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就是这样,又总是顽固不化,说什么都不肯退让的。与其让他愧疚悔恨,不如没有看见我的好——就当我这
个兄长远行去了。”
卢棻怔怔望着程渺半晌,突然冷笑一声:“然遥这算是你的一厢情愿么?你问过然深了?”
程渺转过头去,盯住眼底的蜀锦毯被,笑道:“不用问了——做了小湛十七年的兄长,我比小湛自己还了解他。小湛
再过不久一定会找过来的,我不能多待,还请长嫂替我瞒下此事。”
“你打算去哪里?”
“还未决定——不过我记得去年小湛默过一张延国与大宏边关的地图,只是还有些位置留着白,我打算往浮水去,在
那里细细地走一遍,也好整理出完整的地图来。”程渺微笑着,“毕竟我也算是水部尚书郎。”
你既然记得水部尚书郎的责任,怎么就将身为兄长的责任抛在脑后,置之不理呢?卢棻如鲠在喉,却最终什么也没有
说。
又是斜阳傍山,卢棻想起前几日在城中与顾瑨针锋相对,今日却要目送程渺远去,心中不免五味杂陈。她默默倚在门
口,望着那身影如同迷路的野鹤,越来越遥远,终于渐渐消失在一片残照之中。
夜里织银与卢棻摆了案桌正低头吃饭,屋门却被急促地敲响了。织银连忙放下手中的碗筷过去开门。
“长嫂,长嫂可见过,我仲兄?”
门甫一打开,就见程湛扶着门,一边喘气一边急切地问道。
卢棻抬头瞥了程湛一眼,又“嗒”地搁了碗,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程湛原本就不相信卢彦躲躲闪闪的回答,此时见卢棻这副模样,更觉得其中定有隐情,他也不顾什么避讳,冲进门中
拉住卢棻的衣袖道:“仲兄究竟去哪里了?”
卢棻扯回衣袖,又命织银撤下食案再去取一壶新酿,然后正襟危坐道:“然遥不告而别,自然有他的道理。”
“这么说,长嫂确是知晓仲兄的去向了?他怎么样,是不是受伤了?”程湛根本没有理会卢棻的话,反倒继续追问下
去。
“然深我说过了,然遥不告而别,自然有他的道理。”卢棻苦笑一声,“或者,有他的苦衷。”
程湛愣怔半晌,竟突然笑了笑:“阿兄和我在一起,就不会有苦衷了。”他笑起来万分自信,甚至颇有些沉浸其中的
自得,眼眶里却似乎有了几点泪光,手指也团紧了衣袂,微微颤抖着。
卢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叹了口气道:“喝完酒,就出门往西北,当年子樯那条路——果真得幸遇上了,可别说是我
告诉你的。”
“多谢长嫂!”程湛接过了深杯,将新酿一口饮尽。
“若真要谢我,下次你进宫见到陛下的时候,和他说一声——中书郎贺弦为顾瑨所杀,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现下贺
家只剩年仅八岁的孤女贺采,陛下若有心,就好好照顾着。”卢棻说完,便带着织银施施然走出了房门,白衣素裳曳
过地面,发出沙沙声响。
夜晚的荒郊,夏蝉已经开始爬上了树梢,枯燥的嘶叫声勾起草丛里纺织娘、金铃子相和聒噪。萤火还未盛,孤零零几
点仿佛是掉队迷路的旅人,划出曲折的痕迹,仿佛在无力地倾诉流亡的凄凉。除此之外,竟全是森森树影,黑逡逡一
片晦暗。
虽然这是入京的官道,但前几日下过雨之后,草长得飞快,积水腻在荒草之间尚未沁入地底,因此深深浅浅极不好走
。
程湛急着要寻找兄长的踪迹,因此匆忙之中既未骑马更未执灯,若换作是常人,早该吓得魂不附体了。程湛一路走来
,却是步履沉稳迅速,在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之后,他仅仅希望能够找到兄长而已。
什么万阕山河,什么富贵荣华——世事变迁,终为尘土。他所要的其实只是自己的阿兄,哪怕以后重回浣衣乡,守着
草庐薄田,哪怕一无所有。
只要在一起,便没有什么苦衷。
程湛继续往前走去——向一望无际的黑暗中走去。
终于,在距离道旁不远的一棵夜合树下,似乎燃着一堆篝火。火光有些微弱,不住地颤抖摇晃着,迸溅出的火星将篝
火旁的旅人剪出模糊的背影,似乎要融进夜色中一般。
程湛的脚有些软。
那个身影,他一眼就瞧得出来。即使背对着自己,即使显出少见的疲倦姿态,即使,瘦削了不知多少。
程湛朝着那火光走过去,树下的人枕着沾满了露水的枝干,似乎已经入眠。
但窸窣的脚步声很快惊醒了他,对方睁开双眼朦胧中稍稍回过头,程湛看见了火光勾勒出的一张难以形容的面孔——
上面爬满了伤痕与结痂,有的地方依然红肿着,隐约可见沁出的血色,唯有那双眸子依然清明,却盛满了惶恐不安。
程湛如遭霹雳,蓦地收住了脚步。他只觉得犹如栽进了冰窖之中,寒冷万分不说,连身体都被冻僵了,满眼都是那些
可怖的伤痕,顺着对方的脸庞迅速爬进了自己的心中。他怔怔盯住对方,不敢移开视线,也无力移开视线。
程渺仿佛早已料到幼弟的惊惧,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拔腿就跑,惊得停歇在树头的夜枭也张
开了双翅,嘲笑似的尖叫着飞远了。
程渺只顾着低头往官道躲避着,身后的脚步一阵紧似一阵,一阵近似一阵。自己的脚步声与对方的交织纠缠在一起,
绾成丝线绳索,几乎把程渺的心脏牢牢地缚住,再也喘息不得。
他慌不择路,脚下又有乱石羁绊,几近跌倒的瞬间,手却猛地被一片温暖用力牵住。
这温暖太过熟悉,仿佛多年以前初入京都的夜晚,这样的温暖也曾将疲惫不堪的自己牢牢圈住。
“阿兄。”
沉寂了数月的声音终于在耳畔再次响起。
“阿兄,我想喝鲫鱼羹。”
阿兄,我想喝鲫鱼羹。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这样说道。
月光织出皎洁轻柔的白纱,天地之间满是细碎的弥散开的银色雾气,浸透了无限柔和的温暖。
月光织出皎洁轻柔的白纱,天地之间满是细碎的弥散开的银色雾气,浸透了无限柔和的温暖。
程渺轻轻地叹了口气,却没有回头,只是呆怔地望着那猝然沉寂的夜色,半晌缓缓微笑道:“回去吧。一起回去。”
脸上的伤口还未痊愈,笑起来其实是很疼的。但他觉得心中的温暖还有幼弟的话语,可以把一切的疼痛模糊殆尽。
怎么会想着离开呢?
身后的小湛已经失去了一位长兄,如今的确只剩下他了。
程渺想起幼时读过的《庄子》,所谓“相濡以沫”大抵说的就是如此——至于“相忘于江湖”,心中有所牵挂,又如
何相忘于江湖?自己终究不是庄子那般通达之人,也不想通达。一世再长,也不过百年,何必去前瞻后顾那么多?
“我们回去吧。”程渺转过身面对着程湛,笑着重复道,“我给你做鲫鱼羹。唉,这都三个月了,你还不忘。”
程湛起先还在愣怔,仿佛泥塑陶俑一般被程渺牵住径直往官道走去,脚尖磕着一块石头,疼得他幡然回神,心中又是
苦楚又是甜蜜,竟挑不出一句话来回答,随口说道:“我要吃青林湖的鲫鱼,两尺来长的那种,可比鲈鲥之类的好多
了!”
程渺哭笑不得地点着头:“好好,你便是要吃那祖州八尺神鲫,我也给你弄来便是。”
程湛歇住了脚步,喟叹道:“我可不敢要阿兄你去弄,祖州距此足有千里,阿兄若是走了,我恐怕又要丢下我一个人
了。”
他这么说,无非是想试探着要程渺许一个承诺而已,只是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说得太过,连忙改口道:“不过阿兄
说了不会走,这次也是玩笑吧!”
“是玩笑……”
“我信。”程湛不等兄长说完,笃定地点点头,将对方的手紧紧握住。
夜路依旧难行,二人相互扶持着,说笑着,竟也不觉得有什么疲倦与劳累了。他们缓缓往京都走去,踏出萤火与星光
,也踏出身后的万丈朝霞。
13.风云再起
顾珩摸了摸程家簇新的院门,上头的新漆未干,有一点黏黏的感觉。不过漆水似乎混杂了胡椒,闻起来倒和延国内廷
空屋的香气很是接近。他示意身边的宫侍叩门。
开门的不是程湛,却是程渺:“啊,竟是陛下驾临。”随即笑着退到一边,施礼迎顾珩进了院门。
顾珩望着程渺脸上的伤痕,有些吃惊——倒不是因为那伤痕太过可怖,只是他不曾料到程渺竟丝毫不觉得尴尬,泰然
自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顾珩心中不免升腾起敬意,抬头冲程渺笑道:“前几日听卢姑娘说程府已经重修,因此朕便过来看看。尚书郎一向可
好?”
程渺笑道:“得见陛下回来,宏朝归于安宁,臣便心满意足了——没有什么不好的。”
顾珩颔首,又想说些什么,院中却蓦地有人插嘴道:“什么尚书郎,一个小小的水部尚书郎也能被你们顾氏反复折腾
成这样,我阿兄可不兴再给你们顾氏冒险下去。”
“小湛!”程渺回头蹙眉道。
程湛跪坐在屋檐下,端起食案上的素陶大碗,对着程渺露出浑然不觉的无辜笑脸:“阿兄再帮我盛一碗吧。虽然还未
入秋,这莼菜就着鲫鱼的滋味还是极美妙的。难怪吴县张翰说什么也要回江南呢。不如我们也效仿……”
“你们煮了莼菜鲫鱼羹么?不妨也给朕盛一碗来。”顾珩打断了程湛的话,笑道。
程渺应了声“是”,又接过程湛的碗,往后院去了。
顾珩点点头,抖了抖那繁丽织纹的黼黻广袖,抬脚走到了程湛对面坐下。
“我记得宏朝内廷的宫殿星罗棋布、不可胜数,我这府上既无高椽交错,又无重檐流丹,陛下怎么有闲情特地来这里
欣赏?”程湛眯起眼,顿了一顿又狡黠笑道,“何况这新建的屋宇,也没有燕巢可以藏诏书国玺啊。”
顾珩知道他指的是卢棻将国玺藏于燕巢中的事情,先是会意一笑,又摇头道:“自然不是来看屋子的。我是担心程尚
书郎……不过不妨事,宫中多的是杏林圣手,明日朕便将他们请到这里,总不会没有办法的。”
“陛下多虑了。在我看来,阿兄与原先并无二致。他依旧是我的仲兄,与我不曾有半分疏离——至于兄长自己,前几
日还同我一起去了市集,我想他也是不在意的。这并不是什么耻于见人的事,至于别人怎么想,我们都不在乎。”程
湛说着,又回头看了看端着食案走来的程渺,“仲兄,我说的可对?”
程渺点头笑道:“是。”
顾珩拊掌欣然道:“这真是太好了!既如此,那尚书郎便早日归职吧。”说罢,微笑着接过食案上的大碗——碧莹莹
的莼菜交错漂浮,其间点缀着嫩白的鲫鱼肉,看上去便知是上好的美食了。
“慢着。”程湛按住顾珩的陶碗,“陛下真是自说自话。兄长何时答应归职了?再说,这大宏地大物博,光是地理图
籍就足够堆上一屋,何况还有各地治水修渠的事务不断,哪里能关照过来?兄长为了你们兄弟阋墙的蠢事弄成这样,
陛下倒是大言不惭……”
“小湛,不可乱说。”
顾珩倒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也没有在意程湛的无礼,说道:“可是朕听说然深你曾经说过要做程尚书郎的掾属,如
今就这样安排——你的能耐朕不是没有见过,哪怕做中书郎都绰绰有余,何况是给程尚书郎帮忙?若再觉得京都琐事
过多难以胜任,朕便许你二人先去浮水绘图,待回来之后,便安排尚书台其他职务如何?”
程渺笑道:“浮水绘图微臣一人足矣,陛下还是让小湛留在京都。至于尚书台要职——小湛向来疏懒惯了,微臣生恐
幼弟弄巧成拙,还是算了。”
程湛应和道:“就是,放着闲云野鹤不做,偏偏陪着你这个小皇帝受苦受累,岂不是太昏昧可笑了?”
顾珩喝了口莼菜鲫鱼羹,叹了口气道:“然深你既知道朕如今年幼,风雨之后朝中又无多少可用良才,就不要如此拒
绝了罢——这次能够稳住局面,实在多亏了二位,朕也不知该如何相谢……”
“陛下说再多也无济于事,总之我迟早要与兄长一起归于乡野,至于什么朝政之事,陛下还是自己处理罢。”程湛冷
笑一声,又抬头拉了拉程渺的衣袖,“是不是?”
程渺蹙了蹙眉,笑着随口道:“什么‘归于乡野’,你如今连个亲事也未定下,就想到哪里去了。还是留在京都任一
小职,待到小成之日,也好聘到温良贤妻。”
程湛正低头喝汤,听得这么一句,浑身一僵,竟将那鲫鱼刺也卡在了后头,顿时好一阵难受,又吐不出来,只有干咳
了半天。
程渺忙伸手去抚,程湛慌忙甩开兄长的手,狠狠灌了口汤,只觉得那鱼刺在喉头划拉出无数血痕,他顾不得这些,一
边咳嗽着一边问道:“阿兄你刚才说什么?”
程渺见程湛咳得颧骨泛红,又是惊讶又是疑惑:“说让你留在京都任职,待到小成之日,便娶妻生子啊。小湛你怎么
了?”
程湛怔怔地呆坐了,也不咳了,半晌才闷声道:“哦。没什么。”
顾珩在一旁看得分明,他虽然年幼,心思却多得很,此刻故意说道:“朕适才还说不知如何答谢——这样吧,朕有一
从姊顾玲,今年也十三了,还未……”
刚起了话头,就见程湛眼中一道寒光,直戳向自己。顾珩咳了一声,干笑道:“此事以后再说罢。时候也不早了,朕
还须去卢府一趟。”说罢,便起身与程渺兄弟道别离去。
“阿兄,我不娶妻。”程湛掩了院门,转身定定地说道。
程渺有些莫名,替他理了理衣襟,微笑道:“你如今不过十七,自然不用如此急于……”
“我是说,我以后也不娶妻。”程湛打断了兄长的话语,万分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
程渺愣怔,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半晌才反问道:“为什么?”
程湛见兄长不明就里,心中越发苦涩,仿佛这么多年的愁苦一齐涌到了喉头:“阿兄真的不知道么?我和阿兄相处十
七年了,往后也要和阿兄在一起!”
程渺当他是小孩子心性,微笑道:“怎么还是这样的气性?男儿长大了,总要独立成家的,哪怕是如卢氏那样的大族
,也断然没有合住一起的道理。你懂得棠棣之亲,我自然欣慰……”
“我还懂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阿兄你不明白么?”程湛一时激愤,脱口而出道。
话罢,程湛顿醒,犹自后悔不迭,慌忙偷眼觑着程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