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声音是女性特有的温婉。
周启晖无奈地苦笑着用手擦过双眼,站起来的时候腿不由自主地一直晃。身旁的人看他这副模样连忙扶住他的手臂。
“先生,您要不要进我们店里休息一下?”
周启晖冲着这个穿着绿色店服的年轻女孩感激地一笑,抽出自己的手臂。
“谢谢你,不用,我没事。”
说完,便又迈开步子往前走。
然而,走得越久,越是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里。
路那么多,却没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已经临近转钟了,来电显示的是大刚的号码。
“喂?你现在在哪儿呀?回不回来呀?”说话的大嗓门是他一个十分难得的朋友,为人十分真诚,几乎没什么心眼儿。
“我这就回去。”
周启晖现在算是投靠这个朋友,做到活也是在他的店里帮忙端盘子。
大刚开的餐馆正是在大学门口,因为菜的口味也好,所以生意很不错,在这附近很有口碑。
开门进去的时候,大刚的老婆真抱着不足一岁的小女儿在看电视,周启晖只好尴尬地在门口站了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小云还没睡啊?”
女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礼貌地扯了扯嘴角,就又转过头了。
听到动静的大刚从厨房里拿着奶瓶出来,笑着冲他道:“又跑哪儿玩去了?都这把年纪了还跟个疯一样。”
他和大刚做邻居那会儿俩人经常一块儿玩,有一次他忽然从树上掉了下来,把那家伙吓得半死。从那以后,那家伙就总把他当作一个太过活泼需
要保护的弟弟来看待。他和大刚前一次联系的时候,还是大刚的大女儿出生的那会儿。
北京和D市的差距,显然远不止是天气不一样。
周启晖直至真正到了异地他乡了,才开始强烈地产生一种莫名的孤独感,不得已之下彻底拉下脸皮地投靠自己这个已经有妻有女的幼时朋友。
每当这个时候,就越发地后悔。
起初,看到这对夫妻的时候还会想到那家伙。现在却只剩无尽的怨愤,和更加无边际的孤独。
他的期盼,好像突然就缺失了一大把,空落落的。眼前的事物,都变得像是灰白色的一样,看进去,然后又看出去。
“没有,我今天去看了下房子。”
提到这个,周启晖就更加窘迫。北京的房子,大概全是金子堆成的,他吗的。
回到简单的客房里,他整个人扑到床上,像是要憋死自己一样把脸淹没在厚实的布帛之间。
“草,他妈的,都逼死老子得了!”
恍恍惚惚地,周启晖忽然就想起来明仔那漂亮而狡黠的笑容。
那样可爱的笑容,难道以后真的就再也见不到了吗?
“找着了房子以后,就回去D市一趟吧!才不是为那个家伙,去看看琳子也是应该的。”周启晖猛地就坐起身,心里下定决心。
老男人因为烦恼而多出的数条纹路因为皱眉越发明显,莫名地就有股可怜的意味。
然后又忍不住恶狠狠地自言自语道:“你小子,千万不要让我遇着!”
在医院的重症病房外,有专门提供给家属的空病房。
然而,有一位病人的看护,却每天都是不一样的人。或者穿着警服或者穿着便服,有时是女人有时是男人,偶尔还有一位老人。
那位病人,就像是被这流水一样的人,用期待吊着一条命一样,昏迷不醒着。
既不愿死,也无法活,就那样艰难地挣扎着。
小王过来换班的时候,局长那老狐狸也跟他一块儿过来了,俩人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像约好了一样默默地来默默地去。
小王一想到医生说过的话就忍不住鼻头发酸。
这个,他一直敬爱着的学长,全身的皮肤都烧得不成样子了,就算活了过来,也已经是半个废人了。那样漂亮优秀的人,脸上却留下了一个可怕
的烧痕。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就像是一个被弄脏了的瓷娃娃一样。
D市的黑市依旧在潜移默化中风云变幻着,远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来去而产生任何的影响。
那么,有何必做出如此多的牺牲?!
偶尔,小王也会因为想不通而产生犹豫,可是,下一秒,却只是更加坚定地往前走。因为,这就是他的身份,他的职业,他的追求。
哪怕没有意义,哪怕微不足道,他依旧要做到最后。
而这些,正是学长永远用那不变的笑容教导他的。
他却不知道,那样的笑容下,是多少的心酸……
措手不及
周启晖的D市之旅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个悲剧。
火车上(这次男人决定坐火车,顺便欣赏沿途的风景……)坐在他身边的是个很年轻的染了一头金发的小男生。穿着用品什么的都看得出来家境
十分殷实,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他这个真流氓都感到汗颜,几乎要自叹不如。
因为没买到卧铺的票,到晚上也只能将就地坐着打盹。
耳畔男孩打电话的声音音量宏伟也就罢了,内容还他妈的十八禁。周启晖努力闭着眼,脑门都要气绿了,却忍耐着没有发火。毕竟,生活教会他
的不是用愤怒来解决问题。
白天的时候,周启晖就卯着劲儿跟他套近乎。然后便忽悠着这个半大的孩子一会儿给他捶背,一会儿贡献吃喝。一场坑蒙拐骗下来,心情十分舒
畅,不由就觉着此次旅途铁定是一帆风顺。
被人劈腿这种事,他又不是第一次经历。他现在满腹都是信心把男人抢回来。
要分别的时刻,少年反而不舍了,惜别地道:“晖叔,你记得打我电话!”
周启晖无限慈爱地一笑,挥手道:“放心,快回家吧。”
及至见不到人影了,周启晖才自得地一笑。
“我果然还是魅力无限。”
他现在就是铁打的脸皮,生冷不忌,不要脸起来天下无敌。
“老子这么好的男人都踹,我倒要看看那新欢长得什么模样。”男人咬牙切齿了一番,才招来辆出租往周启琳的学校去。
值得期待的事,还是放到最后才更有成就感!
等他到小区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多了。
打开门的时候,他还心跳了两下,也不知道是紧张真的有个新欢,还是期待见到那家伙。结果,扑面而来的是满脸的灰尘,登时惹来一个大喷嚏
。
毛的成就感,这屋子,完全就是没人住的状况。
周启晖失望地把包扔到一边儿,先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才恍然觉得不大对劲。他一开始以为是明仔又出门办事去了,但是,细看之下,
却发现似乎并非如此。
厨房里,甚至还有已经烂成了黑色的蔬菜。
衣柜,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每一样东西,都是他亲手整理的,他越看便越是心惊。
走到床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刺激过大了,他总觉得又有哪里不对劲。及至坐下了,才猛然发觉,床上只有一个枕头,顿时吃惊地四下搜寻。
然后便见到了角落里孤零零地躺着的另一个枕头。
房间里,除了灰尘,似乎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显示出时光的流失。
这样的状况,未免,太不寻常。
心惊的感觉,就像水纹一样渐渐地扩大,周启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最有可能的结果。
“不,不会,不会……”
男人不断重复地否定着,让自己坚信。然而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了一般,腿软地无法站立,便扶着床坐下,右手无意识地来回抚摸着那因为缺
少枕头而空出来的位置。
紧紧皱着眉头,男人忽然又站起来,像疯子一样四处翻找。
直到把屋子整个翻了顶朝天,才泄愤一般将床边的桌子和柜子整个掀翻在地。乒乒乓乓的声响,却远不及男人心中的混乱。
地上散乱的全是衣物和玻璃的碎片,相框也被摔开了,里面俩人咧嘴笑着的模样无邪地飘落在一堆杂乱之上。刺眼,却又让人忍不住地一而再地
回头看。
“不会!他吗的,你去哪儿了!”
蹲坐在地,周启晖无助地双手撑住头,喃喃自语间宛如一个病患一般。
来来回回地走了会儿,脑子里乱得像是有无数蜜蜂在飞一样。
“不对,不是警察嘛!怎么会,对,不可能,不会!”
既然是警察,自然就有后盾,怎么会这样轻易地就出了意外。周启晖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让自己相信的理由,而安静了下来,然后便走到角
落里将那覆了一层灰尘的枕头拎起来,抱在怀里。
木然的神情在泄入屋子的阳光下,可怜却也可怖。
周启晖在这个被他砸乱了的屋子里闷了整整十天,每天重复着吃饭和睡觉这两件事,实在没东西吃的时候就叫外卖。
脑袋里神经好像渐渐地被时间给拉长了一样,每次一想事情便要花很久的时间来思考。于是,脑海里也没有了多少时间的概念了。睡觉的时候一
直不间断地做着梦,醒来却什么也不记得了,但是觉得身体沉重地像是灌了铅一样。
清醒的时候因为没事做,就一直发着呆,偶尔会看一下男人的相片,然后用力地记住。过一会儿却又忘记了一般重新去看去记。
麻烦的事情,因为想不清楚,索性就不想了。
起初,脑海里还会有一些念头,譬如说:明仔还活着,明仔没出事,明仔还会回来。再之后,却好像连这个念头都想不来了,单是一边儿发着呆
,一边儿期待着。
期待什么呢?不知道。
第十天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电视忽然就打开了。突然蹦出来的声响吵得他耳膜都几乎要破裂,心脏被共振地直发抖,男人一边儿捂耳朵,一边
儿翻找遥控器。然而却被床上的凌乱给绊倒,整个人头朝下摔了下去。
前额和地板相撞,发出彭的一声巨响。
“唔,草。”周启晖痛的脑袋里嗡嗡地响,捂着头额就在地上打起滚来。“好痛!他妈的。”
一边儿骂脏话,一边儿呻吟着。
渐渐地,地上翻动的大肉虫安静了下来。
用手捂住的双眼下,清澈却滚烫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过脸庞,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留下不断扩大着的水痕。
哽咽的声响慢慢地变大,最终,男人终究到达极限一般痛哭起来。
电视的声响淹没了这悲痛的声响,邻里以为这家人终于回了家,也安下了一颗多管闲事的善心。明明是夏夜,这个屋子里却寒冷地让人从心里打
颤。
豁开的洞让他的耳目被屏蔽起来,假如就这样永远藏在洞里,是不是就再也不用体味这一无所有的苍凉和空虚?
而这样的苍白的呼唤,对方有能否感知得到?
然而,残酷的往往不是失去,而是舍弃。
求生
这场大火几乎是D市这几十年来最大的人祸。虽然人员伤亡并不多,死亡的人数在个位数,但一整片的街区都被焚烧殆尽。
彼时,另一波风云变幻也正是潮起潮落。
医院的急诊室,永远都是忙碌而胶着的,时光像是用爬地在走一般让人难熬。无论是奔走着的医护人员,还是徘徊不安的家属,都因为这满眼苍
白的颜色而焦躁。
被烧得血肉淋漓的男人毫无意识地躺在干净地几乎刺目的担架上,身旁来回走动着的,却是完全与之陌生的中年男人。
“先生,能请您跟我到这边来一下吗?”
“啊,好。”脸色怯懦的男人搓了搓手跟了过去。
“请缴纳5000元现金。”和善的语气却是这个医院里无情的催命咒。
穿着汗衫的男人额头还冒着汗,用手捏了捏有些起毛边儿的裤线,尴尬地道:“我没钱。”
护士不禁露出冷淡的神色,刻板地道:“对不起,如果交不起的话,我们没办法用药。您还是想办法凑足钱吧?”
干笑了两声,男人解释道:“可是,我不认识他。我就是救了他而已。”
“不好意思,您身后还有人,可以让他们先交费吗?”
拙于言辞的男人犹豫片刻还是离开了长条的队伍,给身后等待着的人让位。
被搁在一旁的伤患形容实在太惨,那已经起皱的脸皮上血迹模糊,简直如同被浇上了鲜血的树皮一般。甚至有胆小的女人被吓出了两滴眼泪。
男人踱步至这人身旁,因为害臊而脸红着伸出手,掏出男人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的手机和钱包上还有粘湿的血迹,让握住的双手险些因为剧烈
抖动而甩出。
可能因为男人是趴着的缘故,这两样东西并没有怎么毁坏。
黑色的皮革钱包里有五百多块的现金和一张卡在里边儿的身份证。男人犹豫了一番,终究还是就义一般地拧起眉头,将现金全数掏出塞进口袋里
。手抽筋一样地抖动着。
“警察先生,警察先生!”
小王赶到的时候,局长已经守候在重症病房外了,脸上是鲜见的铁青颜色。
“局长,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焦急的声响暴躁地震动着浮动的空气。
“小铭,出了意外,被牵扯进了那场大火里……”沉痛的嗓音仿佛无以为继一般,艰难地吐出词句。一向笑脸迎人的老人已经红了眼眶,脸上的
肌肉抖动着,却是已经无法自制。
小王登时也蒙了,甚而被感染一般地激出眼泪。
他无措地走了两步,然后走到老人身旁抓住那布满纹路的手用力握紧,追问道:“那现在怎么样?在救吗?是不是在做手术?情况好不好?”
“在救,在救……”老人颤抖着嗓音回答着重复的答案。
一旁的警卫却反而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第五天的时候,病危通知书被送到下来。本该在长的亲属却只有曾经同窗的学弟和公事的前辈,那安静而又沉重的场面,甚至让医生都说不出话
来,只能无声离去。
当晚,是所谓的最后一晚。也就是说,要是能挺过这晚,那么活得希望就大了;反之,假如挺不过去,只怕拔出氧气管会是更好的选择。
来守护的人当中,甚至还有小王的姐姐。这些人,或与这位名叫刘铭的警察相熟,或与之素未谋面,却齐聚在这个小小的病房之中,为这个男人
献出自己最真诚的挽留和祈祷。
凌晨三点的时候,外面忽然下起了雨。稀稀落落的声音却大大地缓和了这一室沉闷低迷的气氛。假如天道如此,那么,他们也只能静静地送他最
后一程。
凌晨五点的时候,重症病房的们打开了。
“三号床的刘铭亲属在吗?”
“在!”
小王遛马跳下床,推开房门就跑了出去,出了门却反而不敢问,一副随时要扑过去的模样瞪着穿着蓝色无菌服的医生。
“病人状况回复过来了,恭喜!”
“真的吗?医生!”小王果然扑了过去,一把就勒紧了对方的手臂,一边儿流着眼泪一边儿追问着道:“是真的吗?他真的挺过去了吗?”
同一时刻,另一个病房里,却响起悲痛欲绝的哭喊。
小王不禁拥住随后出门的姐姐,喜极而泣地颤抖着声音道:“太好了,太好了!”
刘铭清醒过来的时候,正是热辣的八月,脸上的疤痕在这时已经愈合成形,像一块胶布一样死赖在那张原本清俊如玉的脸庞上。
背上与其说是烧伤,不如说是重度烫伤,因为伤口没有愈合,只能趴在床上。那种一动不能动仿佛被无数蚂蚁在骨头里钻的感觉,实在是难以忍
受,而比之更加痛苦却是肌肤整个被烧毁的那种钻心的疼痛。
但,总算是活过来了。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劫后余生的男人也默默地流下了眼泪,心里叹息地感受着重新活过来,再次能够呼吸的幸福。先前那样无法忍受的事情,都变得那样珍贵,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