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紧紧拧住灯杆,几乎要将那黑漆的竹枝灯杆生生折断,他深深叹一口,然后又微笑道:“幸而明日便可领兵回去
了——尘埃未定风浪未平,如今妄下任何定论恐怕都早了些。”
程湛点头道:“自然,何况对方还是顾瑨。”他恢复了自信,仿佛顾珩手里的一豆灯火燃成了无尽烟霞,绵延烧至东
南方向,那里正是宏朝的京都。
而此刻的京都,却沉寂如一潭幽深凝滞的死水,不起分毫波澜却比那狂风骤雨更令人感觉可怖。
黑漆漆的夜幕下,城门已经闭了将近一月,那两扇沉重的大门,似乎连门缝都生了牢固陈旧的锈斑,紧紧地咬合在一
起,仿佛再也无法打开一般。
城中的人们早就没有了数月前的新春快意,不仅是街道上空荡荡无一人而过,就连两旁鳞次栉比的店爿也牢牢地锁上
门,更难得见到一两点灯火。
一个瑟缩的身影窝在极不起眼的街角里,垂着眉目仿佛在沉沉入眠。
这个时节虽然已经是仲春,然而地气未暖,夜里还是从那潮湿的泥土中沁出阴冷的凉意,沿着那人的袍角一点一点地
啃噬着红肿的肌肤,仿佛要在原本就被生漆咬过刚刚结痂的手掌上再添上冻疮一般。
这位两个月前的水部尚书郎程渺,抬头望了望自己所处的墙根之上的檐角,那里垂挂着一颗颗莹莹的水珠,在溶溶的
月色中闪着璀璨摇动的银光。他轻轻地笑一声,又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那里微微腾着的青烟,搅动着烧焦的
气息,挟裹着翩飞的灰烬,在半空中轻轻旋转,起起落落间又飘向了夜空,渐渐消弭不见了。
程渺一动不动盯着那些烟尘灰烬发怔,也不知在思忖着什么,只是全然忘我而已。
眼看着东方露出些熹微的光芒,这时有一高一矮的两名京都正卒披星戴月地从街巷的另一头匆匆走过来,看样子似乎
是夜巡而归,正要各自回家,二人边走还边议论着什么——此时街头极为寂静,两人也不忌惮,因此虽然压了声,倒
也清晰可闻。
程渺蓦地垂了头,眼睛却极是有神,侧耳细细听去——
那高的似乎有些不耐烦的样子:“诶,王哥你说这城门都关了这许久,怎么也没见今上下什么令啊?再这么锁着城,
撑不了两三月,我们可都得饿死!”
另一个被他称作王哥的喝斥道:“别嚷了,你想让全城都听见么?!没听上头说了,国玺至今还不见踪影,还有据说
先皇留了道诏书,至今也没有找着——如此今上才下诏封城,若再找不出来,我们这些人也别想活了!”
高的嗤笑一声,又道:“全城?全城人哪个不知昨天搜查水部尚书郎的宅邸,屁都没搜出来一个,后来连院子带屋舍
全都烧作灰烬了!还有再前几日,太傅时耘、中书郎贺弦一干人原本关了那么多天,最后都处死了——要我说,恐怕
再砍杀十个党同先太子的官员也没个什么用处!”
王哥瞪了对方两眼:“上头的事,是我们瞎议论的吗?再说,陈将军不是说了,如果这几日的确无法追查出国玺下落
,就只有派兵到延国,先弄死那个三皇子再说。陈将军既肯说这些,必是没有错的,也算看得起我们,你就不能再安
分几日?”
……
二人又说了些闲话,打程渺面前过去了。
陈将军?想来该是去年入京的陈显了。现下人人都如同惊弓之鸟,原先那些相熟的大臣们如今不是已被刑囚就是转而
投入了顾瑨那里,自然原先门庭若市之处也全化作了孩童布筛罗雀的地方。
程渺抬起头来,对面院墙之中的人家此刻燃起了灶火,冒出灰蓝的串灯一般的烟气,熏得一树过夜的鸦雀们全扑棱棱
地惊飞了去,只留下一树空绿,摇落几片去岁的枯叶而已。
小湛还没有回来,就绝不能让他们派兵往延国,否则顾珩的性命恐怕难保——不过话虽轻巧,但究竟该如何行事,程
渺并没有什么把握。他继续怔怔地坐了半晌,直到周围来往的行人开始多了起来,才定下了主意,起身拍了拍衣袍上
的灰尘,又自嘲地垂下手,佝偻着走远了。
他独自走走停停,拐过大街小巷,在人们的叱责和躲避中前行,转悠了许久,确定并无什么士卒细作跟着之后,悄悄
在一户人家院墙的门边墙根处坐下了。
卢棻醒来的时候,窗棂外的天刚刚擦出一两道霞色来,仿佛是天际开过了几枝红梅。书案上的油灯还冒着一星虚弱的
火苗,舐着略带些花椒味儿的空气。卢棻披了件素白的衣裳,怔怔地盯着那火苗许久,直到它仿佛畏惧晨光一般,越
缩越小,终于化作了一缕青烟。
上个月封城的时候,自己并没有在京郊的卢氏大宅,而是住在这京城内卢家子弟们临时的居所,因此没有来得及出城
。此时这小院中只留自己和一位小婢,虽然处境稍显困窘,但银钱粮食之类却是足够。
只是……
卢棻起身在墙边的书架上寻了一会,抬手拎出一卷积满了灰的卷轴来。
正当此时,自家的小婢织银却突然蹿了进来,有些发愁似的攥着衣角,好半天才嗫嚅道:“小姐,外头坐了个蓬头垢
面的怪物,我不敢出门。”
卢棻笑了笑:“什么怪物,想来是这几日封了城,有人饿得受不住——你去盛一碗粳米饭给他便是了。”
织银慌忙摇头道:“我,我刚才给过他了,可是那怪,哦,那人却将碗摔个了粉碎,真是骇死我了……而且,他好像
还染了什么怪病似的,一手的血痂——还有那脸……小姐,你可莫要我再出去了。”她说着说着,连眼眶都吓得发红
,仿佛再多说几句,那泪珠儿就要落下了。
卢棻蹙了蹙眉,放下手中尚未展开的卷轴,从旁边取过那六幅的素裙,道:“我出去看看罢。”
院门被再次打开,依旧缟素的卢棻立在了那怪人的面前——只见他蜷身坐在墙根旁,低着头,似乎根本没有发觉自己
的到来。
卢棻敛了裙角,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凑近对方轻声问道:“不知……”还未说完,话音却戛然而止了——
眼前的人缓缓抬起头来,虽然容色早已被生漆折磨得面目全非,甚至是血肉模糊,头发也纠结成不堪的样子,但眼神
映着长天倒影和一簇簇燃烧的霞光,很是清明锐利。
卢棻蓦地一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滞了一口气,半晌才抖着嘴唇低声道:“然遥?你
……”
程渺勉强咧了咧嘴,虽然只是极细微的表情,却牵动了脸颊上所有的伤处,犹如万蚁噬心般的疼痛几乎是立时轰然炸
开。他咬着嘴唇,强压住那声呻吟,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了两样东西,迅速地放进了卢棻手中,然后起身快步离去,仿
佛一阵风,竟无一丝一毫的痕迹留下。
卢棻摊开手掌,那一块国玺枕着被血水染得发黑的诏书,沉沉地碾过她的心头。
程渺踉踉跄跄地寻到街角的一口小井边,濯了些井水将手脸的漆水洗净了,冷水流过肌肤的感觉,其实是很清凉惬意
的,尤其是那些灼热的伤痕,得了一瞬的凉爽,似乎是如释重负一般。
他将那头发簪好,又坐在井沿上,风从指间脸颊拂过,吹走了水汽和。听身边嬉戏的孩童们哼完一曲《柳枝》的时候
,暖融融的日光就已经化开了天边重叠云阙,铺就出万丈的金碧辉煌。
程渺想起自己也是会哼那曲《柳枝》的。那还是在浣衣乡的时候,每逢上巳之前,满山的荠花开得黄澄灿烂,自己背
着小湛摘些荠花染鸭蛋,一边采撷着,一边嘴里就哼出了《柳枝》——他唱的并不动听,调子也随那步伐散了漫天遍
地收不回来,小湛却兴高采烈地和着,累了就枕在自己的肩头睡过去……
程渺站起来,冲着满地斑驳的树影,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
10.誓不相见
戍守顾瑨故府的士卒们最近很是紧张——如今已经是皇帝的顾瑨早已搬离了这座原来安排给皇子居住的旧府,现下这
里住着的却另有其人——不必过多猜测,正是顾瑨的舅父,汉安侯、大将军陈显。
两旁的士卒也许是站得久了,此时正扶着门下的廊柱暂歇。突然打街道远处走来一位男子,虽然容颜尽毁,却毫不闪
躲畏惧,反而步履如风般地径直而来。几个人立刻警觉起来,纷纷将手中的钩戟长矛指向了来人:“站住!这里是—
—”
“请通禀你们陈刺史……”来者声音有些沙哑。
“现在是陈大将军!”
“请通禀你们陈刺史,”他顿了顿,“水部尚书郎程渺来此相谒。”
“陛下,陛下!”陈显冲进顾瑨的书房时,对方半卧在角落的一扇窗下,正挪过一叠奏章漫不经心地看着,身下的小
榻漆得光滑无比,可以映出外头簌簌落下的乱花。
“陛下……”旁边的小内侍比陈显还要慌张,将脸憋得通红,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小的拦阻,拦阻过……将军他
……”
顾瑨抬了头,挥手示意内侍退下,然后起身笑道:“舅父前来,朕心甚悦——怎么?看舅父如此慌乱,莫非是为了国
玺的事?”说罢,信手从身边的小案上倒过一杯酒来,递给陈显。
陈显深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适才的喘息压下去,道:“陛下,程渺今日竟到了小臣府上,还说,还说……说诏书和国
玺都在他手上。”
“哦?”顾瑨又自斟了一杯酒,呷了一口道,“昨日烧他的居所时,怎么不见他来?这个时候反而……”
陈显摇头道:“微臣不知。不过程渺虽然一口咬定国玺和诏书在自己手中,却并不肯交出它们。微臣猜测他是否想要
与陛下见上一面,因此特来回禀陛下。”
顾瑨扭头望向窗外——远处相叠的鳞瓦鸱吻之间,渠禄阁墙头的一抹翠色又开始渐渐蔓延了。他轻哂一声,道:“怎
么什么事都要与程家有瓜葛,看来皇兄果然还是念念不忘啊……那便去见一见罢。”
程渺跪坐在牢狱的一角,盯着一尺之外的粘满了青苔的砖墙发怔。那些湿乎乎的苔藓上蜿蜒着滴下几滴水珠,还未爬
至墙根,就已经渗进了砖土之中,接着又是另一滴,仿佛无休无止一般,前仆后继地坠入黑暗。
程渺望着那绿茸茸的苔藓,随口哼出了那一曲《柳枝》:“蔓蔓日茂,迢迢芳草。遥遥垂绿,既荣且滋……予子之柳
,不见子归。片云入梦,雨雪纷来。”
往日每每哼起这支小曲的时候,都有幼弟和满山的似锦繁花一碧春色作陪,今日如此落魄之时,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却是那样清晰。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响起,又渐渐近了。来者犹豫许久,终于轻轻地咳了一声:“……然遥兄别来无恙?”
声音却是陌生得很。
程渺愣怔了一瞬,缓缓回过头去——
立在牢门之外的是位年轻男子,似乎与自己的弟弟程湛年岁相仿,缁衣红绲的朝服曳在沾满了泥印和霉斑的地面上,
与这阴暗潮湿的牢狱愈发格格不入。他略显尴尬地干笑一声,又郑重做了一揖才继续往下说道:“在下新任廷尉刘素
。”
程渺细细地将刘素打量一番,随即微笑道:“我认得了。那次小湛带了几个太学的同窗来家中,便有你吧。如今……
也是廷尉了,真乃栋梁之才。”
刘素霎时满脸通红,竟不知是羞赧还是惭愧——他原来哪里是什么廷尉,不过是小小的廷尉评而已,只因素来同顾瑨
相与,加上这次宫变祸乱,先前的廷尉郑澜不屈而死,因此经擢升了几级。
程渺见刘素也不答言,又笑道:“不知刘兄到此所为何事?狱中湿寒,恐怕不是什么好去处。”
刘素抬眼瞥见那片颓靡阴暗的黑影之中,程渺的一双星眸定定地望着自己,他更加局促不安起来,那些思忖斟酌了许
久的话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我是来……劝……”
“来劝我交出国玺和诏书的。”程渺见刘素的脸色几乎转了紫,似有些不忍,便替他接了下半句。
刘素连忙点头称是,道:“然遥兄既自投罗网,倘若不交出两物——唉,时太傅与贺中书郎已经……然遥兄试想,然
深若是知道你遭遇不测,必然痛心疾首,况且我听说你们的长兄程沐……这——”
“无论是否遭遇不测,我也再不会让他看见我的。”程渺低叹了一句,回头望着砖上的青苔兀自笑道,“我这个样子
,小湛肯定又要骂个不停了。”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反倒轻松了几分。
刘素愕然道:“这么说,然深果然,果然……他到底……”
“幼弟之事,恐怕还不在刘兄管辖执掌之内吧。”程渺笑了笑,“况且,小湛向来行事我行我素,连我也并不知晓他
到底去了哪里。”
刘素似有所动容,还想开口问些什么,程渺却蓦地收敛了笑容:“又有人前来相探了。”
刘素忙忙地转身望去,果然是顾瑨和陈显两人远远从那牢狱的大门处踱了过来。陈显面色焦急,显然是沉不住气了,
反而是顾瑨,一身敷彩的乘云锦深衣,组佩缓带,步履轻缓悠闲,倒很有些得意的样子。
刘素哪里胆敢怠慢,跪地施礼不迭,又悄悄铺平了垂地的衣袖,唯恐哪里做得不够周全妥当,又惹恼这位宏朝的新君
。
陈显偷眼瞧了瞧顾瑨的脸色,装腔作势地喝斥他几句:“你虽为廷尉,囚禁此等要犯的地方也不是你任意而来的!”
刘素觳觫战栗了几下,唯唯诺诺地跪伏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
顾瑨淡淡地说道:“将牢门打开——没别的事了,你在外头候着吧。哦,舅父,你也下去吧,朕与程尚书郎许久未见
,可要好好一叙。”
刘素战战兢兢地连连称是,陈显又命他去外头弄了张胡床,恭敬地扶顾瑨坐下了,才退了下去。
顾瑨捡起腰侧的一截玉佩,一边信手玩弄着,一边问道:“朕适才听舅父说了,这国玺和父皇的诏书,都在你的手中
?”
程渺泰然自若地抬起头,仿佛他置身的不是什么牢狱,而是那日春祀的郊外槐荫之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顾瑨,半晌
笑道:“回殿下,国玺和诏书,并不在微臣的手中。”
顾瑨听到那一声“殿下”,脸色微变,但旋即又恢复如常,微笑反问道:“朕听闻程尚书郎一向不妄言是非,怎么于
自身却如此反复无常了?”
程渺摇了摇头:“微臣岂敢欺瞒殿下,国玺诏书何等贵重,微臣身负先皇与太子殿下所托,岂敢将其随身带着?国玺
诏书,皆被微臣藏于秘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