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二者究竟藏于何处?”顾瑨向前探了探身。
“微臣昨日见居所为火所焚,一时惊吓,便忘记了。”
“忘记?”顾瑨挑了挑眉,“那朕就不知程尚书郎费尽周折求来这牢狱之灾,究竟为何了。”
“只因殿下毁了微臣旧宅,微臣居无定所,不得不如此为之。”程渺发觉
顾瑨忍无可忍,奋力踢开了去锁的牢门,恼羞成怒地一脚碾上程渺的手掌:“程尚书郎果然要与朕作对么——还是没
有见过这牢狱中的各种手段?”
程渺此时只觉得右手一阵碎骨一般的疼痛,但依然微笑道:“微臣不知殿下要用何种手段,只是微臣的确不记得那国
玺诏书所藏之处了——或者,殿下昨日已将它们烧作灰烬也未可知。”
顾瑨抬脚便踢,又冷笑道:“既然忘记了,那便试试能不能疼得记过来好了。刘廷尉——”
刘素在外头垂首站得膝盖打颤,听得里头顾瑨的怒喝,三步一个踉跄地跌进来,也不管顾瑨说了什么,一个劲儿地称
诺便是。
程渺默默望着顾瑨那乘云纹的深衣袍角和双鹤菱纹的绲边在自己的眼界中消失不见,然后轻轻地抬起手,试着抖一抖
手指,竟只有疼痛而已。
身旁刘素惶惶然地嚷着叫自己手下的监评去抬那各种册子,还说着“要先查查该动用什么才好”,一时囚牢之内脚步
声乱成一片。
“刘廷尉。”程渺静静地看着牢外身影交错,喊了一句。
“怎么?然遥兄……要见陛下?”
“不是,还请将牢门锁上。”程渺指了指那尚未上锁的牢门,道。
11.席卷之势
正逢大好连续数天的大好晴日,卢棻又心下焦急无事排遣,便让织银将书房内的大小书卷全部搬出来晾晒。
蛰伏了不知多少年月的书鱼经不住日光的炙烤,一时之间书卷中便传来细微的跳跃之声。织银觉得有趣,弯着腰要捉
书鱼来玩耍。
卢棻含笑看着她,也不制止,只是敛了衣裙坐在廊下,低头专注地举着小杵磨朱砂。
头顶的屋檐下,因为今年新筑的燕巢太过沉重的缘故,卢棻昨日特地钉上了一块木板支撑,如今那小燕还未离巢,正
啁啾地等待父母来归。
唉,这一个月下来,真是恍若隔世。现下自己如临深渊,也不知程渺可好——到了那样的落魄境地,想来很是凄惨。
还有城郊的卢家,不知又是怎样一副光景?同族的叔伯兄弟,到底是否已经投向了顾瑨呢?
卢棻失神地张望着院外青黛色的远山,一时惆躇不已,原本正磨到紧要处的朱砂,此刻也停了手。
正在她愣怔的时候,织银忽然失声叫道:“哎呀!小姐你看,这个难道不是——难道不是上次公子说丢失已久的佩刀
么?”说罢就从那堆书卷中翻出一柄银鞘的佩刀,匆忙跑过来递给卢棻。
卢棻大吃一惊,接过佩刀仔细瞧着,果然是卢帆几年前丢失的那柄,抽开镶嵌了细碎彩石的精致刀鞘,那刀刃依然闪
烁着锋利的寒光,仿佛吹发即断。她一面翻来覆去地摆弄,一面喃喃自语道:“没想到竟能找回来……到底是卢家本
固根深,但愿此番风雨也能撑过去吧……”
卢棻之所以有这样的感慨,其实也是由那失而复得的佩刀所引起的——
这佩刀原是前朝徐州刺史田清赠与当时还是田清别驾的高祖父卢增的——据说有此佩刀者必登三公。后来卢增随顾贤
起兵征战,终于开创了宏朝,果然应验了那佩刀之谶,拜中书令、大将军,又成为了宏朝的太傅。这柄佩刀也就被当
做了卢氏的宝物,一直传了下来。直到前几年卢帆不慎丢失了此物,还被族里的长老们狠狠地责罚一番,几乎被赶出
了卢家……
卢棻心中翻腾,也不知是喜是忧。
蓦地,院外传来一阵吵嚷喧腾之声,似乎有军队到来。
织银胆怯,吓得跳起来就往卢棻身后躲去。
卢棻大抵猜出是谁,也不犹豫躲藏,握着佩刀径直走到门边就将那门闩去了,拉开门一看,顾瑨正负着手站在外头,
身后不用看也知道是一队人马。
卢棻示意织银退到一旁,款款施礼微笑道:“听闻殿下最近甚是忙碌,怎么有闲暇到此?”
顾瑨冷笑着:“不过是探望卢姑娘罢了。”
卢棻颔首,又瞧了瞧顾瑨身后的那些刀剑戈戟:“哦。殿下带了这么多兵刃,是想来与卢家高祖叙旧的么?只是恐怕
高祖认不出殿下来了。”
顾瑨道:“朕并非与老先生叙旧,只是听闻前几日程尚书郎来此院中暗藏了宏朝的国玺,因此朕特来索取——想来卢
姑娘不会相阻吧?”
“这几日不曾见过程尚书郎,棻素来寡居,连卢府中人也鲜少前来搅扰。殿下此番前来,不为探望,非要与我弱质女
流兵戎相向,棻实在不安。何况——”卢棻垂首摩挲着手中精致的佩刀,抿嘴微笑道,“此院中尚有卢氏族谱,几代
名宦大将,棻深恐惊扰了先祖。”
说罢,将那刀鞘微微一错,又是一道利刃寒光。
顾瑨的脸色有些发青——他分明知晓卢棻话中的威胁气息,不消说卢家那些已经去世的将领们,就是如今坐镇各地的
卢氏子孙,也手握着不小的兵权。但他身为新君,又岂能在这么一个姑娘面前示弱?
“陛下……”身后的陈显追问了一句。
“搜!”
卢棻含笑收了刀鞘,缓缓退到一旁。
顾瑨瞪着卢棻,只见她神态自若地绕过院中的大堆书卷,走到廊下的竹簟上坐下,继续磨着碗里的朱砂。
说来也巧,偏偏是晒书的日子里迎了这么些人来——尤其是陈显向来多疑,加上若没有找到国玺,未免心虚。因此便
命手下的士卒们仔仔细细将那些颇为珍贵的古籍翻找一遍,看看诏书是否夹在里头。
一时间院中尘埃四散,书鱼逃窜,竹简和卷轴磕碰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伴着纸页“哗哗”的散落声,竟有些奇异的热
闹。
自始至终,卢棻只是微笑着看着众人忙忙碌碌,并不发一语。顾瑨不禁狐疑起来——按理说,程渺在京都中熟识又值
得托付如此重要的国玺的人也只有卢棻一人而已,若是不在卢棻这里,又可能在谁那里呢?
正在此时,织银却捧着一叠笺纸走来,俯至卢棻耳畔轻声道:“小姐,我四处都寻不到裁纸的竹剪了……”
卢棻漫不经心地将袖中的佩刀递给织银道:“拿去用罢。”
“可是,这个佩刀……”织银哆嗦着,绞着双手怎么也不敢接。
卢棻抬高了声音,笑道:“你怕什么,卢家这样的东西还少么?佩刀、长剑、椽笔……哪个是没有故事的?唉,织银
你平日也不是没念过书——三公之类的,空有盛名而已,还不如仲父的一方太守呢。你去将那卢氏的族谱摹本取来,
我要瞧瞧。”
顾瑨起先还冷冷地瞥着卢棻,听闻她的话语,霎时僵了僵身形——这个卢家最年轻一辈的长女,无论气魄还是智慧看
来,丝毫不输于任何一位大族的男子。
织银一边局促地弄着衣带,一边应诺,打算绕过气得几乎跳脚的陈显,将那族谱挪过来。陈显不比顾瑨,哪里咽得下
这口气,狠狠冲织银喝斥几句。织银经不得这样的惊吓,又缩回卢棻身边。
“那就不看了罢。”卢棻安慰着织银,又对陈显笑道,“只是,那些书都是客人们赠与叔伯的,平日里就没人动过,
还请陈刺史小心一些。哦,屋内还有一些器物,不知殿下是否也要一一查验过?但这院落是先祖在宏朝初便立宅的,
殿下若要烧它,还是先和卢氏族长商榷一番才好。”
陈显等人搜得再细致不过,连织银适才取来的笺纸都翻找了一遍,简直恨不能掘地三尺,但除了数不完的各种古籍,
竟找不出丝毫国玺和诏书的踪影。
卢棻依然波澜不兴地送了那一队不怀好意又疲惫不堪的人马远去,又恭敬地邀顾瑨闲暇时候再来,甚至还目送他们走
过街巷的尽头,然后才轻声关上了门。落日斜阳将余晖洒在院内大大小小的书卷上,映出起伏的血色残光。
“小姐……”织银收拾着院中凌乱的书卷,抬头问道,“那……国玺究竟……”
“别管什么国玺了。”卢棻把适才的朱砂粉用水调开,将刀鞘浸上那鲜红的颜色,在每一张纸笺上拓出印记,又迅速
默写了一张名单,“顾瑨找不到国玺,京都经不起这样的虚耗,过几日一定会开城门。你趁机出城将这些纸笺送到卢
府大宅去,命府中家人按我所抄录的这些卢氏族人的姓名一一送达。无论现在族内究竟是否摇摆不定,见此拓片,也
应该知晓我的意思了。”
“是。”织银躬身收了纸笺和单子,纳于怀中。
卢棻蹙一蹙眉,又想起了什么:“哦,还有,你去的时候顺便把顾瑨搜过卢家的城内宅院的事情和族长细细说一遍,
务必让族长知晓顾瑨对待卢氏的态度。这种事情,不用来造些波澜实在可惜。”
“是。”
“好了,这事到此为止,我也没有其他好交待的了。”卢棻笑道,“你下去吧。晚饭做得清淡些。”
织银点了点头,便悄声退下了。
卢棻挪了挪竹簟,抬头若有所思盯着头顶的燕巢——此时亲燕已经归来,乳燕们正唧唧喳喳叫着不停。
夕阳渐渐沉没在一片茫茫的远山中。
12.暂定—小虐怡情
宏朝承泰十五年六月,离顾瑨宫变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宏朝就已经烽烟四起。
先是顾瑨蔑视世族大家,企图动摇根基的流言传遍了各个名门大族,人心惶惶之中顾珩又携延国三万人马反扑京都,
接着是各地卢氏族人奋起襄助。世族从来互为姻亲,关系盘根错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卢氏一反,其他各族自然
也不会袖手旁观。何况三人成虎,关于顾瑨搜查卢家的谣言早就传得沸反盈天了。
这一下,无论是人心还是大势,竟犹如排山倒海一般全都倾向了那个年仅十五岁的顾珩。兵贵神速,三万人马汇合着
各地的军队,潮水似的拥向了措不及防的京都。
这日,程渺正昏昏沉沉地躺倒在牢狱之中,仿佛死去一般。他已经数日水米未进,手脚早就如雪般的冰凉,掩在破旧
不堪的衣袍下。那些粘在身体上的干涸黑血仿佛地狱中的小鬼伸出的枯瘦手指,要将他狠狠拽入深渊。
到底……怎么样了……
程渺低低地喘息一声,脑中剩下的最后一丝清明只牢牢地系在了外面的情况上——数日都没有再重复那些可怖的刑罚
,恐怕……恐怕是情势太过精魄,顾瑨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理会自己了……
那么,小湛应该带着三殿下回来了吧……真好……
程渺心下一松,又要陷入昏昧之中,却蓦地听见一阵兵刃相接的金戈之声,然后便是大力开锁的声音。
“程尚书郎,你怎么样?程尚书郎,程尚书郎!”有人将自己扶起,又用力地摇了摇,“你醒一醒。”
程渺被摇得全身都要散落成碎片,好容易挣扎着睁开了眼睛——昏暗之中但见一个戴着盔甲的陌生将领将一只酒壶凑
到他的唇边:“来,喝口酒。”
程渺被强灌了两口烈酒,终于恢复了一分精神,勉强开口问道:“你是……外面……小湛……可回来了?”
那年轻的将领答道:“我叫卢彦,是卢棻的从兄,小姑娘让我到这里来找你。尚书郎说的可是程湛郎君?他刚陪着三
殿下杀进内皇宫,应该要出来了——哎,不说这些了。快,我背尚书郎出去!”说罢,就将程渺背到了身后。
“他……受伤了么?”
“程郎君么?他好着,尚书郎不必担忧!”卢彦踢开脚边横陈的士卒尸体,一面答应着,一面背程渺往外头闯去。
此时适值正午,阳光明媚通透,整座京都都被笼罩在一片夺目的光晕之中,更兼有众人欢呼雀跃的喧腾声,将空气蒸
得仿佛可以炸出炮竹的脆响。那些吵闹声在屋瓦上滚成一团,又迅速绽放开来。
此时有人喊道:“快看,是那个程郎和三殿下!”
众人仰起颈子,纷纷争先恐后地往街头望去——
只见程湛与顾珩骑着高大的骄马,并辔从街道中缓缓踱过——沾染了血色的锦袍在风中展成一片意气风发的旗帜,飞
扬起来。
再得意不过,再俊朗不过。
他们就这样被欢呼的人群簇拥着,从程渺眼前经过。
从那个遍体鳞伤、容颜尽毁的程渺面前,缓缓经过。
人潮太过激荡,欢呼太过喧嚣。
程湛从未低头去看,去看那隐藏在店爿阴影之下的身影。
“程尚书郎?”卢彦轻唤了他一声。
“送我……出城吧。”
话虽如此,卢彦哪里敢把几乎昏迷的程渺独自抛在城外,无奈他又是个小将军,不能耽搁,因此就将程渺留在了城外
的卢宅。
适逢织银正在院中,卢彦便将程渺托付给她照料,转身又匆匆赶往城中去了。
程渺半梦半醒之间,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待到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房中,;手上被裹帘包扎得密实,脸上似乎也
抹过了药,凉凉地糊了满面。门外素白衣裙的卢棻正与卢彦谈论着什么。织银探头探脑地望了自己几眼,扯了扯卢棻
的衣袖,又努一努嘴。
卢棻会意,吩咐了织银几句,又对卢彦道:“那便多谢兄长了。若是然深纠缠不放,再问起这事,你便让他找我罢。
”
卢彦笑道:“妹子放心,那我先走了——陛下催了我几次,赏你的东西早早就准备好了,你抽空还是去皇宫一趟。”
卢棻施礼一笑:“我知晓了。”
卢彦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卢棻略略停了半刻,待织银端了药来,才款款进门,对程渺笑道:“整整一天,你恢复得还算快。手脚都无大碍——
族叔卢收你该听说吧?施医用药都是极高妙的,他给你上的药——只是这面上伤得严重,族叔也无太大把握。”
程渺连忙称谢:“多谢长嫂……”又从织银手中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卢棻意味深长地看了程渺一眼,又开口道:“你若是要谢,还是谢谢卢彦吧,他打昨日起就被然深拽着,前前后后不
知盘问了多少遍。我赶过来的时候尚早,刚才听他说,然深为了找你,几乎把整个京都都寻遍了。你……”
程渺摇摇头,苦笑一声,道:“我料到了,果然还是该离开。如果小湛见到了我,定是要自责为何没有早些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