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吵起来了么?阿苜睁大圆溜溜的眼珠猜测,敢在寝宫门外喧哗,真是不要命呢。
那侍卫毕竟是在宫里侍奉多时,也见多了这种情况,于是不卑不亢地回道:“卑职奉命在此把守,非王令,任何人等不得入内。请夫人不要为难卑职。”
那王令两个字确实有效,想必幽夫人对王的手段也有所耳闻,只是眨眼间,她就换了副平易近人的脸色,温言道:“既然是王令,我也不能违抗。不过,请帮我向王禀告一声。”说完,在丹陛下堪堪站定。
侍卫面露为难之色,也只好应了一声:“请夫人稍等,容卑职前去禀告。”尽管已经应了,但是他心里那个纠结啊,现在能去么?现在能去么?当他的一只脚离寝宫的门口还有三步的时候,救星驾到。
“禀告之事由我来。”来人挡住侍卫,并对幽夫人露出一个谦卑的微笑。
侍卫如蒙大赦,立即回了原来的位置。
阿苜抬头一瞧,高额深目,正是神出鬼没的后宫总管林扶。这林总管八面玲珑,在后宫站了数百年也没有倒下,也算是个小小的记录了。
林扶瞟了一眼敞开的寝宫大门,施施然下了丹陛,向亭亭玉立的幽夫人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个礼,“卑职见过幽夫人。”
“林总管是打算代我禀告咯?”幽夫人浅浅地笑道,拢在袖中的手指抚摸着腕上的青花晴水镯。
“是。”林扶淡淡地回答,“只不过不是现在。”
幽夫人脸色微变,语气依然平静:“那林总管想等到何时?难道想让我在这里等到日头升起?”
阿苜瞅了眼天空,黑色,半颗星星也没有。现在还是三更吧。
林扶也不辩驳,语气极是温和:“夫人要卑职马上前去禀告,卑职一定会去。只是现在已过二更,王已经歇下。夫人不如先回宫,待卑职禀告过后再给夫人回话。”
幽夫人望了望漆黑的夜空,冷下脸,甩了袖子走人。
可能出现的血腥场面暂时不会发生,阿苜终于放下心来。又看着林扶慢慢走过来,低声给了句:“小心伺候着,不能叫其他闲杂人等进入寝宫一步。”
阿苜赶紧点头,这值夜的活可真不好干啊。头还没抬起,林扶已经不见。她抚着胸口乞求上天保佑自己平安度过这一夜。
黑纱之后的玉床恢复了夜深时的模样,黑发男子拥着紫发少年喃喃低语,凝视着少年恬静的睡脸,男人将少年的头埋入自己的怀中,逐渐沉入梦乡……
金色的暮光海……
衣袍猎猎作响的黑袍人……
最后刺入自己身体的巨剑……
他没能望见九宁和若水伤心欲狂的神态,呃,也许只有九宁那个脆弱的贵公子才会那样,至于若水——亦泽那种冷酷的家伙,指望他为自己伤心是不可能的了。当自己失足落入暮光海的那一刻,看见颠倒的天与地,以及巨大的浪花,他心中其实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居然就这么死了,还没给师父道别……
那种几乎将自己完全击碎的剧痛和麻痹,绯夜只在一瞬间感觉得到,后来便是无尽的黑暗……也许是,那铺天盖地的金色波涛,一齐朝自己涌来,淹没自己……
魂魄仿佛在漩涡中不由自主地飘荡,身体则不知去向。绯夜不想再坚持什么,就如同很长时间以来积累的疲倦一下子释放,心也跟着轻松起来,原来死亡的感觉如此——美好……
他看到一些记忆的碎片,像被撕碎的纸张,有字,却看不明。他努力想拼起那些碎片,然而只是徒劳。
死了,做这些还有什么用?
也许飘了很久,也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绯夜本能地扬起一只手,却被什么东西握住,紧紧的,挣不开。
他想说:“放开!放开我!”嘴里却只发出“呜呜”的呢喃。身子慢慢地扭动,像得不到满足的孩童。
金色的灯光下,少年无意识地扭动着赤裸的身体,让他看上去好像一条莹白的鱼。
男人轻轻吻着少年纤细的手指,发现他上翘的睫毛微微颤动。
要醒了么?
像装着宝藏的宝盒打开,璀璨的珍宝瞬间发出夺目的光彩。
沉睡的少年睁开了迷茫的双眼,紫色水润的眸子宛如初生的婴儿。他稍微张开了粉红的嘴唇,露出一点洁白的贝齿。他茫然地看着男人俊美的面颊,被握住的手腕处传来奇异的陌生感。
绯夜呆呆地凝视着面前的男人,陌生,却又好像在哪里见过。是自己认识的人么?怎么没有印象?
一红一蓝的眼睛很特别,像一对宝石。
真想摸一摸。
“不记得我了么?”男人轻笑道,眼眸中柔情流露,令绯夜一时怔住。
“你是……”
绯夜含糊地问道,试着抽回被限制的手,然而男人的力量如此之大,他蹙起优美的蛾眉。
一些碎片在脑海里飞快地拼接,显现还算清晰的图像。
妖娆的红线舞,艳丽的舞姬……给他银子的男人——他疑惑地问:“韩清?”
男人似乎满意地微笑,上挑的眼角更显魅惑。眸光流转,让绯夜不知道是看那只红色的眼睛,还是去看那只蓝色的眼睛好。
“你记得很牢,这很好,”男人又吻了下他的手指,放下后补充,“寒卿。”
那个戏班班主?
绯夜脑中一团混乱,他环顾四周,头顶上盘旋着不知名金色怪兽的玉墨潜云九重帐,帐幔的四角被金钩挂起,悬挂在墙壁上的金色琉璃灯折射出奇妙的色彩。这不像是寒冰城的客栈,与以前住的鬼界王宫也很有距离。炫目的金碧辉煌,看多了就叫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戏班?”他继续问道。记忆中,他应该离寒冰城很远了,怎么会遇上彩蛾班的班主韩清?
小家伙这时候怎么笨笨的?
男人弯起好看的嘴角,解释道:“那是我的身份之一,而我的另一个身份就是这里的主人。”
哪里?寒冰城,还是暮光峡谷?
绯夜歪着脑袋猜测,还是糊涂,看对方的模样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男人也不再跟他打哑谜,柔声道:“欢迎来到魔界,我的宫殿,可爱的绯夜。”
77.黑猫(上)
魔界,宫殿,彩蛾班……几个毫不搭界的词语在绯夜的脑海里快速旋转,转得他脑袋发晕。绯夜揉揉眼睛,挣扎着坐起来,仍然虚弱的身子却一个摇晃,歪倒在男人怀里。
被众多后宫佳丽期待的怀抱在绯夜眼里跟一把椅子没什么两样,他挣了一下,没挣开。脑海里的问题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他一边想,一边在口中喃喃念着:“寒卿,韩清……”突然脑子里一个激灵,那个叫韩清的不是跟寒冰城主是一伙的么?那个吃人的妖蛾子!魔界……他靠着男人精壮赤裸的胸膛,惊诧地盯着那双奇异的眼睛问道:“难道你是……”怎么会?事情怎么会这么复杂?
男人平静地等待着他的问题。
“魔界之王——寒卿?”他哑着嗓子问,尽管答案已经不需证明。
对方很诚实地点头,然后——优雅地吻了他的手背。
绯夜不知是因为觉得这一招太过肉麻,还是因为被推测到的事实所震撼,呆了好一会儿,终于才记起对别人的非礼动作要坚决拒绝。而且他刚刚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天,自己究竟这样裸着多久了?看到那身上斑斑驳驳的欢爱痕迹,绯夜霎时间涨红了脸,恨不得立即在地面上打个洞钻进去。
他使劲抽开被寒卿抓住的手腕,想一脚朝对方踹过去,刚一抬腿,腿上的肌肉跟在水里泡过一样,软塌塌的没劲。他转而努力想要跳下床,然而下半身就像不是自己的——腰跟断了似的。可恶,他还来不及向任何人发出痛斥,便一下子摔倒在雪白而柔软的地毯上,脑袋撞上软绵绵的奚鼠毛,细长的毛刺伸进鼻孔里,弄得他快要打喷嚏。接着,他开始无助地扭动着滑嫩的身子,像一条想要逃脱砧板的鱼。
寒卿见到这幅滑稽的情景,嘴角不禁扬起完美的弧度。
我是该惩罚你,还是该安抚你?可爱的小家伙……
他轻松地揽起绯夜的纤腰,将他重新抱上了床,却见那小家伙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心里已经有所了解,小家伙是不是猜到什么了,很生气?
“你那时候怎么会在寒冰城?”
“为了让你再次见到我的时候不会感觉那么陌生。”
不要那种一副无辜的模样!绯夜怒气冲冲地瞪着他貌似人畜无害的脸,恨恨地想,寒冰城的事情分明是个陷阱,自己差点就被雪蛾包成魔蛹孵蛋!还有其他的……说不定就是个大大的陷阱!他一时半会也理不清头绪,只觉得这一路走来,处处都是疑点,可是思绪又很乱,不知从哪里理起。
他暗地里想催动暗焰术,却发现灵力如干涸的水井,根本抽不上水来。难道是灵力在自己掉入暮光海的时候已经耗尽了么?绯夜尽力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惊慌,面对这么一个强劲而目前不能分清是敌是友的家伙,自己说不定先扮扮柔弱的姿态比较合适。性命应该暂时无忧,若是寒卿想结果自己,就不会将自己从暮光海里捞出来了。
寒卿见他那张小脸先是挂着恼怒接着很快变作迷惑,后来又是满脸的若有所思,心下明白,微微一笑,放开绯夜的身子,下了床,在绯夜面前展示了一番自己性感到人神共愤的身材,然后换了衣物,扔下一句:“好好休息吧,你会喜欢上这里的。”
绯夜目瞪口呆地看到男人宽松的亵衣下什么都没有,啊啊啊,刚才那家伙就是这样在床上抱住自己的么?无论谁看到自己身上残留的痕迹,都能很自然地联想到在这座壮丽的宫殿里发生了什么。
大难不死,可后福还没来得及享受,自己就被另一个男人吃掉了。绯夜在脑海里再次将寒卿鞭笞了一千遍一万遍,然而也仅限于此,他如今是意想不到的虚弱,估计连总角之龄的孩童都能撂倒此刻的他。他能拿什么跟那个家伙斗?再一瞅,刚才的家伙已经从眼前消失不见。
他无力地躺倒在宽大的雕兽玉床上,用乌黑柔软的冰蚕丝缎将自己的全身包裹起来,盯着脑袋上方的巨兽图案胡思乱想。在寒冰城的时候,他压根就没想到自己会傻乎乎地一头栽进寒卿设下的陷阱里,后来从城主府邸逃脱,回想起来也是过于轻易。后面的思绪也是有点乱,寒卿怎么知道自己要去暮光峡谷?又是如何将自己救出?那群黑袍人与他有关系么?难道跟他是一伙的?一个又一个问题叫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关键的问题就是: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因为自己的容貌?绯夜摸摸自己的小脸,倾城倾国?笑话,自己可是个男人!再说,比自己好看的人多的是,除去女人,男人中的,龙光可谓是美得叫人垂涎三尺;亦泽嘛,马马虎虎也算一个……(绯夜,你对自己太谦虚了)还是因为自己的武艺?更是荒谬了,被那群黑袍人打得惨不忍睹——稀烂的武艺,简直叫他无法跟师父交代。目前的结论只有——
寒卿,你吃错药了!
可是,不管人家吃没吃错药,自己如今只能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了,谁叫自己的灵力几近于零呢?
不知道九宁有没有回到白丘?他现在祛除了黑蜘蛛的困扰,心里应该不那么难过了。还有亦泽,也会护送贵公子安全回家吧。凭他的能力,应该没有问题。自己如今孤家寡人一个,没有什么好牵挂的,连跟他们联系都是问题,哎,走一步算一步。绯夜冲着那张牙舞爪的怪兽吹了口气,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一进入梦乡,那对名叫幻纱与幻舞的母女就不请自来。尽管是梦,他也无法摆脱梦里那种真实的感觉。
不知怎的,他很想叹气,虽然自己是个很少叹气的人。
自从看见幻纱在黑暗中流泪,他就恨不得代替她伤心难过。
努力挣扎却无法摆脱命运摆布的母女……
他看见临死前绝望的幻纱,懵懂的幻舞,还有那位道貌岸然的族长大人。曲谨的话不仅叫幻纱心寒,也叫他感到不可思议。像亦泽那种人怎么可能接受这种脆弱的联盟呢?
幻纱卧房内的压抑气氛叫他直皱眉头,昏暗的光线,幻纱死灰色的脸,裸露在外的手臂瘦骨嶙峋。还有那一地刺眼的药渣和破碎的瓷片,绯夜甚至能闻到那种苦涩的药渣味。侍女一边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地面上的狼藉,一边埋怨道:“又是这么多碎片,手指都快被割破了。”待在屋外的幻舞却不知道母亲已经跨越了生命的尽头,手里还捏着侍女给她玩的几颗彩珠子。
彩珠子在心中溜溜地转动,其中的一颗突然调皮地从幻舞的指缝中跳出,在地上弹了一下,一路滚了开去。
幻舞急忙去寻,那彩珠却被人踩在脚下。
绯夜一看,是名头戴玉冠,身着蓝色锦袍的男孩,他眉眼细长,皮肤泛着暗淡的冷光,估计比幻舞大不了多少。此刻正带着点骄傲的神色看着蹲在地上的幻舞。
幻舞本来想捡起彩珠,没想到那珠子被人踩在脚下,连自己的手也差点被踩到。
“哥哥……”她抬头一看,怯生生地叫道。她平时很少看见哥哥,即使看见了,也多半是哥哥在书房里看书,要不就是在练武场跟着他的老师习武。在她的印象中,哥哥是个比较陌生的存在。
敢情这小孩是幻舞的哥哥,绯夜摸着下巴想,看上去跟他妹妹不对盘呢。
男孩居高临下地盯着张着小嘴的幻舞,神气地说:“想要珠子,嗯?”
“是。”幻舞小声道,对这位不怎么打交道的兄长,她有种本能的畏惧。也许因为哥哥是父亲的独子,或者说哥哥是未来的一族之长,与自己相比,简直就是大象与蚂蚁的区别。
听说哥哥什么都很好,书念得好,武艺也很不错,连教他的老师都赞不绝口呢。
“想要珠子的话,没问题。”男孩转动眼珠,笑得有点古怪,“只要你亲我一下。”
78.黑猫(下)
幻舞一愣,亲,这是什么条件?她还在歪着脑袋琢磨那个亲是咋个亲法,是不是跟母亲用嘴接触自己的脸一样?绯夜就已经被那个“亲”字震惊了,虽然他本人有过很是激烈的欢爱史,但是他早就成年了啊!瞧这两个小屁孩,才多大,玩亲亲?玩过家家还差不多!
那早熟的小子见幻舞不解的模样,也不等着小丫头主动投怀送抱,就直接搂了幻舞亲上嘴了……
大模大样偷窥的绯夜一脸惊愕,眼睛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
“你们在做什么?曲翔!幻舞!”一声厉喝像个响雷在俩小孩的身边炸起。原来是返回的曲谨。他听侍女禀报幻纱刚刚咽气。虽然与幻纱的感情并不好,但是好歹也算是领进门的妾室。对于她的死,曲谨心底还是有几分黯然。他正想过去看看,再吩咐侍女奴婢准备幻纱的后事,没想到一来就看到叫他气得七窍生烟的情景。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他简直要扯下那张平日里肃然太久的面皮大声斥责。
叫曲翔的男孩一见情况不妙,赶紧扔下妹妹想脚底抹油,却被父亲一把抓住手臂,“快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说罢,曲谨恼火地瞪了一眼嘴角还残留着唾液的幻舞。
曲翔见父亲大怒,吓得脸色煞白,身子直抖。在他的记忆中,老爹对自己一直和蔼可亲,就算自己犯了些错,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大发雷霆。他先是支吾了一会儿,见父亲还在气头上,聪明孩子心眼转得快,急忙大声分辩:“是妹妹!是妹妹叫我亲她的,说九姨娘就是那样亲她的,也要我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