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过了?记得那个时候,我在书阁里读《吕氏春秋》,外头的阳光,也是这么璀璨的,比延国送来的宝石还要夺目
。”
“殿下……”
“……怎么又说起这个来了?”顾珽自嘲道,“我总是记不住,每次都暗暗说了不要提这个的——好了,程尚书郎请
去投壶吧!我这里尚余一支箭。”说罢,将一支扎着雪白箭羽的红漆箭递到程渺手中。
程渺刚要道谢,却蓦地发觉一块又硬又凉的东西也同时掉进了掌心,他抬眼不解地看了看顾珽。
顾珽颔首微笑道:“去吧——西北那里,不知雪停了没有。”又意味深长地瞥了程渺一眼,重新转过头去,不再理会
了。
“谢殿下。”
好容易捱到了祭祀的人群渐渐散去,程渺才拉住程湛,往俩人适才拴马的树下缓步走去——他不敢走得太过急促,生
怕引起顾瑨等人的注意。
“阿兄,刚才……”尽管程渺一直表现得安然闲适,甚至在投壶的时候还与众人戏谑了半晌,但程湛却觉察出兄长心
中的波澜起伏。
程渺不说话,只是将手掌在程湛面前摊开——掌心里卧着一只小小的玉珩,正面是云霭舒展,侧面却镂空藏着一小卷
字纸,堵上玉片之后并不起眼。
“小湛,你听好——你既会默绘图籍,就按那图籍所指之路往延国去,尽快找到顾珩或者卢帆。现在就走!”程渺低
声附耳道,然后将玉珩塞进程湛手中。
“阿兄你呢?”程湛不动,定定地望着程渺,反问道。
“我回城。”程渺回头,远处城门在阳光闪烁着淡淡的辉光,“我是宏朝的水部尚书郎,没有任何理由在这个时候离
开的。”
“反正都是姓顾的,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小湛!你阅尽群书,还不懂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么?!陛下和殿下有难,延国虎视眈眈,宏朝怎么经得起这
样的动荡!”
“我……”程湛一时哑口无言,又看了看程渺,蓦地扭过头,翻身上马,“我知道了。”
“走吧。”程渺抚了抚那匹骏马,微笑道,却来不及擦去眼角的泪光。
“阿兄。”程湛才要打马前行,又突然开口冲程渺的背影唤道。
“还有其他的事?”程渺握着自己马匹的缰绳,不敢看向程湛。
“回来的时候,你给我做鲫鱼羹吧。”
程渺身体一僵,蓦然回头时,只望见遥遥一路马蹄扬起的尘埃。
“好。”程渺微笑着,对着那些绵延无际的荒草回答。
春祀一过,天气便渐渐温暖,甚至有些热意了。
程渺扶着扫帚,缓缓地扫净院中的尘土,又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来临——如今倒真有些像是坐以待毙了。
屋檐下的春燕还在宛转地唱出细碎的歌谣,并不好看的鹊鸲扯着嗓子叫唤,甚至连墙头也蹦着几只麻雀。程渺抬眼看
了看有些斑驳的院门,踱到后院提了一桶生漆来。
正在此时,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颤抖而虚弱的敲门声响。
程渺连忙开了门——只见门外一人披头散发,浑身都是斑斑血迹,轻纱的宫装破碎凌乱,她喘息着抬起头,紧紧盯住
程渺。
“云岚?!你……”程渺如遭霹雳,霎时说不出话来——面前的这个少女,正是太子顾珽的侍女云岚。
云岚也顾不上回答程渺什么,只将一个乌木盒子往他怀中狠狠一搡,又含着泪水深深回望了程渺一眼,旋即拔腿就跑
。
“云……”程渺还想喊住她,却听得远处又是一阵脚步——似乎是追赶的士卒,甚至还有恼怒的呼喊。
程渺一惊,下意识用力关上了院门,“嘭”的一声沉闷撞击,院门上的斑驳碎漆又掉下几块,孤零零落在地上,好似
枯萎的地衣或者衰败的海棠。
程渺背靠着院门,仿佛要顶住一墙之外的急促脚步声还有凶狠的怒喝浪潮,还有箭簇离弦的尖锐呼啸。
接着是一声极细微的尖叫——是云岚。
街道上顿时一片死寂,那声尖叫扭曲着钻进程渺的耳膜,带着颤抖的余音,戳到了程渺的心里。他脸色苍白,衣襟上
沾满了殷红鲜血,全无知觉地倚靠着院门,只是抠着手指,将那木盒死死护在怀中,仿佛护着千万年最珍贵的宝藏。
其实,那的确是珍宝。
宫变的发生,京都的百姓们往往只能闻道一丝极弱的血腥气,那些惨不忍睹的景象,仅仅呈现在高大肃穆的宫墙之内
。甚至春日下的京都,比前几个月的大雪掩盖的窘迫气象要显得动人和谐许多。
当程渺终于缓过了气力与精神时,他伸手打开了那个木盒。盒中是折叠成小方块的浸透了血水的诏书,还有——玉玺
。
程渺呆住,然后展开诏书扫了两眼,又迅速合上了木盒。他不假思索地走入里屋,换上了一套灰布袍子,将原先的衣
裳一应投入了灶下的火堆中,看它们渐渐缩成一团,无声地团作火球,转瞬灰飞烟灭。
程渺盯着火光,直到它们平静、冷却。
最后,他才缓缓走到院门边,将那一桶生漆兜头浇下。
那些闪着粘腻光芒的漆水散发着古怪而猛烈的气息,肆意流过程渺脸颊、身体、四肢,如同蚁群爬过,狠狠地啃噬着
他的皮肤,惨烈的疼痛让程渺有些恍惚,一瞬间他几乎以为那些生漆流进了自己的骨髓,咬断了最后一丝理智。
许久,他才举起红肿的手,舀了一瓢井水,冲净那些混合着血水的漆水,月色映着水瓢,程渺别过头去,不敢看那水
中的倒影。
以后,可就再没有水部尚书郎程渺了。他将木盒揣入怀中,默默地想。
这副模样,恐怕连自己的弟弟程湛也难以辨认出来了吧。
程湛,你快些找到三皇子才好。我不知能不能将这些东西护到你回来为止。
程渺拉开院门,走入一片银色的凄凉月光之中。
08.君子之交
虽然已经是仲春时节了,浮水依然是寒冷无比,甚至大部分的冰层还牢固地锁住了河面。在有些破冰的河床上,河水
疲惫地舔舐着冰层的边缘,浮起混合着枯藻的泡沫。
卢帆裹着厚实柔软的淡青锦袍,郁郁地枕在城头角楼的墙头上,目光投向对岸绵延千里的城防,仿佛那城墙可以一直
延伸到京都,延伸到自己的故乡。
还记得当年来到这里的时候,略显浑浊的浪涛咆哮着,腾跃而起又猛烈砸落,那些溅起的水花都泛着碎冰一般的白色
,打在两岸的城防上,迸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轰鸣。从未见过如此景象的自己,登时就犹如一击,甚至都挪不动脚步
……
又是一年了。
卢帆闭起眼睛,试图想起往日在京都时的那些过往趣事,其实也不见得有多么不寻常,不过是和众兄弟姊妹嬉笑打闹
,还有因为不好好背那艰深难懂的文章被从父训斥,或者是攀折了山间的苦李野桃,明明涩口却依然抢着去尝……
只因为是故乡的风物,此刻想起,竟如此美好——虽然这些记忆都被反复斟酌了许多次,已经有些不新鲜了。
卢帆垂下眉目,盯着城砖上枯萎的苔藓发呆。
“卢相……”旁边的守城的将军方旭刚巡了一趟城头,见一个时辰前就坐在墙边的卢帆还在发怔,便笑呵呵地举着酒
囊道,“外头还冷得很,卢相要不要来点酒暖一暖?我们这的酒可不比对面的,一口下去管保暖和!”
卢帆被那“卢相”俩字一激,差点没跳下城楼坠死,他一面慌乱地摆着手说着“不必不必”,一面勉强振作起精神。
方旭在军中多年,哪里知晓卢帆这内心的千回百转,只以为他是客套,非要把酒囊塞给卢帆不可。
两人正推让着,突然就听到城楼上当值的戍卒喊道:“卢相,将军!对面似有异动,诶,他们放箭了!不过……”
卢帆震悚地浑身一抖,连忙扑到墙边向外望去——果然对岸流矢如飞,伴随着士卒们的呼喊——
“有人闯关要逃!快!”
“在那里!”
霎时,无数的箭簇闪着比坚冰还要阴冷的光,毫不犹豫地俯冲而下。
卢帆再定睛一看,只见对面一人远远策马而来,险险躲过那些迅疾的箭雨,在冻结了寒冰的河面上,踏出一串苍白的
冰花——卢帆一怔,他隐隐觉得,对方的身影显得那样熟悉,仿佛是故人一般。
只是还未等卢帆回过神来,对方却已中了一箭,箭羽在他的右肩上舒展了一尾凌厉的尾翼,刺破了一朵殷红色的花。
那人的身形稍稍歪了歪,最终仰起头来,继续往这边疾驰而来,毫不畏缩,甚至不曾回头。
“傻看什么,还不快放箭!”方旭见自己的士卒们都一味呆呆看着,当机立断地怒喝道。
“住手,方将军,速开城门!”卢帆在那人抬头的瞬间,认出了他——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昔日的同窗程湛。卢帆心
中不由得一紧——程湛虽然平日狂妄,但做事绝不轻易冒险,此时贸然闯关,恐怕是京都出了大事。
“卢相,我虽敬重你处事谨慎又于我有救命之恩,但对方是宏国人!我身为戍边守将,绝不能放一个宏国人进城!”
方旭断然拒绝,又回头道,“你们还愣着作甚?!放箭!”
卢帆无可奈何,眼看周围的士卒都将那弓弩端起,霎时气血上窜,正要不顾一切地阻止,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都给我停下,开城门!陛下若要怪罪,我一人承担!”卢帆“啪”地将一件物事狠狠拍在墙头,近乎凶恶地喝斥道
。
众人一看,却是一只剔透的小犀角,上面镂刻着延国内廷独有的钤记,另有一枚篆字小章,仅有一“舒”字而已。此
刻这只犀角却因为卢帆的用力过猛,被砸成了几瓣。
“开城门。”方旭虽然心中别扭不愿,但还是闷闷地下了令。
什么“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根本就是屁话!
关闭了不知多长时间的城门终于发出几声粗重的摩擦碾响,应声缓缓而开。
而城楼下的程湛,此时已几近崩溃——在肩上中了一箭之后,那冰冷的箭簇似乎在雕刻着自己的肩胛骨,鲜血喷在自
己的脸颊上、眼眸前,粘稠温热地模糊了自己的目光。那雄伟端肃矗立着的城楼此刻也扭曲倾倒起来,仿佛被鲜血融
化了一般。
不能停下!程湛咬住下唇,迫着自己振作起精神,往那城门而去——他已经支持不住了,何况身下同样颠沛流离了一
个多月的骏马?只是那马被利箭射中,此时疼痛难忍,发了疯似的往前冲撞,犹如逃命一般。
大开的城门近在咫尺,程湛用尽最后的气力抬头看了看——城门口往自己这里冲过来的不是卢帆又能是谁?
他心中悲喜交加,喃了一句“阿兄,总算有望”,便顿觉天地颠覆,一片昏茫……
程湛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混沌间尽是众人来回的脚步声和絮絮的说话声。他想要听得分明一些,却发觉神魂游移
,越来越远,那些声音也渐渐渺茫飘忽起来,在细看细听时,只瞅见一个极模糊的背影,仿佛是兄长程渺,他开口欲
唤,但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焦急地想追上去,肩膀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
程湛猛地打了个寒战,清醒过来,肩上的伤口已被人包扎过了,依旧疼得蚀骨一般,他下意识喊一句“阿兄”,身下
蓦地一个颠簸,伴随着几声马嘶和车轮的磕碰。
“然深你醒来啦?”身边的卢帆欣喜道。
程湛回过神,四下望了望,发觉自己身处马车之中,又蹙了蹙眉:“顾珩……我有东西要给他,京都……京都出事了
……”
卢帆连忙按住他,不住地点头道:“是是是,我知道你有话要和三殿下说,便先派了人望延国的都城九玥去了,我们
也正往九玥赶呢——这几日马不停蹄的,颠得我就快呕出血了,你安静些,再赶半日路就要到了。”
程湛适才心中着急,也顾不得什么,只管说话。此刻经卢帆安慰相劝,定了定心,又凝神将卢帆细细打量一番,见他
衣着华贵,净是些皮裘锦袄,连那衣裳的颜色也是极难染就的水青色;虽然仅仅佩了一块玉饰,但一眼望去便知是上
好的石料,因此便轻笑一声:“你在延国过得倒是自在。”
卢帆的脸霎时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慌张地摇头道:“什么,什么自在……我不过是,不过是随三殿下来此的使臣而已
,嗯,使臣而已!”说罢,又捂了捂身上的裘衣,仿佛要将所有的秘辛都给罩进裘衣中闷死一般——没想到越发欲盖
弥彰,他心慌意乱之时,几块碎片又从衣间掉了出来。
程湛低头望去——不是别的,正是那只被卢帆磕碎的犀角。
卢帆躬身捡起那些碎片,懊恼道:“都怪我一时情急,太过用力地拍它,谁知这延国的东西看着精致有趣,却脆弱成
这样!这下怎么好,他,他又不知要罚什么了?哎呀……”他团着碎片,徒劳地想将它们拼合起来。
“他?哪个他?”程湛艰难地笑了笑,目光里尽是狡黠。
卢帆强作镇定地瞪程湛一眼:“他就是他,没有什么哪个。”又心疼不已地攥着那些碎片嘟嚷着“真是可惜的,据说
还值许多银子”。
程湛见他那一副好笑的模样,居然有些歆羡起来。他默默抬手拉了车帘——梳骨一般的寒风从缝隙间灌入,而那东南
方向,更是迷迷蒙蒙一片愁云惨雾,什么也看不清。
“然深,是宫变么?太子还是二殿下?”卢帆收敛了忐忑的神情,严肃地问道。
“顾瑨。不过我走的时候还没有。”程湛摇一摇头,“也许现在已经动手了罢——太子让兄长送一件信物给三殿下,
兄长便让我来了。”
“难怪这两旬以来对岸的城池突然大门紧闭——以往还有两国商户交易往来的,着实怪异,元舒才让我……哦不,然
遥兄呢?他逃出来了还是……”
“阿兄还在城里。”程湛放下车帘,不愿多说什么,只是苦笑一声,“身处那种地方,怎么能出什么应变之策,他又
不肯轻易屈从,我……”
“然深你多想了——还有陛下在,怎么也不会让二殿下太过放肆。”卢帆劝慰道——其实他心中也似一团乱麻,何况
长姊卢棻也在京都城郊住着——不过卢家好歹是世代望族,如今手握兵权者更是不可胜数,即使是担任文职,也有许
多为各个将军的掾属,本固根深,因此尚不必太过担忧了。
“顽固不化。”程湛低低地数落了一句,却觉得眼睛里又酸又涩的,当真是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