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过是护送而已,怎么要待上几年了?”
“随口说说,这个可指不定——倘若你和那顾珩才到延国的地界,就被对方乱箭射杀……啊啊,我说笑的。”见卢帆
霎时发青的脸色,程湛连忙转移了话题,“延国的新君是去年才登了王位吧,怎么就急着要我们送质子过去了?”
卢帆摇了摇头:“我只是听父亲说过,延国的新君元舒也曾在宏朝做过十年的质子,对宏朝的京都极为熟悉——唉,
也不知他能不能以己度人,少为难三殿下。”说罢,又转身拾掇东西去了。
程湛不再说话,只是重新举起手里的书卷,却是一卷《左传》,恰恰展开在晋文公出逃那里。
“卢公子?”顾珩不早不晚,恰在卢帆拾掇停当之时出现在门边,他换过一身深靛的衣裳,竟脱去了原先的稚气孱弱
,眸子也更加有神采了。
“殿下怎么过来了?”卢帆手忙脚乱地把身后窝在衾被里的程湛还有程湛那些乱糟糟的四处堆叠的书卷推到角落。
——自己的床榻干净整洁,至于程湛的……卢帆不禁有些无可奈何。
程湛龇牙咧嘴地乜了卢帆一眼,又起身冲顾珩行礼道,“太学生程湛拜见三殿下。”
顾珩点头笑道:“从前程洗马常常和我说起他的幼弟,想必就是你了。”
程湛笑着应了一声,便不再答言。
卢帆此刻却有些慌乱,盯着顾珩欲言又止,踌躇半晌才突然跪下,战战兢兢地说道:“殿下,那个……碑上的……”
顾珩以为卢帆有什么要事回禀,正一脸专注地要听他说明,没想到卢帆支支吾吾最后说的是这个,顾珩顿时笑出声来
:“卢公子要说的,可是关于那碑上涂抹文字的事?恕我妄自揣测——那些文字并非卢公子所书,‘罪魁祸首’,恐
怕是程公子吧。”
顾珩说话谦和有礼,却一语戳中了卢帆心中所梗,他霎时一惊:“殿下怎么知道的?!”
“字如其人。”顾珩俯身捡起一卷《公羊》,卷首原先抄写的字迹被一幅董仲舒的扭曲画像掩盖得面目全非,笑道,
“我可不太相信卢公子这般温文良善之人,下笔能够如此张狂放肆。”
卢帆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程湛——对方卷着《左传》,脸上分明作出一副“此乃卢帆你所言的弱不禁风的皇子”的嘲笑
表情。
送走卢帆的那一日,已经入秋时节了,出使的队伍自然有皇帝领着诸位大大小小的朝臣在城郊十里开外的小亭边相送
,说的无非就是那些历朝历代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
来的人程湛大都不认得,连太子顾珽都是兄长告诉他的——顾珽这几日又消瘦了一圈,伶仃地支着那些衣裳,精神似
乎已经被回忆给蚀空了。程湛并无半分同情,只觉得怀恨在心,因此撇撇嘴,再不屑去看他。反倒是顾珽身边的那个
同样衣饰纹章目光却淸崛冷峻的男子,吸引了程湛的目光。
——跟在太子身边的,该是那二皇子吧。
还来不及深思熟虑,卢帆就晃进了程湛的眼帘。
卢帆此时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身量甚至还不及小他一岁的程湛高大,穿了端肃繁复的黼黻衣裳,袍袖厚重宽大,搂
着那杆挂了一团又一团白旄的符节,骑坐在骄马上怎么看怎么不稳当,加之他前几日才加了冠带,更是摇摇晃晃起来
。
下马的时候,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
这种模样,被众人看在眼里,心中自然免不了嘀咕:都道这三殿下往日沉稳聪慧得很,怎么与陛下求了半日居然是要
这半大的少年做什么持节使臣?
卢帆显然也深知自己适才实在太过笨拙,连耳根都泛起了羞愧的红潮,惶惶不安地垂着头,又不经意地微微瞥了身边
的顾巘一眼。
顾巘却也不惊讶,与卢帆说了些话,便又转身对自己最小的儿子顾珩交待着前往延国的要事。
不远处前来送别的程渺程湛还有寡居的卢棻,见卢帆有些被冷落一旁的意思,便招手让他过来。
卢棻蹙了蹙眉,替自己的弟弟摘下肩头粘着的一片枯黄秋叶,又递过一杯箬下酒道:“喝了吧,路途遥远,北边又冷
得很,待你到了浮水,恐怕就是飞雪如絮的寒冬了。”
卢棻所说的浮水,就是宏朝与延国的界河,自古双方征战不休,界河常常是浸满了殷红的血水,将士戍卒的遗体就在
那水面上漂流着,因此才得了“浮水”的名号——虽然这些年两国休养生息,互不相扰,但每每提及浮水之上血流漂
戮的惨状,总是令众人胆寒的。
卢帆垂首默默听着,待抬头时眼眶也红了一圈,他接过那杯酒:“阿姊,你返回卢家……”
卢棻微笑地说道:“没什么,几个从兄弟姊妹都住在一起,我只放心不下你——到了延国那里,少说少做,也莫要与
他人起什么争端,要强争先都是万万使不得的,记住了么?”
“记住了。”卢帆望着一身素服、愈发单薄的卢棻,只是不住地点头,“阿姊也要多加保重……”
程湛伸手招呼卢帆过来,打算捋一捋符节上的白旄,却被卢帆警惕地搂在怀中:“你做什么?这是符节,不能乱动。
”
“好好,我不动便是。”程湛笑起来,又瞥见卢帆衣袖里揣着一小卷素绢,上头隐隐约约写着什么,因此打趣道,“
你去便去了,怎么还要哪个姑娘一方赠帕,遥寄相思啊?”
卢帆怔了怔,才知晓程湛说的是什么,笑着将那素绢取出来道:“不是,是家里的从姊从妹要的东西,延国那里的银
饰和香料是极妙的,只是即使在京都也难以购得,故此她们托我带上一些。”
程湛一愣,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子樯你到底是出使还是远游?还捎带东西!”
“你啊。”卢棻摇了摇头。
“子樯。”程渺见卢帆窘迫,忙暗暗拉了拉程湛,又对卢帆笑道,“该说的也都说尽了,我只有一句相赠——子樯,
无论何时,请记住你手里握着的是符节,是宏朝的符节。”
卢帆先是恍惚,然后极其郑重地紧紧握住手中的符节——秋风吹过他的袍袖和白旄,掀起了重叠的锦绣浪涛。
“走了。”程渺抬眼望着那出使的队伍渐渐淡成一抹剪影,又与那天边浅绿黛青交织的山岚树影融在了一起,再也看
不清了。
——此时相送的顾巘和朝臣都已离去,只留下了城郊荒野的小亭和枯草,还有依然翘首的卢棻。秋风萧瑟,原本还隐
约蕴藏的凄凉气氛此时已然全数蔓延而出,只令人倍感失落和无奈。
“前几日还在一起,如今……”程渺想起多年前兄长程沐也是这样消失在浣衣乡道上,从此便再也没有相见,触景生
情,难免也有些伤感。
程湛抬头望着程渺,秋日湛蓝的天色勾勒出兄长清俊的侧脸,脱口而出道:“幸而我和阿兄是在一起的。”
“嗯?”程渺回过头,缁绦所系的洁白角觽在腰间荡了荡,滑落一尾柔和的光芒。
程湛只是弯起了眼角眉梢,咧着嘴笑得意味深长。
程渺有些不解又带着安慰的意思,微笑道,“是,我和你自然是在一起的——你最近总是说这些杞人忧天的话,是因
为长兄的事情么——凡事还有我,你还有一个兄长。”说罢,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牵住了程湛,两人都是麻布素衣,两
只袖口微微擦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思虑过度、杞人忧天的分明是阿兄你。
程湛发觉程渺的手抖得厉害,又将自己的攥得生疼,心中霎时五味杂陈——兄长对于自己当然是再温和宠溺不过,只
是兄长愈是如此,自己愈是羞惭,原本以为谁也阻挡不住的情意此刻却有些枯萎了,畏缩地退到了内心逼仄的角落里
。
“小湛你怎么了?”程渺见他目光闪烁,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程湛笑了笑——畏首畏尾地理会这么多做什么,往后的日子细水长流,只要把握了时机,总能让阿兄了
解的……
身旁的程渺还替程湛担心,又劝慰了他几句,哪里知道小弟早就辗转了这诸多大悖人伦的心思。
“好了,我们也走吧,你还要回太学。”程渺低声道,说罢,与卢棻道了别,牵着程湛往城门方向走去。
程湛很想说自己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年,不必这样由兄长牵着了,张了张口,却最终把话咽了下去。
回头的时候,恰恰瞥见卢棻依旧怅望的背影,埋没在半人多高的荒草之中。
也许,这样最好。
程湛原本还有些僵硬的手掌终于是放软了。
06.落日江洲
星移物换,一年多的时光从程宅的屋檐青瓦上流淌而过。
一年之后的春季,似乎有些姗姗来迟,程湛等得焦躁,感觉那落在发间的雪花都要将鬓发染白似的,才终于等来了腊
月底太学放了年假的日子。
“阿兄!”程湛兴冲冲地背了一竹笈的书卷回到自家院子,寻了所有的房间,却并未发现兄长的身影。
书房的长案上,一摞又一摞的图纸,画的全是宏朝的水泽山岭,沟沟壑壑、蜿蜒绵长的线条,又被注上了工整的隶字
地名。杯盏被挤在了角落里,半盏水都是冷的,仿佛盛的是雪水寒冰一般。
程湛摸了摸那杯子,皱一皱眉打算去烧水,衣袂蹭过桌案,从那些图纸下突然落了一只素红的锦袋,绣着极好看的蛱
蝶,翩然欲飞的样子,纷纷扰扰还簇拥着几瓣桃花。
他忙躬身捡起——锦袋的束绦早已松开,连带着掉下一小张水纹的纸笺。
程湛不知何物,好奇地展开了纸笺,但见上头写着一首长诗,通篇都是娇怯造作之语,颠来倒去也没看出写的是什么
。程湛反复读了几遍,才略略知晓了那么一点意思,嗤笑道:“这又是哪一家的小姑娘,山呀水呀的全替她做了媒…
…也不嫌堆砌——阿兄肯定不喜欢。”他顿了顿,自言自语地补上了后面那一句。
程湛又有些不安似的,再往那纸笺上看了看,瞧见了“秋风摇木叶,落日照江洲”这么两句,从小便养成的脾气顿时
又上来了,顺手从案上提了一支笔,改成了“秋风凋木叶,落日冷江洲”,然后把那锦袋随手丢在角落里,却小心翼
翼地将那纸笺放在桌案的正中央,才转身烧水去了。
程湛捧着热气腾腾的杯子,满意地往那桌案后头一坐,正要喘口气的时候,只听院门一阵“吱呀”声响。
“小湛?”程渺一身绲边的青灰衣袍,衣袂上擦了些许粉白晶莹的落雪,手里提着一只乌釉酒坛,虽然见到程湛有些
吃惊,但依旧微笑道,“我没料到你今日就回来了,什么也没准备。”
程湛摇了摇头,忙不迭地一脚跨过桌案,帮程湛接过酒坛放在案上:“不需什么准备,兄长在就再好不过了。好香,
是屠苏酒吧?”
程渺点点头,笑道:“是大嫂送的——今日一大早卢家的小婢就过来了,说是卢帆的信和一些节礼送到了,让我过去
取——子樯在那里也待了一年有余了吧,当初说是送了三殿下之后就回来,也不知怎么的就在那里耽搁下了。”
程湛龇牙笑着:“看来我那日的‘随口玩笑’果然成了真,唉,卢帆该把我狠狠埋怨一番了吧!”
“哦,对了,这是卢帆特地寄给你的——拿锦绸裹着,看样子很是要紧。”程渺突然想起了什么,从那衣袖的垂胡中
取出了一卷湖蓝颜色的明艳锦绸,递给了程湛。
程湛解了那锦绸上的系带,里面掉出一双玉箸——那玉箸的尾部雕刻着几块陌生的图案,并不精致,但雕工极有力度
,玉质也是上好的,莹润通透,映出点点华光,握在手里竟有一丝温暖晕进掌心。
程渺有些疑惑地看着那双玉箸,程湛却蓦地将满口的水喷了一地,一边呛咳着,一边“哈哈”乱笑起来。
“小湛你怎么了?”程渺伸手替程湛顺气,惊惧地问道。
“卢帆……哈哈……”程湛举着手里的玉箸,“阿兄,你记得玉箸又可指什么?眼泪啊!卢帆正和我们哭诉呢!”
“子樯遇上什么事了?或者是三殿下那里……”
程湛摇了摇头,笃定地说:“绝不会有什么事的——你看卢帆用的玉箸,上面刻的图案,这可是延国先祖的族徽,如
今在延国,也只有宫廷里头才能使用了——卢帆能用上宫中的物件,还敢把它明目张胆地寄到宏朝,恐怕在那里过得
十分惬意啊!”
“但玉箸……”
程湛忍俊不禁,又转转眼珠,才含糊道,“也许,也许是思乡情切了吧……哎呀,阿兄我们不理会他了,那个……”
程湛欲言又止,眼神却开始游移了。
“怎么了,是不是太学里有事了?”程渺担心他又闯下什么祸端,连忙催问了一句。
“不是……那个……那个有一张纸笺……我替你改了。”程湛冲桌案方向偏了偏脑袋。
程渺注意到前几日不知何人丢进院门的那只锦袋里的纸笺此刻正安安稳稳地放在自己一堆山水图纸上,上面隐约的水
云纹,仿佛清晨的薄雾。
程渺看了看程湛,转身将那纸笺取来,果然,那上头被狠狠圈出了俩个大字,笔锋张狂,简直是生生糟蹋了原本的娟
秀小字。
“阿兄,你看我改得如何?”程湛凑到兄长身边,替他拍掉衣襟上的落雪,又抬起头来仿佛期待着什么。
程渺也不说话,只是摇头笑着,然后放下纸笺说道:“往后少在诗上琢磨了,太学里的书多看些罢。”
程湛先是一怔,似乎有些失望颓丧,然后又振作了精神笑道:“我哪里琢磨那些。对了阿兄,前几日太学里的林老先
生——就是当年修水堰的那位林老先生给我看了一卷图籍,竟是从京都到浮水的全图,山水官道无一不明,我原本想
誊一份的,林先生怎么也不肯,说倘若我能记得住就自己默出来。不过我看了两遍,多少记住了七八分——我想阿兄
如今做了水部尚书郎,想必是需要这卷图籍的,前几日我将那图默画了出来,如果真有什么不对的,等卢帆回程的时
候关照他留意也就是了。”说完,将那竹笈打开,里面果然躺着一卷簇新的图籍。
程渺接过来,粗略地看了,蓦然发觉弟弟于大事上极为认真,每一处地名、山水,甚至是险要关碍都加了注,简直与
那书阁中的图籍如出一辙,只是有些地方因记忆模糊的缘故留了白——程湛只不过看了两遍原图,能默画出如此境地
已经实属不易,换做自己,恐怕难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