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了了终于开了口,声音仿佛还带着低弱的颤音。
他说,「我想大家都不会忘了,六大门派共同围剿我教之事。」
一说起那桩血事,众人无不同时凝神,继而议论纷纷。
当然不会忘了,那是江湖上的一次重大浩劫,双方伤亡都十分惨重。若非如此,也不会给朝廷钻了空子。
傅了了顿了顿,依然续道,「本人以为,我教与其他各派一直以来的恶劣关系实属憾事,所以本人的想法是,借由这
次彻底修复我教与江湖各大派的联系!」
第二百二十二章:了了
语音刚落,殿内尽是难言的静寂。
话既从傅了了的口里说出,便有着足够的份量。
然而众人在茫然过后,竟是一致望向了我。
他们大概想知道,对于当着我的面说出这种话的傅了了,我会是什么反应。
或许,寐莲教原本可以是一个江湖中再寻常不过的派别,却因为我的关系而被冠上了邪教的恶名。
我所出生的江湖第一正道的雪香派,也是因为我的关系而被染上了不可磨灭的黑。
简而言之,万恶的根源,仅仅在于我一人。
而傅了了在接任执掌寐莲教以后,首先采取的便是完全不同的方略,这无疑否认了我过去的所有做法,也难怪众人会
这般,有如看好戏一般地看我。
思及此处,我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我微微地挑眉,「恩?你们都瞧着本座做什么,都继续啊。」
众人齐刷刷地回来,生怕有谁被逮个正着似的。
于是我又看向傅了了,「了了,继续说,本座也听着呢。」
「……是。」傅了了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有些犹豫。
即便对着我是如此,可对着别人的时候傅了了又是另一般形态。
他轻咳了一声,仍续道,「众所周知,这件事的根源便在于我教被世人归类为邪教被江湖各派所孤立。朝廷正是看准
了这一点,才会声东击西令混淆我们视听,江湖各派因此心存侥幸,以为战火不会烧到自己身上而采取观望态度,哪
知当今皇上的眼里根本揉不得沙子。朝廷本意就在于如此,迟早会各个击破。」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连方才着重争辩究竟是战还是守的那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面露心悦诚服之态。
傅了了又道,「所以我的意思是,先分派得力的人手联络各大派,并分派小支队伍与往这里开进的那五千人周旋,一
定要智取切记不可硬碰硬。另外,要留下大部分主力把守山上,毕竟这里才是重中之重。」说着,傅了了环顾了殿内
一周,「不知你们的意下如何。」
已有人随声附和起来,「教主,我们听您的,您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是啊教主,您说的对!此危难之际,过去的那些恩怨又算什么。」
「只盼一同熬过这次,以后江湖上再没有什么纷争,那便好了……」
还有不少人开始情不自禁地叫好,却又碍于我的存在而不敢过于造次。
听着这些声音,我不禁由衷地微笑起来。
这些孩子,这些经由我亲手带大的一群孩子,真真有了各自的思想。
或许他们早已厌倦了被世人仇视与憎恶的日子,也想要同常人一样的生活。
只不过,再没有什么纷争是吗……
呵,怎么可能。
人的私欲总是无止境的,不管是权力,金钱,还是力量,抑或是情爱,只要有奢求的地方就不会没有纷争啊。
譬如,我……
正这么胡思乱想的,忽而发现众人再度又瞧向了我。
猛地回神,却看到傅了了有些胆怯地征求着我的意见,「教主……您,意下如何?」
啊呀呀,瞧吧,他还在一声声地叫我“教主”呢,明明身怀着能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地称呼他为“教主”的本事啊…
…
我笑了笑,「本座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听到我这么说以后,傅了了明显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目光移向众人,「下面来决定一下联络各派的数名人手,可有人愿意自荐一番……」
一切都在顺利进行着,所有人都受到了感染,而变得尤其积极主动起来。
我远远地瞧着那样的傅了了,身怀理想与抱负的傅了了,意气风发的傅了了,光芒万丈的傅了了。
琐碎的话语逐渐脱离的我的思考。
遥想起曾几何时另一个我,神思不觉再度恍惚起来。
直至那句话毫无征兆地窜入思考。
傅了了正询问着众教徒,「那么,率人抵御那五千人马的重任可有人愿意担当?」
语毕,周围顿时一静。
谁都知道,这并不是一份简单的差事,凶多吉少便罢了,问题关键是到最后还未必能够成功。
傅了了又问了一遍,「没有人愿意么?」
我抬起了头来。
想想也知道,此差事还非得交与一个可信之人。除了傅了了本人以外,教中四使恰是不二人选。
顾月在刚才即被分派了其他任务,他与江湖上的某些门派相熟,联络各派对他来说确是再合适不过差事。
袁玢大伤未愈,尚在自己阁中静养。
而金瑶儿虽擅长主内,对于行军打仗的道理还一窍不通,想来傅了了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沉寂得久了,只见金瑶儿有些犹豫地上前一步,躬身掬礼之后方要开口,傅了了却骤然打断了他。
「若是没人,我亲自去也好。」
「教主!!!」金瑶儿猛然抬头,脸上写满了震惊。
言已至此,众教徒亦是无比讶然,当即大力阻拦。
「万万不可啊教主!您去不得,去不得啊!」
「为何去不得。」傅了了一脸的淡然之色,「教中事务交由金音使处理即可。」
「可是……这,这……」
大家都知道不好,却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除了他,再没有谁敢担当此重任。
傅了了终而安抚道,「还是我去的好,毕竟,领兵的是那个人啊……」
我本来还有少许心不在焉,可在听他说完那个名字之后,却突然怔住了。
不知不觉地,我便站了起来。
手指机械地动了动,却状似不存在多少知觉。
声音陡然自嗓子里爆发而出,响彻了整座千羽殿。
「傅了了,你说那人是谁?!」
傅了了有些惊异地回头,在接触到我的视线之后,目光稍稍转暗。
「教主,是珐琅,是我教过去的玉使上官珐琅。」
上官珐琅。
无论是其人还是这名字,我都并不陌生。
只是他如今作为那五千人马的统领出现在这里,明明当初那样约定,说好不再与他相见,却被以这种方式强行打破。
他确已非我教中人,可是与过去相比有那么大的落差,还是叫人心里大大的发凉。
犹记得过去因为假造的龙纹珀之事在千折山上,是我失忆之后初次见傅了了,那时听他与上官珐琅的对话便能知道,
他一直认定珐琅从很久以前开始便是我最宠爱的孩子而诸多埋怨。所以此时他主动揽下对抗上官珐琅的职责,我怎么
着都不会认为,这是出于多么公正的心态。
如是想着,不自觉地出了神。
直至傅了了出声叫我,我才陡然一震。
「教主?!」
抬头,只见不仅仅是傅了了,还有之前一同在殿内议事的所有教徒,都因为我这一声突兀的吆喝而一同看向了这里。
尴尬之余,我缓缓地自唇角牵扯出一抹微笑。
适时给他一些信心也好。
我问道,「上官珐琅,是么。」
「是。」
「不论是论武功还是论领兵的本事你全高于他。」
「……是。」傅了了不知我是什么意图,明显回答得有些迟疑。
「所以,千万不能输啊。」
「是!」声音高昂起来,这尾音明显带着颤。
「不过了了,你别杀了他。」
傅了了霍地顿住,脸上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我原先不明白,便直往殿后的凌花殿走去。
可方踏入门槛的时候才突然想起,过去认定傅了了与赵蕈麟有私而心存背叛之时,我是怎么与他说的。
了了,你若背叛了本座,你就去死吧。
我叹了口气。
那内心比任何人都敏感的孩子,一定又是多心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意外
待傅了了走后,我则留在了山上。
自那以后前方的战况有人会定期回报,因而毋须人过于操心。
这天,我忽而临时起意,要去看看袁玢。
打从那日,把他从杜若手中弄回来起,我便再没有正眼好好瞧过他。虽然他当时就受了重伤至今还伤势未愈,可在他
心内必然不会不明白这一点,所以无论何时见我都有些唯唯诺诺地不敢抬头。
譬如此刻,我一脚刚迈入袁玢所居院子的门槛,他手下把守在门前的侍从连忙慌慌张张地进去与他通报,哪知下一刻
即听到某样事物重重跌落在地上的声音。
那名侍从的惊呼声不间歇而至,「大人,您有没有怎么样!大人!大人!」
我方一进屋即望见伏在地上喘息着,身上还裹着铺盖的袁玢。
袁玢艰难地抬起头来,气息依然相当不稳,「教,教主……」
我想这时候我或许可以适时将他扶起,事实上小时候他因为顽皮不止一次跌倒时我都是这么做的,然而这回,我却并
没有如此。
跨过他半横在屋子正中的身体,安然在靠近里屋内的那把木椅上坐下。
每次我来都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不过这回,袁玢却是身子大幅度一震,原本就苍白的面颊愈发没有血色了。
令侍从将他搀扶起来,重新安顿在榻上。
侍从应了下来即赶紧照做了,只是那手却始终颤个不停。
两个人都如此,直叫气氛骤然变得压抑了。
待安顿好袁玢之后,我摆了摆手令侍从退下。
终于只剩下我与袁玢二人,起初静了半晌,后来袁玢猝然开口,那语气竟是端的迫切。
「教主,我!」
我微微侧首一笑,「恩?」
「不,属下……属下知错了。」
「哦?玢儿,你也知道自己错了?」
「是……属下不该肆意妄为,这回若不是因为属下,教中就不会出这么多乱子。」
「只是因为这样而已吗?」
「……哎?!」袁玢发出了一个不明就里的单音。
「玢儿,你对现任教主的态度,难道就没有错?」
「属下……」话未说完,袁玢紧紧地咬住了下唇,一脸的挣扎之态。
我也不催促,只等着他有什么话尽量说完才好。
毫无征兆地他突然开口说话,语气稍显急促,仿佛是要将之前所有的不满情绪宣泄而出,「教主,属下就是不明白,
大家都是同期长大的,属下有哪一点比他差!」
终于说出来了,与之前的病态相较,袁玢说完以后的那脸色却是涨得通红。
我静静地注视着这样的他,直至他的呼吸重新平缓下来,我才开了口。
「玢儿,策划这一切方案营救你出来的正是傅了了。」
「什么?!」他猛地抬头,脸上写满了惊愕。
「你一定以为是本座吧,其实则不然。当时本座因为你的言行举止正在气头上,哪会想方设法地救你,只怕就算事后
想救了也是来不及了。更何况,本座至今无法原谅你。」
平静地诉说完这件事,袁玢的面色已是一青一白了。
这才是真相啊,也是我与傅了了之间的真正差距。
末了,袁玢只有些沉默地说出一句话来,声音轻得有些模糊不清。
「属下明白,他一定会是个好教主。」
「是吗。」我不禁微笑起来,「你能这么想最好,因为本座恰好也是这么认为的。」
在袁玢屋中与他闲谈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刚出去了的那名侍从的声音。
「金大人,您怎么来了……哎,金大人,您不能进去!教主他在里面!」
正说着,门就把大力推开来。
我与袁玢齐齐望去,只见金瑶儿以一手支撑在门板上,气喘吁吁道,「教,教主……不好,出大事了!」
我皱了皱眉头,「什么情况。」
「是……是苗人打过来了,如今正在山下叫阵!」
闻言,我“蹭”地站了起来。
「什么!你是说,苗人?」
「千真万确!」
注视着金瑶儿的双目片刻,并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只觉脑海里一片空白。
来的竟然是苗人,而不是那传闻中的十万备胎。
我沉吟半晌,缓道,「为何等到他们来叫阵了才发现?!」
金瑶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为我有非难他的意思,当即又是焦虑又是惊惧地回答,「此事确是属下失职,请教
主责罚!」
我不由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此事也怪不得他。
自打分派了各自的差事以后,教中人手便不大够,只能达到有效地缩减。因而原先只一心防着处于北方的朝廷来犯,
岂知后方却被人钻了空当。
至于赵蕈麟既与苗疆达成了协议,又怎会容忍他们进犯中土这件事情便不得而知了。我所想的不过是,寐莲教原本就
处于靠近南方边缘地区,若叫苗军与我方拼杀,既不用太过担心战火波及到中部地带,若是两败俱伤那更是意外的收
效。依赵蕈麟的性子,极有可能愿意作此一赌。
然而,猜想终归是猜想,眼下也并不是再揣度赵蕈麟那厮想法的时候。
令我比较在意的,还有其他事情。
苗军一入中土首先敌对的便是我寐莲教,抑或是正为此事而来,不论哪一种都说明了当今苗王对我的仇视态度。
那个人容不下我,还不惜将问题上升到了这个高度。
赫艺,当年在苗宫在指导下棋时便已锋芒毕露。
忆起当初秦歆樾被饶乱纭以一纸书文叫了回去,想来也是事先便有所预谋的。
至于那个男人到底有多少知情,却是我不敢想象的部分。
思及此处,我强制自己定了定心神。
转而问金瑶儿,「可有看清领头的那人是谁。」
「这……」金瑶儿面露犹疑之色,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不再难为他,原本中原与苗疆已有十多年时间未再开战,苗疆那地方对于当下的年轻人有如莲池幽境一般神秘。
更何况以金瑶儿的出身,更无可能比其他人探知得更清楚。
这时,恍然觉得山下的叫嚣声陡然变得更大了一些。
屋内的其他人显然也都注意到了,袁玢罄力直起半身,挣扎着自榻上探出身子,那立在门边的侍从连忙过去将他搀住
,安置回床上。
我大刺刺地拉开门,一步跨出。
穿过院子直接来到一座山头,只见山下黑压压的人影,以及随之而来震天动地般的齐呼。
「拿住魔头,当场血祭!」
「先皇之仇不报,枉为苗疆人!」
「为人民除恶,为世间除恶!」
所有的声音竟是端的一致,仿佛同仇敌忾一般愤然。
我不禁又少许讶然,先皇之仇……原来已追溯到了那个地方。
这就是命运,或许恩恩怨怨什么的有朝一日必定会做个了结,逃也逃不掉了。
我缓缓鸟瞰着山下,直至在那阵营当中,发现一抹相当熟悉的声音。
因为身着戎装,所以那颜色在人群里并不出众。
却还是能被清清楚楚地找来,只能归结于他与生俱来的气质。
有个声响不自觉便翻上了心头。
我吞咽了下,这个动作已然有许久没有做过,仿佛自从回复记忆以来便陌生了。
手不自觉地探进了袖中,攥住了某团缎面的物事。
一个名字跃于心上,不算特别响亮,却也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