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渺不由得低头看了程湛几眼——对方正埋头拆那酒坛上的红绳,表情甚是陶醉,散在额前的几缕乌发在脸颊上勾勒
了模糊的影子,似乎尚未褪尽在浣衣乡时的稚气——其实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面前这个少年如何稳重成熟,终究还是
自己的幼弟啊。
想到这里,程渺嘴角的微笑也柔和了许多,又开口问道:“小湛,过了今年春祀,也到了太学里定品的日子吧——你
可想好了要去哪里为官?是去尚书台,还是做侍中,或者离开京都?”
程湛才解开了红绳,此刻停住了手,垂首沉默了半晌,然后抬起头冲着程渺眯眼笑道:“我这样的人,在太学里几乎
就把那蔡朗生生气死,若要定品,恐怕也就是那极下的了。恐怕朝廷里各处都避之不及,却又要给程家卢家还有太子
几分薄面,哎呀这可如何是好?不如——不如阿兄留我做你的掾属吧!帮阿兄抄画图籍,整理各地呈来的材料之类的
,这样再好不过了!”
程渺一听,顿时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小湛,你怎么还和当年一样,尽是这样荒诞可笑的想法。”
程湛攥紧了红绳,收敛了笑容再次盯住程渺,失落地问:“莫非阿兄也觉得我乖张可厌?原来我连给阿兄做掾属也不
够资格。那我还等太学定品作甚?不如早些回乡,重耕那两方荒田,待阿兄致仕,也好煮茶奉酒,有一休憩所在。”
然后闷闷地转过身去,将那红绳又系上了,嘴里还絮絮着:“我原以为自己虽算不得什么文采风流,怎么也能够誊写
图稿,没想到费尽心思的东西也许给别人覆瓮都不能。”
“小湛,你越说越古怪了——什么‘掾属’、‘覆瓮’,不消说今上和太子殿下如何看重你了,就连卢家的长辈族老
们哪一个不是交口相赞的。你什么也不挑,就想做一个抄写的掾属,不觉得实在可惜了?”程渺扶住程湛的肩头,竟
也不知该怎么和这个总喜欢胡思乱想的小弟解释。
“我愿意给阿兄做掾属,不觉得可惜。‘可惜’那大约是顾珽的想法吧,他害了长兄也就足够了——阿兄你也说过,
如今朝堂之中多险恶倾轧,我争强好胜之心又从不肯收敛半分,所以做个掾属,阿兄好护着我不是?”
话已至此,程渺更无法多说什么,便岔开了话题道:“这事等过了春祀再说吧,指不定那时候子樯已经回来,你和他
一起做事也好。我想起门外的桃符还没有换上,今日回来得匆忙,也忘记买了,你此刻也无事可做,不如与我一同出
门?”
程湛虽然着恼兄长还未明白自己的弦外之音,不过眼下只要能一起守着满城的阑珊灯火熬过除夕之夜,也就足够了。
此时正是岁末,京都的街头自然是热闹非凡,置办过节杂物的人纷纷涌至街头,加之他国的客商也要趁此良机分一杯
羹,因此街道处处人满为患,也虽不至于挥汗如雨,也能算得上是比肩继踵了。
程渺领着程湛在人群中往前而去,将程湛的手攥得紧紧的。
身侧的程湛见势如此,不由得笑道:“阿兄还怕我被众人挤得回不去么?”
程渺一怔,以为程湛被自己攥得疼了,连忙松手微笑道:“你从小不就是如此。往常去那郡县的市集,我哪里能拉得
住你,动辄就要往那人多的地方钻,又喜欢与人起哄。我才取了什么看,回头你就不见踪影了。”
“可是我终究找到阿兄了啊。”程湛辩解道。
“是啊,最后弄得满脸眼泪的,还闹着要买那些没用的,否则又不让我背你回去。”程渺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真是
怕你再丢几回,长兄送来的钱都不够给你买那些稗官野史。”
程湛红了红脸,又定定地盯住程渺道:“那时年幼无知,总是反反复复地闹腾,拖累了阿兄,以后再不会了。”
说罢,极郑重地将程渺的手拉住:“往后,是我不让阿兄你乱走才对。”
程渺不解其意,只是点头笑道:“也没有什么不同,我那时真是怕你走失了,长兄一去,只有你我二人,倘若再散了
……也就真算得上无家可归了。好了,不说那么多了,小湛你去买两块桃符吧。”
程湛转过身却挑了两块无字的桃木,扬了扬手说道:“‘神荼’、‘郁垒’,我和阿兄回去各写一边就好了!”
二人正说笑着,只听得城门方向一声张狂的怒喝,恍若雷霆之势,朝众人袭来,接着又是动荡如山崩的杂乱马蹄声。
路人先是惊诧地收住脚步,继而又传来几声避之不及的哀号,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向两边闪躲开去。
“小湛,快过来!“程渺拉住程湛也顺势往街角躲避,恐怕幼弟被那马蹄踩踏。
“这又是哪方的将军还是州牧回京都复命了?先圣说‘苛政猛于虎’,我看这人比苛政还凶猛上几分。“程湛冷哼两
声,又踮起脚往街道正中望去。
“这是汉安侯、仰州刺史陈显。“程渺皱一皱眉——仰州是地势险要的天堑之处,又掌握浮水上游的军事,刺史陈显
此刻回京,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延国那里出了什么事?
“陈显?”程湛望着军队一路扬起的尘土,半晌喃喃自语道,“是二皇子顾瑨的母妃陈氏的兄长么?”
“小湛,你说什么呢?”
“没,没什么。”程湛注视着那些纷纷扬扬的尘土缓缓地落定了,不禁打了个寒战。
待程湛再抬眼时,只见层层如潮的阴云从西边朝那这里汹涌而来,遮住了半阕天穹。原本喧闹叫嚣的众人经此一惊,
早就吓得鸦雀无声了。过了许久,才听得有卖屠苏酒的小贩高声嚷了一句,人群才如同缓过气的病人一般,恢复了生
气。
“好了,我们回去罢。”程渺给了那卖桃木的老头银钱,再回头时发觉程湛依然在愣神,就柔声说道。
“嗯。”程湛再次瞥了一眼重又被人群掩盖的街道,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夜。
浓云黑压压地厚厚盖了漫天,竟寻不出半点透风之处,更别提寻见几缕微薄的月光了。
程渺拾掇好了一切,甚至连酒都热好了,却不见程湛如往常一样蹿到自己面前帮忙。再寻找时,只见程湛坐在门槛边
一动不动地发怔,大片如鹅毛一般的雪花随打着卷,飘落在他的发间、衣襟上,斑斑驳驳却不化开,仿佛堆砌的蓬松
棉絮。
程渺唯恐他长久坐着灌了风,忙将他拉起来,笑道,“小湛,看什么呢?京都年年都下雪,也不见得新鲜。快进去吧
——受了寒又没法过年了。”
程湛一边随程渺进了屋子,一边淡淡地做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只是许久没见过这样大的雪了——几乎要将京都的
一切都覆住,连皇宫也是。”
程渺正关着屋门,听闻程湛如此说,怔了怔,也想起了白日里所见的景象:“陈显入京……或许真的是有什么要事…
…禀明吧。”
程湛也不答言,只是夺过食案上的杯盏,灌了一口酒——又是箬下。上次送别卢帆的时候,喝的就是箬下酒。
程湛呛咳了两声,眨了眨眼:“真苦。”他握着杯盏,指节泛着苍白的颜色,然后仿佛下定了决心,蓦地拥住了程渺
。
程渺悚然一惊——自他们来到京都不久的那个晚上之后,程湛就从未有过如此亲昵的近乎奇怪的举动了。他不知幼弟
又思忖了什么,只得唤了他两声:“小湛?然深?”
“阿兄。”程湛一动不动——如今他也与兄长一般高矮,恰恰将自己的下颌搁在程渺的肩上,许久才闷声答道,“真
是。你怎么偏偏去管那太子的事……如今,怕是躲不开了。”
“太子?我不曾……”程渺想说些什么,却发觉程湛的手拥得越发紧了,来自幼弟的温暖沁过了手掌和衣饰,毫无顾
忌地漫溯进自己的心房,连带着呼吸也似乎连在了一起,氤氲开的气息在耳廓上拂过,散尽冷冷的空气中。
“没什么了,该来的总要来的,如今想那么多反而像是杞人忧天。”程湛恍若清醒过来一般,松手笑道,“阿兄,无
论将来有任何变故,我们可都不能再散开了。”
程渺觉得有些好笑,替程湛又斟上一杯酒,安慰道:“不会有变故的。”
程湛一饮而尽,道:“即使有,只要阿兄跟着我一起就无妨的。”抬头时消退了原本的不安和愁绪,又是一位沉稳淡
定的少年了。
程渺看一眼程湛,灯火勾勒着他尚有些稚嫩的脸庞,把那胸有成竹的自信神态镌刻得尤为分明。程渺叹一口气,不再
言语。
其实他何尝没有想过,太子如今身体越发不济,三皇子顾珩又远在延国,若是顾瑨那里有变,定是鞭长莫及的——不
过只是陈显的到来,虽然有些突然,应该也不至于有程湛所想的那样如临深渊。
只是若真的要牵连到自己,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小湛送出去,跟着自己是在太过危险,长兄已经故去,自己也是如履薄
冰,再不可让幼弟有所闪失了。
雪越来越厚了,似乎连夜色也压抑在了苍白的雪水之下。此时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周围一片寂寥,侧耳倾听时,只
能听见簌簌的落雪之声,还有枝桠因为承受不住积雪的倾轧而断裂的枯燥声响。
程湛睁着双眼,辗转反侧多时,终于忍不住悄声披衣下榻,又从屋门边摘了一只灯笼点上,略显虚弱的灯火摇摇晃晃
地熏出一团昏黄的颜色,往那院中挪去,将漫天的白雪映出半分温暖柔和的颜色。
路过兄长程渺的房间时,程湛还特地小心翼翼地伏在蒙着素纱的窗棂边低低唤了一声“阿兄”,却没有听见回答。程
湛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仿佛依稀是从前趁夜偷偷溜出门去那般,他笑一笑,又抬起步子往书房走
去。
到了书房,程湛掌了油灯,埋头就翻找起宏朝的各地图籍——虽然兄长是水部尚书郎,与那些关碍之类并无瓜葛,但
图籍却多得是,拣了几本出来,就开始默背起来——与其坐以待毙,总是多记住些东西好,卢家与各个世族均有千丝
万缕的联系,改日还要拜访大嫂,好好询问一番。
程湛抬起头,京都的大雪依然纷纷扬扬。
07.波澜突起
春祀那日果然是日光晴好,屋檐下的春燕已经剪着黑尾衔泥筑巢了,一时啁啾之声此起彼伏不歇,只是院中主人俱已
不在,柳叶却是扬起连绵的绿意了。
此刻程渺与程湛都已经在城郊的祭台边下了马。
春祀祭农耕,舞雩祭谷雨,自然是再隆重不过,皇族子弟和大小朝臣都聚集在一起,前朝还有天子领耕的仪式,如今
却似乎疏懒了,不过做了做样子了事。
剩余的时光,当然免不了有文人卖弄才学,有武者卖弄技艺,分曹射覆、对弈投壶的呼声不绝于耳。
程湛倚靠在槐树下,笑着对身边的兄长道:“说是春祀,其实不若比作春游更贴切几分。这些人还真是蛰伏了一冬,
终于……蠢蠢欲动了。”说到这里,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正向他们走来的那位黼黻锦衣、玄端彩绶的男子。
程渺怔了怔,回头定睛一看——不出所料,来者正是二皇子顾瑨。
顾瑨是今上与陈妃之子,陈妃入宫得宠,却不幸早逝,顾巘对于次子顾瑨自然是越发地额外宠爱照顾,加之当时太子
顾珽和太子洗马程沐之事沸沸扬扬,以至于朝野流言蜚语四起,都道顾巘要废掉太子顾珽,改立顾瑨——此事想来似
乎也顺理成章,却不知为何又被顾巘压住不提。
程渺连忙施礼,顾瑨眯了眯眼,抖出一个妥当的微笑:“程先生快起罢。”他今日礼服玉饰一应俱全,举手投足又沾
染了风流优雅的情态,实在是贵不可言。
程渺却有些害怕,也不愿与顾瑨多处上一时半刻,勉强笑道:“殿下怎么不去投壶或者流觞?水边寒气过重,殿下小
心才是。”
顾瑨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又盯住程渺说道:“前几日听闻程先生对于解梦卜蓍造诣颇深,我昨夜突梦异兆,因此想请
教先生。”
“解梦卜蓍之事殿下该找太祝才是……”程渺转过头,避开顾瑨咄咄逼人的目光。
顾瑨却没有理会程渺的拒绝,打断道:“先生且听来——昨夜梦中所见甚为怪异,旷野死寂无人,唯有一木擎天。不
知先生何解?”
程渺听得这话,不由得震悚了一下,心道:一木擎天,二皇子果然是“蠢蠢欲动”了么?如今告诉我这些,分明是要
我相助与他,即使不愿相助,也不能暗助太子……
想到这里,程渺定了定神,刚想回绝什么,却听见一声冷笑。
这笑声把顾瑨也吓了一跳,二人回头——只见程湛蹲坐在树旁,笑得乐不可支。
这笑声把顾瑨也吓了一跳,二人回头——只见程湛蹲坐在树旁,笑得乐不可支。
程渺下意识低喝道:“然深!”
程湛举起淡青色的衣袖,擦一擦眼角的泪水,挤眉弄眼道:“一木擎天……哈哈哈……”
顾瑨缓缓蹲下身去,侧过头微笑着:“怎么了,嗯?”
程湛抬起头来,已经收敛了原本的笑意:“一木擎天,是为‘未’字——不知殿下有何事欲为,小民奉劝殿下一句:
切勿轻举妄动。哦,小民忘了,殿下是我朝皇族,若是殿下想要舍生取义,那只当小民什么也没有说过……”
说罢,程湛站起来,用力拍打着身上的草屑土灰,伸手拽过程渺,笑嘻嘻道:“阿兄,我们快走罢,那里正投壶呢!
站这里未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顾瑨猝不及防,被那刚拍落的草屑弄得灰头土脸,再回头时,哪里还看得见程湛与程渺的身影?
顾珽此刻在观看投壶比赛的众人之中——他已经换下了适才繁复的祭服,大幅的锦绣绲边墨底深衣上勾勒着几丛绿意
盎然的兰草,显得他越发清癯苍白了。
虽然四周喧闹喝彩声不断,顾珽却依然安静地坐在一方草地上,偶尔掠过脸上的笑容也是飘忽游移的,仿佛把自己永
远地埋进了他人所未知的记忆中,就连春风吹拂过他的袍袖时也只能引来一阵徒劳而虚弱的猎猎声,丝毫荡不开任何
融化的涟漪。
“程先生!殿下快看,是程尚书郎过来了!”顾珽身边的云岚和他一样愁眉不展,转身瞧见程渺还有程湛打远处踱过
来,霎时欢喜地喊道,又忙不迭地施了大礼,只盼程渺过来为顾珽开解一番。
“殿下。”程渺领着程湛深深一揖,对顾珽笑道。
顾珽抬眼怔怔地瞅着程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半晌才微微点了点头:“坐下吧——孟春的日子真是好。我有多久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