见神将身躯暴起,后发而先至,在场诸人都没反应过来时,那人已被它扑在身下,眼见它一张大口往那人喉咙处咬去,徐川大惊,口中忙喝:“神将住口!”他原也是应急而喝,也不知这神将能不能听懂,见它真的停住嘴巴没往下咬,只是沉声呜咽,才松了一口气,又探起半个身子,望着神将,口中连连低声安抚,心道若非这烈犬才饱餐一顿,自己还不一定能喝止得住它。
那男人本已闭上双眼等死,他在那一刻并不惧怕,反正自己现在过得生不如死,他只觉不甘,不能杀了那恶徒为小妹报仇,为自己泄恨……他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不料那恶犬散发腥臭的牙齿一直没咬合下来,只是两条前腿死死将他压住,他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只感觉满腔屈辱,“方瑞!你不要假好心,我死都不会放过你!”
徐川见他咬牙切齿,料想又是方瑞留下的烂摊子,倒不知是有什么仇隙?他不发怒也不还口,反而细细打量起这人来,此人生得眉目俊朗,只是此时一张脸憋得通红,让徐川想到“丹凤眼、卧蚕眉”的关公,再看他穿着,里面是一件领口、袖口均有镶边的长衫,上身花纹精美,这倒也没什么,只是下身竟是女子罗裙式样,这不伦不类的长衫外面,套着一件直领小袄,花团锦簇,更完全是女子外衣,徐川瞧到此处,没绷住,轻笑了出来,这声笑打破了因那男子一句话而紧张压抑的气氛,方颐回过头来斜睨他一眼,那表情仿佛在说:笑,你还笑得出来!
徐川看着那男人羞愤欲死的神情,也察觉自己笑得颇不合时宜,这时却见大嫂朱氏脚步匆匆走进来,见了方颐,点头施礼,见方颐面色不善,神情便有些惶惑羞愧,转身又对徐川垂了垂首,徐川便也回了一礼,倒把她惊得一怔。
身为当家主母,朱氏掌管着这方府后院,今日闻听小叔前些日掳来的那位青年白术又闹起事来,这才匆忙赶过来处理。此时见夫君也在这儿,且面有愠色,心里先紧张了几分,又见白术被那条恶犬踩踏在地,更失态惊呼出声,镇定了刹那,才恢复主母威仪,对那几个小厮丫头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白公子请回去。”
几个下人看了方颐、方瑞脸色,见没什么不妥,才大着胆子上前去,徐川召回神将,那白术方一脱离狗爪,便被几人反手扭住,他奋力挣脱不得,口中喝骂不停,只是翻来覆去,也只有“恶人”、“与你不死不休”那几个词,听得徐川直叹没新意。
看着白术被扭送出去,徐川命人也将神将带下去了,这家伙临去还依依不舍,毛茸茸的脑袋在徐川胸前蹭了半晌,徐川有些感慨,想必方瑞生前与人处的关系不好,与这狗倒是真感情,他却不知这狗是两年前方瑞不知从何处捡回来的,当时眼睛都未睁开,奄奄一息,方瑞细心照顾,好不容易将它养成如今模样,它认准了方瑞这个主人,忠心无比。
朱氏这才迈着碎步施施上前,问候了徐川身体恢复状况,她这时已收起方才慌乱,语气柔和,落落大方,徐川忙谢过大嫂关心。朱氏仍不习惯他这般温和客气,一时觉得身在梦中似的。
“这里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方颐见妻子愣在那,心里莫名烦躁,忍不住出口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