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熏浑浑噩噩地回到宫中,穆姑姑不知去向,寒水墨也一直没有回来,络熏想见的人,一个也不在身边。
身体有些发热,络熏不敢找太医来看,那件事,被穆姑姑知道,已经让络熏痛不欲生。
吃不下食物,络熏早早歇息,拥着被子坐在角落却睡意全无。
训练有素的暗卫在关键时刻竟然离奇中毒,而良辰殿的火灾也太是时候了。络熏不会蠢到以为只是巧合。内奸!而且这个人离络熏很近,甚至,能得到暗卫的信任。能得到暗卫的信任的人,也一定能得到络熏的信任,而这样的人,极少。既然信任了,络熏自然不相信会有谁是内奸。
身为北冥帝王,络熏被当街调戏,身边侍卫上百,居然没有有一个人尽到一个侍卫该尽之职。诚然,那个男人有他的可怕之处,也不是真正想要伤害他,但是,是什么,让御前侍卫丧失了保护皇上的本能?
寒水墨不知去向,络熏有些不安,失去了左臂右膀,很多事就要亲自去办。
刑司的刑房只在屋顶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口,里面一片阴暗。各种刑具挂在墙上,被火炉摇曳的火光忽明忽暗地照着,有些阴森恐怖。
见到皇上亲自驾到,刑司行司长立即起身恭迎。
络熏在行司长刚刚坐过的位置上坐下。对面的墙壁上,用铁链锁着一个人,真是卫安左大臣。老葛一声白囚服已经被鞭子打得染上斑斑血迹。头仰着,口里发出粗重的呻吟。
“怎么样了?”络熏问道。
“回皇上,这厮嘴硬的很,刚刚用过刑,但是还是不肯招。”刑司行司长徐宏是一个留山羊胡子的老者,一说话,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细小的眼睛里泛出精光。
“证据呢?”络熏不想听用刑逼出来的话,直接问证据。
“的确有一两个孩子身体……但是……”徐宏顿下顿,隐去开不了口的话。
“有什么不妥么?”络熏看着面前摆放的一叠纸,伸出纤长的手指拿起,快速地浏览。
“那两孩子,嘴咬得紧,不肯承认,说是……痔疮……”徐宏顿了顿,才说道。
络熏眉心的朱红微微一跳,凌厉的目光射向难听地呻吟的胖官员。百姓饥饿着将这厮养成肥猪,这厮却坑害百姓,祸害良家子弟,侮辱有志男儿,做出禽兽不如之事。简直万死也也难泄百姓和络熏心中之恨。
或是彼时,络熏会奇怪且气愤这些人不愿为自己争取一丝公道,让罪人得到惩戒。但是,此时,络熏有些理解他们。如他,也是不敢将昨夜受辱之事让人知晓。
徐宏见络熏阴着脸面目愤慨和悲哀,小声地道:“要不,臣再用用刑!”
没得到络熏的反对,徐宏便小声吩咐手下开始用刑。
带着倒钩,绞着铁丝的鞭子嗖地落在身上就拖出一条血痕,相比起来,先前的鞭伤简直是个热身。
“啊——啊——”一声声凄惨的叫唤响在络熏耳边,络熏眉心微皱,微微撇开了眼睛。
“赶快说,以免受这皮肉之苦。”徐宏摸着山羊胡子盯着老葛。
“啊——我,没有……啊——”老葛将锁在身上的铁链拉得哗哗响,哀号的声音穿透空气,让络熏耳间一阵阵震荡。
皮肉被抽得外翻,衣服已经被鞭子绞碎,变成一条一条,鲜血干了又流,白囚衣已经看不出原色,呈现在络熏面前的整个是一个血球,连双眸,都是赤红。面对惨不忍睹的画面,络熏已经不知不觉间将手紧紧抓在了桌子的边缘。这样,和一刀刀将皮剥下来有何不同?
“骨头硬还是什么的?来人,上作料!”徐宏却似乎来了兴致,小眼睛里的精光更甚。
“啊——”男人粗哑的嗓音瞬间变得高亢尖利,想要把嗓子都喊出来一般。如果说漫长的鞭刑和呻吟络熏已经麻木,那么这一声厉号绝对将麻木击得粉碎。
络熏看着歪倒在墙边的血球蓦地全身抽搐,破囚衣里露出的血肉不停地抖动,有些吃惊。
“他怎么了?”络熏忍不出起身走近。自从老葛被水一泼,就尖叫着颤抖,似乎这水比鞭子更难忍受。
“只是小小的惩戒,另一种有趣的游戏而……”徐宏猛然顿住话语,惊慌地转身向身后的络熏一揖,结巴道:“哦啊,只是……是为了让犯人开口说实话的,的一种刑罚。”
络熏瞥了地上人一眼,回看徐宏,示意他继续。
“就是,在水里面加了盐……这样比直接打还有效果。”
用盐水泼体无完肤的人,让他全身同时遭受鞭笞般的痛,竟用这样的酷刑。
“这样一来,嘴硬的人也招了。实在不招,我们还有更绝的,就是辣椒水。”徐宏有些得意地说道,有些邀功的成分。
络熏想到被抽打得血肉模糊的人被浇上盐水辣椒水,像眼前现在的这个不能再称只为人的东西一样不断挣扎,忽然又是一阵恶心。
“算了,这样即使让他认了,也难免有屈打成招之嫌。这件事稍后朕自有安排。”络熏挥挥手,在太监的搀扶下走出刑房。
络熏沉重的脚步声在刑部的廊下有节奏地响起,忽然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朗声大笑,笑声中带着癫狂和自得。
树梢上习惯了刑房里犯人嘶吼的黑鸦受了惊,忽地扑凌凌地飞起,朝皇宫的方向飞去。
第14章
“这是……”络熏停下脚步,疑惑地问道,环视了一下刑司的结构,最后目光锁定在几乎被前面的院落和树木挡住的一排矮小破旧的小房子上。
“回皇上,那是……破旧失修的刑房。”徐宏回答道,语气间犹豫。
“可是有什么人在里面?”络熏断定,刚刚那声震天的大笑,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那里,自裕仁大行皇帝薨,‘叛将军’摩西一直关在这里。”徐宏老实回答。
“什么?‘叛将军’摩西还没有死?竟然被关在这里?”络熏异常吃惊。立即朝旧刑房走去。
“叛将军”摩西,一个背负着背叛之名的盛大传奇。络熏极小时曾与摩西有过一面之缘,小小年纪的络熏那时只觉得摩西好看,像天山的仙子一般好看,叛将军摩西有着非凡的容颜,而且一身功夫出神入化,是一个不朽的传奇。
之所以叫叛将军,是因为摩西本不是北冥人,而是与络熏的母后一样,是被北冥进攻的叫凡赫的小部落的首领。据说当时摩西的族人坚持要与北冥一战,而摩西不顾族中长老的反对,以准许凡赫人丛西南丛林地带北迁为条件私自和北冥签下盟约,投降北冥,被封为“玉将军”。当时的北冥帝,也就是络熏的爷爷,崇尚武力,对外用兵频繁,进袭临边不从的部落,“玉将军”摩西屡战屡胜,从未失败。重创了周边,但也耗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北冥一时陷入贫弊。后来,南陵趁火打劫,国力衰弱的北冥也在摩西的带领下力拒强敌,巍然不动。敌人对摩西又恨又妒,于是“玉将军”的名号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同时,“叛将军”之名似乎更响亮了。
摩西沦落到今日,其实,真正的事实谁也不清楚。人们只是说,玉将军爱上了皇上最美的妃子,皇上震怒,要责罚玉将军,而妃子为了玉将军从京阳的最高处——祭台跳下,自杀身亡。玉将军痛不欲生,一怒之下将皇帝的后宫佳丽一夜之间全部杀死,然后……之后如何没有人清楚,甚至,人们不知道裕仁皇帝如何处置了摩西,不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
现在看来,裕仁皇帝终究是没有杀摩西。
人们怎么说,毕竟是他人的猜测,络熏以为,不可信。至少,络熏觉得什么爱上皇帝的妃子的事情是不可能的。因为,那唯一的一次见到摩西,络熏其实是看到摩西和他的皇爷爷两个人。
那一日阳光灿烂,络熏偶然看到紫衣的摩西在御花园的花丛里看书,然后不小心睡着了,络熏看到下朝的皇爷爷连龙袍都未解,便匆匆来了。然后,络熏看到皇爷爷俯下身,嘴唇对在摩西的唇,然后,摩西醒来,笑得格外好看,坐起身抱住皇爷爷,和皇爷爷对着嘴唇玩亲亲。
那时候,络熏年纪小,不知道唇对着唇意味着什么,后来想来才觉得摩西不可能爱上皇爷爷的妃子。因为,络熏记得,那一个笑容,温柔而幸福。
破落的刑房的石墙已经开始剥落,檐下由于阴暗湿润,已经长了青苔,甚至有一些蕨类的枝叶从檐下伸出。年前落下的树叶也许是被西风吹赶,在门槛处堆积,有些已经零落成泥碾作尘。
门上除了生了绿锈的铜锁干净,其他地方都积了厚厚的灰尘,看来除了每日送饭的,这里根本没人来过,络熏将手按在铜锁上,推门。
“吱嘎——”门发出一声陈腐的声音,昏暗而空荡的刑房出现在眼前,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扑鼻的恶臭。
“滚出去!”昏暗里传来一声被掐着脖子一般的呼喝,紧接着铁链撞击发出哗哗的声响。
络熏拍了拍簌簌地落在自己身上的灰尘,走进去,等目光渐渐适应了昏暗,络熏看到偌大的刑房中间盘腿坐着一个人。四面墙上的粗大铁链的另一端连着地上人的四肢。
地上的人脏乱的长头发掩住了面容,全身污垢,四条链子都已经深深陷进手臂脚踝,甚至,和皮肉形成一体。
络熏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当年一袭紫衣风采卓绝的玉将军摩西。
“玉将军……”络熏轻声唤了一声。
地上的人哗啦一扯铁链霍地抬头,一张脸几乎看不出原色,浑浊的双目却没有看向络熏的方向,反而是稍稍侧起了脸。
“要纯冡来见我!让他来见我!把我一个人关在这里算什么?让他来见我啊——”摩西忽地朝着络熏大叫,将手撑在地上笨拙地爬起来,用力拉扯着束缚的铁链,蹒跚地急切走过来。手腕脚踝处被狠狠一拉扯,鲜血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飞快地落下。
络熏蓦地一阵心酸,昔日他见到的玉将军是那么的俊雅迷人,而今,这个像狗一样被缩在阴暗角落里,连路也走不稳的人,竟会是他。
“玉将军,皇爷爷他……不可能再来见你了……”络熏看着摩西执着地喊着要见自己的皇爷爷,低声道。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被摩西打断。
“他敢不来!我们说好要一起的,我们说好的……告诉他,让他来见我!”摩西将铁链挥得噪声大作。
“皇爷爷他已经死……”络熏悲哀地说。约定、承诺,从来都当不得真。可怜有人爱得深,傻的去相信。
“住嘴,你胡说八道什么?滚出去,滚出去!!”摩西歇斯底里地大喊。
“放肆,你可知道你面前的是谁?辱骂皇上,该当何罪!”跟在身后的徐宏象征性地骂了几句,便对络熏道:“皇上,他疯了,几年前就疯了,在刑房里唱了一夜的挽歌,然后眼睛就瞎了,人也疯了,见到人就喊着要见裕仁大行皇帝。”
“疯了?瞎了?”络熏更为吃惊,深感惋惜。可怜不败的神话最终没有遇到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的悲哀,却生生被逼疯在牢狱里度过了下半生。
“徐宏,太上皇难道就没有下令放了玉将军吗?”络熏奇怪道,皇爷爷猝死,没留下遗诏,但是自己的父皇就这般对待摩西?
“回皇上,就是太上皇下令将‘叛将军’摩西关在此处的。”
“立即放了他!”络熏一阵烦闷,想不出为何父皇要这么做。
徐宏皱着眉头嫌恶地走过去。刚伸出手,摩西就挣扎起来,一掌将徐宏拍飞,看向络熏的眼神就
像是像被络熏抢走心爱的东西:“我不走……你们让纯冡来见我,我不走……”
“啊哟——皇上你看这……”徐宏大声呼痛,从地上爬起来。为难地看着摩西,恳求络熏给个指示。
络熏看了看摩西,最后摇摇头,叹息。若是一个人想要死守着一个虚无的幻想,旁人要是剥夺,也是一种残忍。
将查处卫安左大臣的任务交给夜景枫,络熏稍稍安心,有亲自去看了一趟胆敢袭击皇上的难民。
顺便将案子移交给暗卫出身一直深得寒水墨信任的年轻大仓省户司行司霍弃。络熏对于袭击自己的那个身手敏捷的年轻人很是赏识。北冥正处用人之际,尤其是将才,由于长期以来实际地位不高,且对庶民的启用少,死了一个韩少将军,军中竟已经无可用之才,络熏一直颇为忧心。有那样的身手,不收为己用,实在浪费。
嘱咐霍弃对他进行试探考核,络熏又让御医为难民诊了脉,吩咐户司在街头布粥施药,赈济难民。
霍弃直言,粮仓内所剩粮草剩下只约半月余,现在每日稀粥野菜度日,怨声载道。唯有突围,才是正道。
突围,连个兵都征不到,以区区两千骁骑三千近卫,谈何突围?络熏苦笑,看着高墙外半升的月亮,心头沉闷。
拒绝了膳食,络熏回到御书房,还没坐稳,左右二相便来觐见。络熏也不奢望他们有什么好的见解,却不得不见。
左相是为了自家大舅的事儿前来,络熏满心抑郁,却又不得不敷衍。而右相则是来抨击络熏的,说什么身为北冥帝王,在大街上和男人卿卿我我有伤风化。络熏强打起精神应对。
奇怪的是,二相竟然丝毫不提良辰殿失火一事。
二相离去时已经夜深,络熏拿出那张用月仪文写的密函。虽然,当务之急是突围,而然,至少,如果可以,络熏想知道,朝堂之上谁是自己的敌人。
寒水墨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络熏很是着急,派了幽冥组的暗卫前去寻找,穆姑姑倒是时常擅自外出行动,络熏劝不住,只盼不要有什么不测才好。
络熏遣了小太监去睡,自己在藏经阁里翻着记录薄,查找相关资料。暗卫的暗馨组花了很长的时间,也只译出来一点点,倒是络熏小的时候还见过一两次月仪文,识得几个。
说来,那月仪文还是皇爷爷教的。皇爷爷也不是很认识,却每每兴致高昂地给络熏念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青青子衿……诗经里很好的一首情诗呢!
忽然,络熏像是想起什么,拿着信函就向外走去。
刑司的大门深夜已经上锁,若是平时,以络熏的功夫,倒也能潇洒越过,只今日,有些勉强。络熏只好不要了自己的风范,狼狈地爬墙。
络熏费了好大的劲儿好不容易才巍巍颤颤爬上墙头,忽然听到黑暗中传来一丝轻笑。
“谁?”络熏蓦地全身绷紧,警觉地喝道。
“我想,问他人名号之前,应该报一下自己的名号吧?”阴风煞煞的黑暗里,男人的声音异常好听,绵长而低沉,含笑的声音里,带着温暖。
络熏警觉地四处张望,有了前车之鉴,络熏觉得大半夜遇到男人是件危险的事情。
络熏刚转过脸,忽然一个没有脸的白影向络熏飘来,络熏吓得忘了自己是在墙头,一下跳起来,向后跌去。
“小心!”男人一声轻呼,急速向络熏飘去。
络熏对白衣人很排斥,在白衣人伸手抱住他之前,极力转身,与白衣人擦肩而过,重重摔在上。紧闭眼眸做好摔跤的心理准备,然而真的摔下来时,疼的络熏以为腰都折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