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颐却似乎动怒了,“是谁教你讳疾忌医的?”他冷着脸,动手拿勺子舀了满满一勺药汁,递到徐川嘴边。徐川见他发怒,竟不自觉的有些怕,仿佛又见了前世他那相处不多的父亲一般,也不敢再推脱,自己端起药碗,痛快地一饮而尽。
方颐确实生了气,不过却大半是气他自己,气自己之前打得太狠,让方瑞至今没有痊愈,那条腿若留下什么残疾来,可不是误了弟弟终生?又气自己昨日乱说话,刺激到了弟弟,他从小体弱,自己原该呵护些……想到昨天方瑞晕过去的那一幕,方颐仍止不住心里发慌,看着他把药喝下去,才觉得安定一些,只是昨日那老大夫支支吾吾,也没说上所以然来,倒不知他这头疼病是怎么回事。这个弟弟近乎是他又当爹又当娘拉扯大的,虽说不争气不成材,也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家人。
道理其实很浅显,当我们对一个人付出越多,这个人对我们也变得更重要。
方家大哥此时或许还没有领悟这条浅显的道理,但是显然,他近来益发婆婆妈妈,而弟弟方瑞在他心中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
徐川喝下药,忙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顾不得温度如何,一口倒入嘴中,方颐眉毛一拧,却阻止不及,结果就听徐川一声惨叫——茶是热的,他没将苦味冲下去,反烫的舌头红肿……
“来人!快拿盏凉水上来!”方颐见了,急忙喝道。青兰这时进来,见主子被烫的眼泪都快出来,也心疼得紧,忙叫青竹去拿冷水来。
“你会不会办事,平时就这么伺候的?”却是方颐见了徐川一副可怜相,心中动怒,青兰闻言连忙跪倒在地,双眼只盯着一双鎏金滚边靴子,连抬头也不敢,徐川疼的呲牙咧嘴,却连连摆手,这原是他太毛躁,怎么好迁怒一个弱女子。方颐却没他这般怜香惜玉,见他护着这丫鬟,一甩袖将那壶热茶扫到地上,茶壶当即迸裂,青兰衣服上溅满碎瓷、茶渍,她身子抖了一抖,就没敢再动作,将头伏得更低。
徐川总算真切感受到了这朝代里身份尊卑的巨大差距,他在心里摇摇头,却也知道不可能去和地位尊贵的方颐讲什么对女人要“绅士”,哪怕这女人只是自家丫鬟……
这会儿他也顾不得嘴巴有没有烫起泡了,站起来去扶青兰,哪知青兰却不敢擅自起身,他腿脚尚有些不灵便,一时也拉她不起。方颐冷哼一声,“起来吧。”青兰这才就势站起来,向徐川弯一弯腰,随后退下去了,徐川隐约看到她眼角泛红,不由心疼,看向方颐时,也不由带了丝怪责。
方颐见他对这丫鬟颇不一般,哪知他是绅士风度发作,还以为他对这丫鬟存了心思,心里不由一沉,正要说些什么,却见自己的小厮候在门外,知道到时间去衙门了,只好先将满腔心事收起来。
徐川送走了大哥,觉得室内空气都少了几分压抑,他见今日天气高爽,就想出去转转,上辈子猝死电脑前,肯定和他平时缺乏户外锻炼有关,这一世他说什么也不能重蹈覆辙。
“方瑞”这个身份,无需工作便有房有车——马车,有个做大官的兄长,还有个论财富可以登上“大朱朝福布斯富豪榜”的外公,可以说是衣食无忧,做一只蛀虫都可安安稳稳活到老,所以,徐川都想好了,待腿伤好彻底,他便同方颐辞行,去遨游天下,上一世未来得及看的风景,这一世要看个够。当然,钱一定要多带,最好还带上个身强体壮的下人,古代治安可不好,他这身子也有些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
他想得虽多,暂时都还不能实现,现在能做的,也就是到开封城大街上去转转。即便如此,徐川也很是兴奋,如同劳改犯放风似的,当然,他也没忘了“难兄难弟” 神将,唤来小顺、阿福,命他们带上神将,三人一狗,开开心心游街去!——说来方颐是给方瑞下了禁足令的,还是在徐川穿过来之前,徐川也知道这么回事,但近日方颐对他宽松许多,出府转转,想来问题不大。
徐川腿伤尚未痊愈,只能缓行,神将却是久未出来放风,一出门便撒腿奔出去半里,见主人被自己遥遥丢在后面,又摇首摆尾晃回来,可跟在徐川身前走不了几步,又忍不住嗅嗅闻闻走远了,隔一会儿,再自己溜回来,如是反复,后来实在不耐,竟叼住徐川的衣角,想拉着他走快些,徐川暗暗好笑,一边将袍子从它口中解救出来,一边示意阿福跟着它前头先走,小顺陪自己在后面慢行。
第七章
这开封大街说不上人流汹涌,倒也车马喧喧,酒楼、钱庄、胭脂铺、典当行……,徐川只觉得眼花缭乱,恨不能再生一双眼。他本就走得极慢,还有点跛,此时又东张西望,如乡巴佬进城一般,惹得周围行人都不由打量过来——这一打量,就有人认出来了,这不正是咱们开封一霸方恶少嘛,当下远远避开,生恐不小心就招惹了这位,遭受无妄之灾。也有人胆子大些,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听闻这恶少前些时踢到铁板,被人暴打了一顿,好像是真的啊?”
“我看是真的,瞧他腿都瘸了。”
“嗨,这你们都不知道了吧,方二少这是被他大哥打的!”说话这人消息倒灵通。
“哦,此话当真?”
“那可不,说起来方大人倒是好官,这二少是和人家一个爹妈生的吗……”
“嘘!小声点!”
……
小顺忐忑地瞧了眼主子爷的脸色,方才那些话自己可是全听见了,少爷耳朵要没毛病的话,也该一字不落听见了吧?怎么竟不见有什么反应?啊,是了,神将不在身边,只自己和少爷二人,势单力薄啊,是该隐忍,该隐忍……还是不对啊,少爷就算要隐忍,面色也该好不到哪里去,此时瞧着,仿佛是在笑啊!徐川确实在笑,不过是苦笑,看来这方瑞的知名度还挺高,堪比前世那些小明星,出门这么一转,还没走出半条街就被人认出来,还是话题焦点……
至于那些人说的话,徐川很是没有代入感,根本没当是说自己的,全当热闹听听。只是众人瞩目的滋味可也不好受,他见恰到了一间铺子门前,就脚一拐走了进去。一进门,便闻得一股墨香——这竟是一家字画铺子。
“这位公子里面请,您是要装裱还是看看字画?咱们集墨斋名家字画应有尽有……”小二很是热情的迎上来。徐川挥挥手,表示自己慢慢看,小二倒也识趣,转身应付其他客人去了。
前头说了,徐川自幼跟随他爷爷习练书法,小时候练字,多少还要爷爷鞭策着,后来习惯成自然,再不需人逼迫,再后来已乐在其中,你不让他写都不行了。他上大学时,还曾任他所在学校书法篆刻协会的会长,写就的习作连学校里一众老教授都连连称赞、自愧不如。
所以,今日进了这字画店,对徐川倒是意外之喜,他一幅一幅看过去,水墨画还好些,稍一浏览就过去了,碰到书法字幅,可就站在那儿不动了,小顺跟在后边,站得腿酸,暗自腹诽,自家少爷什么时候也装起文人雅士来了,这字画认得咱,咱不认识他啊!
小顺也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铺子里这时进来几人,为首的那个一眼就认出了徐川,不,应说是认出了方瑞,他心里当即生出了同小顺一般的想法,这纨绔子弟哪里懂什么字画了,也好到这里来卖弄。——他这想法就有些主观色彩了,人家方二少只是站在那儿细看,也没卖弄什么呀,只是看得陶醉入迷了些,仿佛颇能体会那书法意境似的……
这人却是河南布政使耿学林的独子耿泉,单论身份,也不比方瑞差,他知道方瑞斤两,一向瞧他不着,只是忌惮他阴狠暴躁,轻易也不敢招惹他,此时既认出了方瑞,又见他身后只跟了一个小厮,当下没了顾忌,当然不肯错过让他丢人现眼的大好机会。
他倒有几分脑子,笑盈盈地迈步上前,口中十分客气,“方兄,这幅金怀衍的隶书写得如何呀?”
徐川看得入神,见一人在自己身边提问,模模糊糊想起“方兄”称呼的正是自己,遂下意识开口道:“好字,好字!”
耿泉当即哈哈大笑,笑声不无刺耳,这金怀衍乃是数百年前的书法大家,隶书乃是他最擅长的,书作堪称登峰造极,无人超越,岂有不好的道理?
此时他们二人身边已聚拢了店中大半顾客,听他称呼“方兄”,便有人也认出来方瑞,一时四下都窃窃私语,耿泉见了,心里大大得意,叫你往日猖狂,今日看你怎么收场!
“方兄倒是说说,怎么个好法?也叫咱们开开眼界!”耿泉此时话中已掩不住那股讽刺之意。徐川却仿佛没听出来似的,他此时心神已经完全投入到这幅字上,当即顺着那耿泉的话开口道:“观其笔法,撇则收放自如,捺则跌宕外展,横则平浑丰满,竖则行收自然;观其笔意,变化多姿,或疾或涩,圆融流畅,信手行去,一派天机;观其局势,含蓄而丰盈,沉雄而浑朴……实乃好字!”
……
“好!”
“说得好!”
他一番话毕,店中却是沉默良久,小顺正暗叹丢人,欲将自家主子悄悄拉走时,却听两声喝彩传来,这时那围拢在此的一圈人似才回过神来,纷纷鼓掌喝彩,徐川原只是震惊于那幅好字,将心中所想不由阐述出来,未想到竟出了这么个风头,一时微微脸红,那耿泉夹在中间,脸色却红红白白变了几回,终于还是咬牙道:“方兄好文采,好见识!”
徐川这才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颇为迷茫,好似在说:你是谁,我认识你吗?耿泉再好涵养,也觉憋屈,一拱手灰溜溜带着下人出去了。这时却有一白须老者分开众人,来到徐川跟前,“小兄弟,说得好啊,老朽这里尚有一幅金老真迹,乃是多年珍藏,你来鉴赏鉴赏?”这老者正是最先叫好那人,有眼尖的,认出他正是这集墨斋的东家兼掌柜,听闻他收藏有一卷金怀衍真迹,却是从不示于人前,难道今日竟要破例?
这时又一老者走上前来,一把拉住徐川袖子,“小兄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朽今日可算长见识了,以往也觉得这字好,也有人作书论,却都没小兄弟你说的精妙啊!来来,老朽这里有一本石刻摹本,内容丰厚,市面上可买不到,你来品评品评……”
“我说老邓,你别跟我抢啊!”
“你这老家伙,现在怎么不藏私了,不怕有人贪了你那宝贝?”
……
徐川被两人拉拉扯扯,脚下踉跄,若非小顺护着,怕早被扯倒了。
周围人此时却又议论开了,“这是那位方家公子吗?”“我看准是认错了吧,那恶少哪有这般学识……”“正是,瞧这位公子,相貌英俊,仪表堂堂,文采斐然,出口成章……怎会是那位霸王呢?”“不会呀,我不会认错的,我家和方府就在同一条街上,方二少我见了无数回,不可能认错!”
……
已近正午,徐川才好不容易脱身出来,虽说赏到几幅难得的书作,不过那两个老人的热情实在让他吃不消,其实他胜在有过系统学习,一开始就站在巨人肩膀上,见解自然不同,两位老人百般推崇,实在教他惭愧。
小顺搀着主子慢慢走着,心下却很是激动兴奋,这些时日主子脾气大变,已是让他很不适应,没想到,学问也激增许多……小顺一边起了崇敬之心,一边又有些自惭形秽起来,觉得自己文墨半点不通,实在不配伺候在主子身边。
一主一仆想着心事,谁也没注意前方一阵喧闹,直到走近了,那吵闹声越来越大,还夹杂着声声狗吠,俩人才发觉,同时抬起头来,往那热闹处看去,这一看却俱是大吃一惊,主仆对视一眼,徐川一示意,小顺连忙跑上前去,口中大喝,“住手,快住手!”
第八章
原来前方闹市处,一圈家丁打扮的人正手持棍棒,将一只猛犬围住,那犬身躯高大,神态凶狠,按说不至于被围住,但这几个家丁打扮的人似乎都是练家子,眼神毒辣,手上功夫也不含糊,那犬每冲向一处,便有四、五个人手持棍棒打来,它左冲右突,却怎么也突破不了包围,徒挨了好几棍子——想必诸看官也猜出来了,这犬正是神将,此时虽狼狈,依然目露凶光,脖子下一圈毛根根直立,只是受伤不轻,喉中示威的吠叫声,也愈显低沉。
徐川走得近了,见神将毛皮上数处都见了血迹,不由心疼。神将此时也在棍棒缝隙中看见他,眼中竟露出哀哀神色来,徐川见了,更为不忍。
“诸位请手下留情,不知爱犬如何得罪了诸位?”
“哼!这恶犬果然是你的!我打的就是它!”此时却有一道娇媚声音传来,只是口气高傲骄纵,另徐川微一皱眉。他向声音来处望去,见一少女,身穿绮罗,模样俏丽,也横眼向他望来,眼中满是憎恶不屑。
“打,你们接着给我打啊!”她瞥一眼徐川就收回目光,生怕污了自己的眼一般,掉头又喝向那群家丁。
“住手!”那群人刚提起手中棍棒,闻得这一声喝,又不由自主停下来,那喝声正是徐川发出的,难得带了几分威严,竟令那群人真的停下动作。“这位小姐,若在下过去得罪了您,在下向你道歉,又何必迁怒一条无辜的狗呢。”
他这话一说,不单那少女变色,小顺和阿福面色也都奇怪得很,这少女正是定国公的嫡孙女贺兰若——前些时日才被少爷调戏的那位,少爷正是为此挨得打,瞧他现在这意思,竟是不认识人家了?
徐川还真是不认识,但贺兰若听了他的话,却认准了他是在羞辱自己,又羞又愤,也不接他的话茬儿,而是向那伙家丁厉声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往死里打!”
“都住手!”家丁才提起棒子,又一声疾喝传来,贺兰若闻声望去,脸色一变,“表哥!”
她似乎颇为吃惊,一声“表哥”呼出口后,脸上骄纵之色尽消,一抹羞红浮现出来,变色之快,令徐川愕然。
“若儿,”一个男子声音由远及近,仿佛片刻就由一里外到了近前,徐川脑子里灵光一闪:内力?轻功?
那男子来到众人跟前,只见他二十四五年纪,衣着华丽,气度雍容,方才母老虎一般的贺兰若,到了他跟前儿竟娇娇怯怯,令人大跌眼眶。
“表哥怎么来了?”贺兰若此时的声音真当得上莺歌燕啼,婉转动听得很。
“舅公也太娇惯你了,你又在这儿欺负人。”那男子语气中倒带了几分宠溺,听得贺兰若俏脸又是一红。
“表哥,他可不是什么好人,”贺兰若看了一眼徐川,“他就是上个月在大街上公然,公然欺负若儿的那个方恶少……”
“哦?”谢庭闻言向徐川望去。徐川此时正安抚着趁守卫松懈闯出包围的神将,一边顺着它的鬃毛,一边望着它的眼睛轻声安慰,语气柔和,仿佛在同情人述说爱语一般。谢庭看得兴起,撇下表妹,踱到他身旁,“你就是方颐的弟弟?”
“正是,”徐川闻声直起身来,神将在他身边,紧盯住来人,仿佛随时准备暴起护主一般,“这位公子认识家兄?”徐川拍一拍神将的头,示意它放松些,才抬头看向面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