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巘见势又镇定了许多,低头看见被程渺不动声色埋在了重叠缞衣身后的程湛,笑道:“这位亦是程卿的幼弟?明日
就随卢帆一起去太学吧,朕对程卿的博闻强识记忆颇深,想来他的幼弟也不会令朕失望。”
程湛心中百般不愿——什么太学,不过是几个老腐儒每日自我沉醉而已,有什么好去的?刚想反驳,抬眼就望见程渺
郁郁的目光,他不想再给兄长平添一样烦恼,因此只得勉强应了。
顾巘笑了笑,转身离开。
“呸,道貌岸然!”顾巘一走,卢帆毫不客气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什么‘程卿猝亡,实在出于朕意料之外’——姐
夫他……”
“阿帆,不可胡言乱语。”卢棻蹙眉提醒着,又旋即微笑道,“到后院去找几个仆婢替两位公子拾掇房间,你也累了
,吩咐毕了就去歇着吧。明日还要到太学去,别闹腾太久。”
“是是,阿姊。”卢帆挠一挠头,向后院去了。
“程渺(程湛)见过大嫂。”两位兄弟连忙行礼道。
卢棻疲倦地笑着点点头:“都随我来吧,然润……然润临走前留了东西,嘱咐我务必交给你们。”
“然润”便是长兄程沐的字了。
程沐的书房朝南开了窗,旁边又种了几竿翠竹,映着窗纱,摇晃出几许清凉。
笔墨和砚台还整齐地码放着,软纸用青绿的丝线捆扎成一束,静静地躺在桌案的角落里,旁边是一条被摩挲得光滑的
石镇纸。程渺拂过那镇纸,上面似乎还余下了长兄的温度,镇纸下压着一张云纹的信笺,只写了几句稳重的隶书——
“渺,取字然遥”、“湛,取字然深”,还有“吾自归去,不可怨尤他人”。
程渺攥着信笺,久久不动。
日光剪了竹影,熨帖在他的素色缞衣上,轻轻摇着,仿佛无声地诉说什么。
卢棻叹息一声,转身离去,又替两人掩上了门。
03.进退维谷
之后的几日,许是听说了今上前来的事儿,悼唁的官员们竟突然多了起来,来来往往的都是伞幄高擎的车驾,将那狭
小的院子挤了个水泄不通——卢棻身为女子,自然是无法在前堂主事,加之卢家又怜恤她如今进退维谷,因而在程渺
到达京都之后,就派了卢府的家人解了卢棻回去。
如此一来,但凡大小事务,竟全强压在了程渺身上。程渺初到京都,又从未见过如此场面,哪里支持得住。只是事已
至此,又是自己最敬重的兄长的丧事,他如何肯懈怠半分?于是便勉力撑着,几日下来不眠不休,忙得多了也忘记了
疲倦。
不过程渺万分庆幸的是程湛已经去了太学——阿弟幼时就松散又放荡,从来不把这些礼教世俗之类放在眼里,若是还
在家中,也不知会招惹出什么事端。
大约是官员们都走动过了的缘故,原本门庭若市的小院终于在七日之后清净了下来。
程渺起了个早,取了笤帚和着满院的露水将中庭细细地扫了一遍,那些惨白的魂幡碎片沾了赭黑的泥土,掉落在地上
,也仿佛是被掩埋的过往,随着程沐的离去尘埃落定,再不会有人想起。
此时,却突然有宫人造访,敛目垂首,很是恭顺谦卑的态度。
程渺微微蹙了眉,缞衣被晨风轻轻吹拂,一片无力的苍白。
程渺到了那传闻中奢靡又端肃的书房时,顾巘正在阅者尚书台转呈来的奏折,笔端饱蘸了朱砂,衬着玄黑的常服,仿
佛夜幕中最后一点的斜阳余晖。
顾巘要说的无非还是前几日的那一套,只是这回却不让程渺做什么太子洗马了,换作尚书台下的水部尚书郎一职,程
渺自然是依旧回绝。
正待谢恩离去时,顾巘却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问道:“若是朕没有记错的话,程卿的先父,可是许郡程氏的程言
之?”
程渺略略吃了一惊:“陛下所言不错,先父正是程言之。陛下为何……”
“朕只是想起当年许郡程氏对我朝的……许诺罢了。如今程氏衰微,但青箱家训想必未有分毫改变。不知程卿以为如
何?”顾巘搁了朱笔,将最后一折奏章叠在了桌案上。
程渺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望着桌案脚的方菱雕花。
“好了,你退下吧。”顾巘笑了笑,目光意味深长。
程渺从那书房出来,便由着一位宫人前引,往宫门外走去。
一路景色刻意雕琢,湖水山石、芳草碧树,还有一簇又一簇说不上名字的异域奇花,衬着粉饰洁净的宫墙,处处精致
动人无比。程渺却无心欣赏——他自然记得父亲离世时对兄长的教诲,许郡程氏必有族人仕宦于台阁,辅佐今上。现
在程氏独独剩下这一支,自己与幼弟都不喜入仕,因此兄长才来到京都。
如今,该轮到自己了么。
程渺兀自苦笑着,冷不防从半空飞来一件物事,径直投入了他的怀中。
程渺一骇,连忙低头去看,原来是一只圆滚滚的六片蹴鞠,用茜草染着红色的卷叶纹,只是似乎有些旧了,褪落了原
本鲜妍的颜色,斑斑驳驳地残缺着,仿佛那卷叶入了深秋,渺无生气的样子。
“这不是太子殿下的蹴鞠吗?怎么被踢到这里来了?”宫人皱了皱眉,望见有人绕过一堵矮墙朝他们走来,立刻换了
一脸笑容,“原来是云岚姑娘。”
被唤作云岚的小宫女年纪不大,扎着双鬟,曳着水蓝的锦缎宫装,簇新的宫鞋上绣着蛱蝶,想来是太子身边极受宠的
宫娥。
“殿下这几日心事重重,所以我才想……”云岚说了一半,转身瞥见了立在一旁的程渺,蓦地呆住不动,“程,程公
子……”
程渺知晓她所说的“程公子”定然不是指自己,因此笑道:“在下是程洗马的仲弟,姑娘唤我‘然遥’便是。还有—
—姑娘的蹴鞠,拿好吧。”
云岚颤着嘴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云儿。”有人低声唤道。
“殿下!”
程渺转身望去,恰恰撞上了对方沉郁的目光——那人亦是一袭素黑的宫装,白色的双菱纹交错在衣襟袍角沉默地敛着
,他倚靠在一树枯干之后,连神情都是憔悴孤独的,比那枯树还要消瘦。
这就是太子顾珽么?程渺望着他浅淡的眉目,感觉对方似乎一丝生意也无,唯独腰间的那一挂白玉紫绦,还隐隐散着
些许活气。
“是程渺吧?我听然润提起过你。”顾珽走到程渺面前,微笑颔首道,“能否过来一叙?”
小亭四周栽了长叶的兰草,又横生了一株垂丝海棠——此时花期未至,连那枝叶都仅仅是稀疏挂着几片,带着枯败颓
靡的红锈色。程渺细看时,但见几片叶子的尖梢还粘着水珠,仿佛是将落未落的泪水。
云岚跪坐在角落的小炉旁,细细地煮好茶,又拿瓷杯盛了,小心翼翼地搁在二人面前,旋即行礼退下。
“喝茶吧。”顾珽将瓷杯推至程渺面前,手指比那上贡的东隅素瓷还要惨白几分。
程渺适才一直盯着膝边的古旧蹴鞠发着愣,待接了茶才发现里面搁了一片鲜姜,久违了八年的气息随那缱绻的白雾悠
悠荡荡地飘散。
“然润弄过一回与我品尝,后来就再不能忘了。”顾珽轻轻地苦笑,“你与他真像。”
程渺没有说话,温热的雾气从他的眼睑边蹭过,仿佛八年前兄长曾经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是我害了他。”顾珽抬起头,望着身边枯瘦伶仃的海棠,“是我。”
程渺摇了摇头:“兄长从来没有提起过什么……”
“早就该和他一起走的,却犹豫踌躇了那么久,拖过了一天又一天——父皇怎么会容忍这样的事情?何况我还是太子
。”顾珽握着素瓷杯的手微微颤抖着,“只是从未想到,最清醒的反倒是他。乌头花,他是如何想出来的……”
程渺转过头去,盯着满目的绿翠兰草,淡淡地答道:“小臣并不以为是殿下害了长兄。”
“嗯?”
“——因为,因为小臣以为长兄不会作出有愧于嫂子的事。”程渺抬起手,抿了一口茶水,略带辛辣的气息弥漫在唇
齿之间,却激得他眼中泛疼。
顾珽怔了一怔,苦笑着:“是,他总是不肯与我多说话的——卢家姑娘还未嫁的时候,他就不爱说话,总是我自顾自
地说那些有的没的。后来父皇赐了婚——呵,多可笑,父皇竟为一个太子洗马的婚事下诏……”
顾珽望着那姜片在琥珀色的茶水中浮沉——那样温暖的颜色,仿佛每日都可以在东宫后头的渠禄阁里看到的日光的色
泽。然润最喜欢在那铺就了日光的桌案边品阅书卷,整理抄写古籍,窗口的长春藤疏疏落落地披挂了招摇的叶影,随
意散漫地泼洒在窗棂和案头,撩拨着清风与书卷,再动人不过。
然润其实的确不爱说话,连笑容都是浅淡的,却仿佛窗外的日光,将自己柔柔笼罩。自己总是要与他说话,即使说的
都是些宫中的道听途说,那些无稽之谈足可以写就一部宏朝的《宫闱秘辛全录》了,然润却从来不嗤笑那故事的荒诞
古怪,只是极专注地听他说着。待到说倦了,就倚靠在一边的书架旁,静静地看他抄一卷仿佛永远也抄不尽的古籍。
那样静谧悠闲的时光实在太少——他是太子,镇日忙于父皇交予的朝政,紧张如同拉满的弓弦,身边宫侍和朝臣来往
总不见消停,或阿谀奉承或拐弯抹角的话总是要斟酌其中的深意,也不敢有半分的差池,犹如眇者夜临深渊,步履维
艰,小心翼翼。有时候实在疲倦了,偶尔探出窗口,遥遥便可望见渠禄阁的一碧绿荫,想着那人垂目思虑或者嘴角含
笑的模样,也就全然忘却了所谓的烦恼。
然润说过,殿下是未来的君主,切莫执着于此。
然润说过,殿下性情太过温和,并不见得是好事。
然润说过,殿下,我要娶妻了,是陛下下的诏书。
他说过那么多委婉的、拒绝的话语,眼里却流淌出隐藏不住的眷恋与凄凉,柔软的、隐忍的目光仿佛长春藤蔓,将自
己的心细细缠绕。
“殿下回去罢。”然润立在案旁,冲他深深一揖,衣袖飘扬起来,就再看不清面容了。
……
顾珽手里的姜茶,褪尽了最后一缕温暖。
“殿下?”
顾珽抬起头来,望着相对而坐的程渺,缓缓地开了口:“没什么了,你去吧。”
程渺起身拜退,正待跨出亭子,顾珽却突然叫住他:“等等。……他留的蹴鞠,送给你吧。”
从此便再没有什么所谓的睹物思人了——顾珽的手指抚过蹴鞠,指尖蹭了一点淡淡的茜红,有些像陈旧的血,干涸之
后,也就化不开了。
然润,我终究不敢记住你。
回到自家小院时,银色新月早就如一叶小舟般,静静地泊于枝桠之间,皎洁的光晕,仿佛手指轻轻地抚弄着屋瓦院墙
、青苔白藓,也抚弄着程渺手中的蹴鞠。
他望着院中的那片萧索寂寥,悠悠地叹了口气。
殿下,你大概不知道,姜茶其实不为兄长所喜,只是我从小就偏爱那种香气,他才常常煎煮给我喝。
殿下,你大概也不知道,兄长并不擅长蹴鞠,只是小弟程湛向来迷恋这样的游戏,因此他才做得出那样精致的蹴鞠。
殿下,其实我也才蓦地想起,世间如此多的事物,竟没有一样可以睹物思人。
似乎除了那最后的抉择,所有的一切,长兄都没有考虑过自己。
没有。
程渺抬眼,碎银般的清辉正自剪出一片枝叶交错的阴影。
此时的太学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当日的课业已罢,学子们早早地各自回屋安歇。程湛初来乍到,只认得卢帆一人,巧的是往日与卢帆同屋的学生因为
家中变故回了故乡,程湛便顺理成章地与卢帆同屋而居。
“诶,你说陛下为什么让然遥兄做那太子洗马?”卢帆拢了拢案上的发黄书卷,皱眉问道。
靠墙的角落里,一身素衣的程湛正坐在床榻上,面前的大堆书卷,凌乱不堪地重叠码放着——他原本就有着尚未舒展
的俊朗眉目,又被那稍显昏黄的灯火映衬着,容色仿佛桃李模样。
“能有什么原因,你今日不是才说了他逼死了我的长兄,如今不过是想粉饰自己的仁德而已。哎呀,何必如此?真可
谓惺惺作态。”程湛冷冷地讽道——虽然他对于长兄并没有过多的记忆,但血脉相连,他又如何不愤怒?只是郁积于
心、隐忍不发罢了。
“安抚?”卢帆关了窗子,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你们程氏强弩之末……”
“是是是,如今谁还会忌惮百年前兴盛一时的程氏?”程湛倒也不避讳此事,却抬头笑道,“难道你不曾做过他想?
皇帝哪里是安抚程氏,分明是安抚你们卢家……”
“诶!这可不能乱说!说得严重了,这就是是谋逆的罪名,谁担得起?!”卢帆扑上去就要捂住程湛的嘴。
程湛偏头躲过,冷笑道:“有没有你自己清楚,何必欲盖弥彰。”
“可是……”卢帆咬了咬嘴唇,“就算我想过,你就没有?”
“现在不能想,阿兄也不会同意,不过……总是会来的。”程湛望着灯火,目光灼灼闪着火焰般的光芒。
卢帆从未见过程湛显露出这样的表情,胸有成竹得令人畏惧:“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程湛“哼”一声,举起一卷书看了看,顺手撕了:“这又是哪一家的胡言乱语,连篇的冗余废话!咦,我从前什么样
——你说的是躲在阿兄身后,一脸悲伤畏缩么?那叫孝悌懂不懂——哪里有在兄长面前张扬的?何况……阿兄性情向
来温和谨慎,做事却决断得很,我并不想让他忧心;再者若是他知晓我如今这样,一定不会再像以往那般对我亲昵了
。一时兴起就要搭上这个,我可做不得如此买卖。”
卢帆听得瞠目结舌,心道——不必说程渺了,就是初识不久的我也被你骇成这样。
程湛不以为然地又执起一卷书,支着毛笔往上写了几个字,见卢帆仍旧愣在那里,便仿佛打趣一般地问道:“你说皇
帝又会使些什么手段?莫非恼羞成怒要把我和阿兄齐齐捉了,关进哪里的地牢之类?我记得你们卢家的卢卿之不就是
被前朝的哪一位皇帝给用墙压死的么?”
卢帆听得毛骨悚然,此时分明是闷热夏日,连偶至的晚风都带着汗湿的气息,他却觉得脊梁一阵又一阵地发寒。
程湛也不理会他,又往书卷上添了几笔,蓦地想起了什么,从榻旁扯了缞衣披上,说道:“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桩
……阿帆,我今夜要回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