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了他?你为什么要杀了他?”络熏忽然喊起来,声音有些空泛,像是飘出去好远,又被风吹回来一般。
“因为他是刺客。”殇流景将剑横到眼前,沉着眼眸,目光落在剑身,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轻轻拭过。
“你有什么证据说他是刺客?”
“没有。”
“来人,抓起来!杀人偿命,立即打入卫安省刑司大牢!”络熏的指尖陷入手心,大声喝道。他的冷静,他的优雅,他作为天子,作为北冥贵族中的贵族,所有该有的教养都被眼前这个人气得尽失。
他本不是一个好皇帝,看着自己的子民流离失所,看着自己的国土满目苍夷,而他,却有些无能为力。也许,昨夜以前,络熏还有些自信,可是,当他连自己的身体都保护不了的时候,他又何以相信自己可以做什么。而他,这个小偷,是个孝子,逼他去做小偷的是自己。现在,他死了,恐怕到时也不知道原因只是被人莫须有地揣测为刺客。杀人偿命!是北冥律法,也是络熏的亏欠。
侍卫们没有动,殇流景的那一剑,他们根本就没有看清,去抓这个人,自寻死路罢了。
暗卫也没有动,他们的职责,只是保护络熏,而不是为刑司抓犯人。
“皇上。寻常百姓一般会选在侍卫众多及皇上眼皮底下偷东西,偷了东西还往皇帝身边跑,更是蹊跷。怀疑他是刺客,没有错!”碧砂在一旁开口。这些阁主也知道,甚至觉察到得更多。只是,推测并不算证据,不论多么正确合理。
“难道仅凭怀疑就可以随便杀人么?北冥律法何在?”络熏瞥了碧砂一眼。物以类聚,这两个人,都一样冷酷无情狂妄自大目无法纪。看着瑟缩着不动的侍卫,络熏怒道:“抓起来!你们干什么?想抗旨不成?”
“他们过来只是送死,明知如此,下这样的命令,皇上是想做什么呢?也罢,我去就是。”殇流景终于擦好他的剑,嗖的一声,剑就隐匿进腰间,目光在众侍卫身上一掠而过,漫不经心地说着极其狂妄的言语。
碧砂和殇流景眼神交汇了一瞬,没有说什么,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等众人发现时碧砂已经不知何时离去。
皇上的辇车伴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始回宫。络熏靠着辇车,身体疲惫得只想躺下,便越发觉得悲戚,心中对昨夜侵犯自己的人又多了一层恨意。
殇流景跟着队伍施施然行走,他不愿被绑,就没人绑得了他。一路行去,别说沿街的女子,就连护着御辇的士兵,目光也是紧紧黏在他身上,一副流口水的馋像。
“妈的,狗崽子,叫你偷……”前面传来一阵模糊的喧哗,不时夹杂着几声粗鲁的谩骂。
“叫你偷!老子都快没食吃了你还敢来偷!”辇车缓缓而过,声音越来越清晰。
络熏原已靠着辇车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听到若有似无的稚嫩呻吟,络熏犹豫了一下,终于叫停问起因由。
又是一起穷人偷东西的事件。饿得发疯的人,想尽办法想要在富人的身上得到一口吃食,摆脱死亡的阴影。
见皇上御辇经过,众人也不敢放肆,稍稍收敛,但是十三四岁的孩子还是被紧紧抓在手里。孩子衣不蔽体,纤细的胳膊腿脚在破烂的衣服里显得空荡荡的,露出的肌肤上伤痕累累,身上被拳头砸得青一块紫一块,连嘴角都被打歪。最让人心疼的,就是那一双眼睛,明明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可这孩子的眼眸暗淡无光,一片冷漠,即便是落在身上的重重拳头,也不能令他动。食物,眼里只有在打斗中已经染上自己的血迹的半个包子。毫不在意身上的痛,孩子的手里紧紧抓着半个包子,如同抓住自己的性命。眼里没有一丝期盼,但是,他的一切,坚定地说着,一定要活下去!
见追着自己打的一伙人停下,孩子猛然将半个包子狠狠地往嘴里塞,一口吞下,吃得太急,噎得梗着脖子连连翻白眼,眼泪刷地落下来,却不肯放慢速度,仿佛只要一停下来,口中的食物就会消失一般。
“小兔崽子!”抓住孩子的络腮胡子的大汉狠狠啐了孩子一口,巨大的拳头嘭地一声砸在了孩子的背上。同样护院模样的汉子们同样露出要将小孩好好惩戒一番的表情。
络熏远远地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心为之一震,那么瘦弱的一个孩子,这么几拳下去,哪里还有性命?
只不过半个包子而已,半个包子……络熏不自觉地咬紧玉齿,几乎要哭出来。络熏记得,他父皇离开前,甚至专门为玉贵妃那只只吃新鲜肉的狗准备了一大包生肉。
而这个孩子,为了半个包子,几乎要被人活活打死。
“住手!”络熏撑起身子,跌跌撞撞走过去。络熏后悔了,作为一国之君,他听着他的大臣他的暗卫说着惨况,络熏悲天悯人。而今日所见,不过其十之一二,络熏却恨自己的无能。
果不其然,侍卫还没赶到,孩子就哇地一声将口中食物吐出来。孩子见状,慌忙用手接住,口里咳咳地咳嗽了两声,一口鲜血就喷涌而出。孩子不甚在意地吐了一口血,然后继续将吐在口里的东西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从始至终,那孩子没有说一句话,只为了半个包子无声地奋斗。
“不许过去!”殇流景忽然出声道,伸手拦在络熏面前。
“让开,你敢拦我!”络熏红着眼睛,一掌挥向殇流景。
殇流景的目光忽地像柄小刀刺向络熏,一把抓住络熏的手腕,利落地甩开,冷声道:“不要命的尽管去。”
殇流景微怒,自己竟有一天也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这小皇帝太过单纯,轻易相信人,又同情心泛滥,说他像个娇弱的小倌还真不冤枉。没有一点为人主的自觉,迟早害人害己,早死早好,浪费自己心思。
“闭嘴!在你眼里,谁不是刺客?他只是个饿极了的孩子!”络熏看着殇流景冷漠的面容,怒火中烧,真的刺客,怎么可能装出那样渴望食物渴望活着。
“混账!你杀了一个还不够吗?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殇流景这样视别人生命如草芥自己生命如金玉、宁可枉杀一千不可留一丝危险给自己的做法,络熏不敢苟同。
殇流景冷冷看着受络熏命令围过来的侍卫,侍卫顿时感到那目光像冰,瞬间将人冻僵,动弹不得,连呼吸,也随之一滞。
殇流景再看络熏的眼眸又恢复了极度的鄙夷,这鄙夷让络熏一阵气恼。
“敢跑!小子找死!老子打断你的手!”忽地身后一阵怒吼。
小孩竟是已经挣脱大汉的钳制,敏捷地穿过几个大汉的阻拦飞快地朝后跑去。
“嘭”地一声巨响,几乎在一瞬间,小孩被一个大汉一脚踹中,小小的身躯像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飞起,然后直直落在地面,没了声息。
“住手!”络熏目瞪口呆,心脏突地一跳,脑子里只出现了刚刚那个中年人死无全尸鲜血淋漓的画面。不由再次喝道,自己的呵斥竟然起不了作用!
几个大汉的脚步顿了顿,先前抓住小孩的大汉道:“皇上,这家伙偷东西,按照北冥律例,应当废了偷东西的手!”
络熏面色一寒。大汉的话是事实,北冥律例对百姓太过苛刻,而对官员太过宽容。
“再打,你就要去给他陪葬了。”络熏看着地上的孩子,以为瘦弱的他早已昏过去,或者,死了。却不想,孩子的手臂微微动了动,而后竟然在哇地呕了一大口血之后,挪动着开始向络熏的方向爬行。
络熏惊呆了,这样的场景和刚刚太过相似,络熏几乎以为下一秒又会是那个心狠手辣的男人一剑将小男孩斩杀。
思及此,络熏顾不得殇流景的忠告,扶住自己的腰急步走向小孩儿。
“不许动!”大汉见小孩动了起来朝着小孩命令,自己飞快地跑向小孩。
殇流景飞快地向络熏看一眼,微微一勾唇,满是嘲笑和讽刺。
只在瞬间,几个大汉一齐动了。不是稍显笨拙的跑动,而是飞快地漂移,弹指之间,移到络熏面前,拔出腰间的利刃朝络熏刺去。
与此同时,从四面八方的屋顶忽然飘下一群蒙面人,原本正要袭向殇流景,看到飞来的暗器,只得中途变幻,将络熏的暗卫发出的暗器打落,并与暗卫斗在一起。
络熏看着近在咫尺的刀子,心中惊骇,立即抽出身上的佩剑,堪堪挡下一刀。剑刃相撞,一股强劲的力道沿着手臂传到上身,然后是腰部。腰骨像是要被拧碎了一般,络熏一个不稳,身体一晃,眼看就要倒下,络熏一剑插在地上,稳住身体。然而,敌人的第二剑已经迫于胸前。
络熏踉跄着退了一步,剑尖嗤地一声划破明黄的衣服,一股鲜血立即染红了衣袍。
络熏睁大眼睛看着另一人的剑尖一寸寸递到眼前,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剑尖的幽光。
殇流景原是打定主意冷眼看着,让这小皇帝长长记心,不然,永远不懂怎么保护自己。然而,明知道那一剑杀不死人,看到剑尖划过络熏的胸前时,殇流景还是忍不住呼吸一顿,在敌人的第三剑还未割破络熏的咽喉之前,先割破了刺客的喉咙。
络熏再次落入一个可靠的怀里,呆滞地看着面前的刺客喉间喷薄出一片血迹,像红色的帘子。络熏只觉得周身奇凉无比,冷如冰窖。
今日第一次见到那个中年人被割下头,络熏承认自己已然感到恐惧,再次这么迫近死亡的时候,络熏一时之间竟失去了意识,唯有寒冷,深深刺入骨髓。昨夜赤裸面对阴凌寒之时都没有过的的寒冷。只有,背部依靠的坚实和腰间的稳定力道,让络熏感觉,自己还没有死。
敌人一个个倒下,殇流景搂着络熏潇洒地收住最后一个动作,正想讽刺一下络熏却发现怀里的人面色泛青闭着眼睛用两个指头紧紧扣住自己的衣服,身体有些不自觉地发抖。
眉心微皱,一点朱红更是让络熏看来有些可怜楚楚,水色的唇瓣抿紧,有些强忍的倔强,墨色的柔软头发流泻在殇流景雪白的披肩上,从殇流景的角度看过去下巴尖地能削葱。看着络熏的表情,殇流景蓦地想到昨夜络熏在床上拽着床单仰着下巴尖叫的性感,丹田忽地串上一股暖流。
第13章
怕死怕的这么明显!络熏这个没出息的反应让殇流景恨不得一掌拍死他。一把将络熏推开,殇流景冷冷收剑入鞘,瞥一眼地上的小孩,径直走过去。
“你干什么?”络熏急切地大喝。
殇流景头也不回,只鼻间的轻哼将络熏的急切打得落花流水。
“要跟我走么?”殇流景目光微垂,睥睨着在地上挣扎的孩子,语气不是询问,而是笃定,连地上意识模糊的孩子也似乎听懂了殇流景的意思:不跟我走,就只有死。
孩子微微抬起头,消瘦的脸颊上左边有一道浅浅的伤口,从眼角歪歪斜斜地延伸到唇边。或许是时日已久的关系,看起来不是那么可怖,却将原本极致清丽的容颜破坏殆尽。不过,也许,在这乱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孩子没有答话,扫了一眼四周纵横的尸体,然后竭尽全力地撑起身体,然后站起来,挺直腰杆,原本冷漠的目光在于殇流景对视的一瞬间,恢复一丝人气。
殇流景似乎有耐心,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十三四岁瘦骨嶙峋的孩子毫不畏惧地迎着自己的目光。
只是片刻,孩子就低下头,用尚算干净的手背揩了揩唇角的血迹,然后慢慢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这个沉默的男孩身上,眼中掩不住迷惑与好奇。这孩子竟是连死都不怕?
孩子收拾完自己,抬头对殇流景展颜一笑,然后单膝跪在地上,将手放在胸口,缓慢而清晰地道:“夙湘愿意,主人!”
殇流景点点头,正欲回身,又听小孩道:“但是,我只跟随强者,如果有一天,我可以选择更强的人,我会毫不犹豫地背叛!”
小孩的话让人大吃一惊,纷纷看向殇流景。短短的时间,大家似乎都见识到这个俊美的红衣男子的怪癖。这小孩敢说这样的话,分明是找死。
然而,殇流景却笑了,冰山般的容颜像清晨阳光里不知不觉绽开的莲花。
一方火红的手巾递到小孩面前,殇流景浅笑道:“那当然。相对而言,如果你没用,我也不会留着你。虽然尽是骨头,但是苍狼可喜欢得很。”
小孩点点头,接过手巾,想要站起来,忽然摇晃了一下,晕了过去。“喂!”在恐惧中回过神的络熏被小太监扶着,走过去,不顾小孩身上的脏污,伸手想要扶起他,无奈腰上无力只好命令侍从。
殇流景转身欲走,络熏忽然喝道:“站住!”
若是殇流景想走,络熏自知留不住,可是这个冷漠狂妄的男人竟然在自己的呵斥和士兵的包围下停下脚步,一语不发地走到他身边。
络熏看着俊美的男人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本能地感到危险。这种危险不是致命的,络熏却想不出到底为何。
殇流景站在络熏的面前,几近,似乎只要微倾,便能依靠。除了昨夜,从未有一个陌生人与络熏如此接近。不敢,亦不能。
络熏想要喊“放肆”,然而,自知无用,落到这个男人眼里,恐怕又是自取其辱。
殇流景微微倾身,覆在络熏耳边,轻启薄唇,柔声道:“络熏,不要以再以命令的语气同我说话,你不配!”
在外人看来,优雅清俊的君王和孤傲俊美的男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耳语低喃,情意缠绵。如不是士兵们将殇流景的态度早已看在眼里,恐怕也会以为,这是一对看起来相当恩爱且匹配的爱侣。
“岂有此理!”明知不该,络熏还是怒喝出声。手也毫不犹豫地攻向殇流景。
轻易捉住白皙细滑的手臂,殇流景一扯,络熏便撞入怀中,被抱了个满怀。
“我说了,不要对我发脾气,不然你会后悔的。”殇流景声音低低的,温热的气息徐徐灌入落在络熏的耳间,热气立时传开,引得络熏不自觉地打了个抖。
“放开我!”络熏又羞又怒,却被圈住腰肢抱在怀里动弹不得。大庭广众之下碍着面子,络熏不敢大叫,只好压着嗓子怒道。
岂有此理,真的疯了,北冥的皇帝竟然被人当街调戏。混蛋,他的暗卫呢?侍卫呢?难道都怕了这个男人不成?
“不知道皇上叫我留下来做什么?”殇流景忽然问道,然后络熏只觉得耳根一热,然后是脖子,温热柔软的触感,感觉很奇怪。
“你……你在……”等络熏反应过来,只看到眼前俊美的脸放大,紧接着唇上也落下温热的柔软,惊恐的尖叫淹没在唇齿之间。
络熏惊慌地想推开殇流景,身体的接触让络熏直打寒颤,肚子里一片翻涌,黑暗里被狠狠进入到身体深处的耻辱让络熏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僵硬。
面前这个男人,只是将唇轻轻贴在络熏的唇上,但是窒息的感觉却要将络熏淹没。
殇流景明显地感到络熏的僵硬,甚至,连胶合在一起的唇瓣也一点点变凉。睁开眼看到近在咫尺的透明琥珀色眼眸里瞳孔有些涣散,殇流景心里一阵异样。
放开络熏,殇流景退了一步,扫了一眼目瞪口呆拿着兵器对着他的士兵,心里升起一股怒火。
缓缓抬起手,殇流景不掩鄙夷地伸出两根白玉琢成般的手指拭擦唇瓣。狼一般锐利的目光让周围人心下一寒。
“皇上的意思我明白了,那就如皇上所愿!”瞥了一眼面色灰败的络熏,殇流景冷冷道。用目光示意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小太监扶住络熏,自己率先走去。
殇流景进了刑司。这个结果让所有人大吃一惊,而络熏却是依旧灰白着脸,心不在焉。
众人开始猜测,皇上和那个狂妄的红衣男人抱在一起的时候,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又暗中过了几招,究竟以什么方法制服了那个男人。众人猜测,一定和那个吻有关,却又不知道其中暗藏什么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