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刹那,那双眼睛透出的光,和父亲一模一样。
我沉默的点点头,然后说,“我知道了。”
他的脸上涌起更深的疲倦,挥挥手说,“你回去吧。”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这明明与我有关不是么。坐在车里,我轻轻阖上眼睛。
等你们见到哥舒的时候,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拿什么理由来说服他,让他接受他被你们抛弃了十八年呢。
(十八)
回到家,洗澡,睡觉。
这一觉,我居然睡了十二个小时。撇一眼床边的钟,已经是半夜了。头重脚轻的去冲了个澡,坐在床沿上发呆。
我刚刚,梦到哥舒了。
梦到他躺在沙滩上,微微张开嘴想要说什么,我俯身去听,碰到他冰凉的身体,只听到他开合的唇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只轻轻的一句,天玄。
心里像是停了一只蝴蝶,捏不得,揉不得,轻不得,重不得。
明天,就可以见到他了……
打开门想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睡得太久,饿得头昏眼花。转身却看见父亲的卧室灯还亮着,他回来了?父亲的工作一般只在书房完成,不会带到卧室做,那这么晚了,他为什么还没有睡?
鬼使神差,行动比思想要快一步,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门口。我突然想,如果现在敲门,会不会遇到某些尴尬的场景?
正迟疑着,门却突然开了。条件反射的后退了一步,希望父亲不要认为我有听他墙角的习惯。
印象中,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衣冠不整的样子。我微愣的看着他,他身上只披着一件衬衫,整齐的西装裤,脚下却穿着一双拖鞋。我是不是,假装没有看见他比较好,虽然这不太可能。他看见我,只是低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走回房间说,“进来。”
他转身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受伤了。父亲受伤是很常见的一件事,特别是前几年,他身上总是新伤叠旧伤。想要撇清旧势力发展新势力,这些都是必然的,虽然代价很大。但是最近这今年,这种事已经极少发生了。
父亲把衣服脱下来,他的背有一道被匕首划伤的伤口,起于左腰止于右蝴蝶骨。还好,伤口不深,如果是在腰际扎进去的话,内脏肯定会受伤,那么……
翻出父亲的急救箱,双氧水,伤药。父亲向来讨厌绷带这种东西,所以他的伤口总是结痂了又裂开,皮肤上就留下了许多交错纵横的消不去的痕迹。
父亲并不是需要用他的伤痕来炫耀的人,我想,他需要用这样刻骨铭心的疼痛来记住或者忘记什么。
“你最好去缝针。”我对他说。意料中的没有回应,我也不再说话。
有时候我会觉得父亲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我们有的时候像朋友,有的时候他把看成仇人。这种时候出现得比较少,只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出现,只要我不在他面前乱晃,基本可以相安无事。
只是,他从来不会把我当成一个孩子。
他并不强行要求我以后一定要子承父业,但是他却在我一次又一次陷入危险的时候把我拉回来,让我知道有些事情无关喜欢,那是无法逃离的责任。
他说,除非,你比禁锢你的东西更强大。
“你对你母亲很感兴趣。”他突然出声,陈述句。
“嗯。”
“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叫我不要问。”
“那以后就不要问。”
“可是我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
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我知道父亲不会真的是想回答我,但我不知道过了今晚父亲是否还会给我这样的机会。
“母亲,只生了我一个孩子么?”我开口,而后屏住呼吸。
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慢慢把散落的东西放回去,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却突然说,“我只见过你的母亲一次,所以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你。”
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要告诉我,我和哥舒只是你一夜情的结果。
“我没有碰过她。”
那我们是怎么来的呢?
父亲转过身来看我,他的眼睛,看不见一丝凌厉与血腥,平静得好像坐在我面前的不是他。但是那一瞬间,我的心里漫起了巨大的恐慌,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阻止他,要阻止他。我像是不小心翻开了秘密的一角,即将要窥视到我不想面对的残忍现实。
但我还是紧紧的看着他的眼睛,我想知道。
他移开视线,缓缓开口,说了两个字,“代孕。”
我并不想怀疑父亲的能力,但是视线却自动扫过的身体,在抬头的时候对上他饱含警告的目光。
那么,就只有一个结果。还是我最不愿接受的结果。
心一点一点的冷下去,我不知道当时父亲突然见到四岁的我是什么感觉,但是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我和哥舒,并不被期待出生。
当时的父亲有喜欢的人了么?会是现在的母亲么?看一眼几乎和印象中没有什么变化的房间,层次分明得看不出有女主人入住过。我已不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所以我不会向他哭喊,不会问他不爱我为什么要让我出生要让我活下来之类的话。因为我已经出生了,并且已经活到了现在。这已经是事实,没有人能改变。这是父亲都无法预测无法控制的事情,我也无权指责他。
父亲站起来从桌面递给我一样东西,我接过来,是我的手机。
“为什么会在你这里?”我心里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他让人送回来的。”他看了我一眼说,“你不觉得你睡得太久了?你已经十八岁了吧?”
我惊得跳起来,十八岁,我十八岁,父亲当年十六岁……我用力捏着手里的手机,几番挣扎才忍住想把它扔向墙壁的冲动。父亲打开壁橱,拿出杯子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我。父亲这样悠闲,如果他不是对这件事漠不关心,那就是他已经搞定了。而我,相信后者。
每一分利益都需要代价,看这样子,明显是想和我长谈。果然,父亲啜了一口酒半合着眼问,“哥舒茗是谁?”
一贯的一针见血,绝不拖泥带水。
从遇到哥舒起,我从来就没想过能瞒得住父亲,我现在可以拒绝回答,但等到他自己去查到了,我不敢想象哥舒会有什么后果。我抬头看着他,他安然的靠在椅子上,像是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后让他动容。
“他是你儿子。”我说。
他挑了挑眉,坐直了问,“何以见得?”
我拿起酒杯一口气喝完里面的液体,父亲的藏酒都是精品,纯度很高,我能感觉得到热辣辣的火苗从喉咙开始燃烧,而后顺着食管一路蔓延到胃。
“你见到他的时候,自然会信的。不过,在我把他带回来之前,请不要去找他。”
“需要多久?”
“高考结束。”
“可以。”
站起来,转身,关门离开。
把手机随手扔进角落里,我不想知道那个手机被做了什么手脚,但是我知道我以后都不能再用它了。
哥舒哥舒,我很想见到你。
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你原来属于这样的一个家庭。我不知道把你拉进这个世界之后,你要如何承受这样的痛苦。
哥舒哥舒,你以后知道了,会不会恨我呢?
(十九)
我想,这是我等过的最漫长的等待,从清晨到夜晚。
并排的两份早餐躺在脚边,是哥舒最喜欢的小米粥配小菜。粥已经冷得糊在了一起,黏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腿已经坐到了发麻,动一动都是针扎的疼,所以还是不要动的好。
哥舒不见了,连带他的证件衣物一起。
微微的看一眼楼梯的方向,我一直都那样自信的以为,我可以牵绊住他,可以留住他。即使他离开,我还是可以找到他,而后把他带回来。
可是,他离开了,那样的悄无声息,干净得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他像是我臆想的一场梦,梦醒就是结束。我知道有人在保护他,我知道保护他的力量很强大,所以我可以安心的离开他的身边。
因为我会带给他灾难么,所以你们才把他带离有我的地方。我把头搁在臂弯里,深深的整张脸埋进去。
还是,只是你想要离开我。
手里的手机握到发热,人工合成的声音没有起伏的传来,摁掉,再重复原来的动作。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在滴答的雨声里,感觉到温度迅速的下降。现在才意识到,原来我们除了这十一个数字,再也找不到任何的关联。
楼梯的感应灯明明灭灭,心情随着起起落落,而后彻底变得黑暗。哥舒,你去了哪里,为什么连只言片语都不肯留给我。
天黑,天亮,再天黑。
外面还在下雨,滴滴答答,落落停停。身体的温度在流失,很想就这样睡过去。或许醒来,就会发现其实他还在我身边,并不曾离去。我知道这样看起来很傻,我知道这样的等待没有意义也不会有结果,我只是想在这里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
哥舒,你知道不知道呢,或许我比想象中的还要在乎你。
从遇见你开始,我总是容易变得软弱,你一定是长在我身上的最软的那一块肋骨,要小心的护着,现在你把它拿走了,不会见血,我却连呼吸都会疼痛。
人总是在年老或将死的时候才喜欢回忆,我两者都不是,但是却莫名的开始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有些事情,可以忘记前因后果,但是那种心情,却可以存留很久,沉淀着,直到成为记忆的一部分,再无法忘记。五岁那年,父亲带我去了一个地方,那个到处是水的小镇,有一种让人想停留的力量。父亲牵着我的手,站在一片水域旁边,久久凝望着什么。
那是父亲唯一的一次,那样的像一位父亲。
我记得那水域的边缘,开着艳红的花朵,一大片一大片的,却只有花,没有叶子。离开的时候,我们穿行在那个有着青瓦白墙的小镇,时光纷纷,景物倒退,那里明明没有值得我留恋的地方,我却莫名的开始难过,难过到窒息。那是一种无法剔除的痛苦,开始落在我的身体里,慢慢生根发芽,而后长成密不透风的藤蔓。我被束缚,不得解脱。
那种种心情,直到成长以后才可以用语言描述,才懂得那些心情原来是这样的,像是错过,像是身体的某一部分被生生抽离。
后来怎么样了呢?换个姿势,身体麻木到快要没有知觉,只剩下被碰触的地方,传来啃噬的疼痛。
后来天开始下雨,倾盆而下,像是要流尽一般。父亲紧紧握着我的手,用力到疼痛。
进站,过安检,离开。
回来后我开始做梦,光怪陆离,冗长繁复。无论梦到什么,梦里总会出现那片水域,那大片大片的只开花不长叶的花朵,铺天盖地,红得那样耀眼。再后来,梦里开始出现声音,会开始听到有人在梦里叫我的名字,他在我的梦里寻找着什么,执着又茫然。或许总是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所以我总能听到一声声压抑的哭泣,那么伤心那么绝望。
那种心情,叫求而不得。
我总是会在他哭泣的时候醒来,然后开始失眠。直到有几次我在训练中莫名的走神,被陪练的对手毫无技巧的一刀扎在手臂上。父亲冷冷的看着我,没有说一个字,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放任这种脆弱的东西存在并任由他影响我的判断力,我知道我必须压抑。
我没有办法向任何一个人诉说,说有一个人总在我的梦里哭泣,而我无力阻止所以纵容。我控制得这样好,我变得坚强变得无所畏惧,我会对站在我面前的对手勾起嘲讽的微笑,享受他们在我面前恐慌的感觉。我不会输,因为梦里的身影已经被我扼杀,他再不会出现。我把他,埋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直到遇见哥舒。
我那样的肯定,他就是我的救赎,不可替代。
凌晨五点,手机的屏幕闪烁了一下,终于自动关机。外面的雨停了,天微微亮,终于要离开了么。
慢慢站起来,身体的每一寸都像是被利刃划过,千刀万剐的疼痛。靠着墙壁,低低的抽了口气,再缓缓的闭上眼睛,等待这种死亡般的感觉退去。
如果说,每个人都要成长,而成长中都有不可承受的磨难,那么哥舒,你就是我的劫。
我想我所有的脆弱都给了哥舒,在我看见他的时候我还在想,只是不是因为我的执念而产生的错觉,一旦我闭眼,他就会消失。他靠在墙壁上,低低的咳着,一声一声压抑的痛苦。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感受到手下的身体突然僵硬,而后传来轻微的颤抖。他站在楼梯下,抬头来看我,眼里有星星点点的光芒,一分迷离一分释然,像是梦境。他用力捂住嘴,压抑不住的声音轻轻重重的从他的指缝传出来,似乎再加一分,就再无法承受本已负荷的痛苦,就会崩溃。
握住他的手,拿开,叠交,而后用力吻上去。
让我知道你是真实的,让我知道你没有离开,让我确定,我们仍然在一起。
拥着同一张被子躺在哥舒身边,手紧紧揽着他的腰,侧身贴在他的身上。没有人说话,世界安静得仿佛听得见时光在流转,感觉我们被剥离,而后就这样相拥着成为这个世界漂浮的一粒尘埃。等到来世,我们就投成两尾形影不离的鱼,水盈时相互,水涸时相濡以沫。
哥舒说,商天玄,为什么你的身体这么冷?
我说,因为你不在。
我去参赛,然后梦见你,我就回来了。
嗯。
哥舒哥舒,谢谢你回来了,谢谢你,没有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商天玄。
嗯。
以后不要突然不见了,我会找不到你。
好。
哥舒哥舒,我会一直在这里,一直在你身边。不要怕,我们都不怕。
就这样,他不问,我不说。然后,寒假就来了。
陪哥舒去买了一个手机,他把原来的挂饰重新挂上去,然后安然的躺在地板上晒太阳。我靠在门边,看他把手搭在额头上,阖上的眼睫轻轻在颤动,像是,蝴蝶扇动的翅膀。
我一直有种感觉,哥舒在某些气质上和父亲很像,一眼适合生于古代。不过和父亲的适于杀戮不同,哥舒应当生于书香世家,在风和日丽的晴天执一柄玉扇,填词对诗曲泾流觞,或于梅雨时节,撑一伞愁雨,于铺满青石的路上给临窗的豆蔻一支青梅的梦。
蹲下来,笑着轻点他的下巴,然后被他不悦的拉下去一起睡,微凉的风从未关紧的窗溜进来,吹得他的额发轻动,吹得放在膝盖上的书本轻轻翻过一页,发出细微的安静的声响。抬头,窗外有一群鸽子安静的飞过去,只有系在脚上的哨子传来微微的风的声音,而后留下斑驳的明灭的影子。
哥舒,我想呆在有你的地方。永远永远。
(二十)
提着两分奶茶往回走,在转角的时候微微抬头看向旁边商店的落地窗,那几个人跟着我很久了。故意离开步行街,走向隔壁人迹越来越少的老旧居民区,这里有许多未拆迁的小巷,可以让不熟的人转到头晕。
被堵住了。看着从不同方向不怀好意靠近的人,我慢慢后退。脚跟碰到障碍,身后就是墙壁,抬头环视,出口被封死,不远处站着几个人,应该是望风之类的。很有经验,对地形也很熟悉,看来不是经验丰富就是他们本身就混迹于这片区域。
围着我的人并不动手,也不靠近,只是紧紧盯着我。我也不着急,也不动手,我知道这样的沉默会给被困的人压力与无形的威胁,会容易让人焦虑而后失了方寸。
我在等,等我要等的人出现。手里的奶茶会冷掉的啊……碰一下纸质的杯子,温度已经流失。其实哥舒并不喜欢喝奶茶,除非别无它选。他只是享受那种温热被捧在手里的感觉,虽然他最后还是会把奶茶喝掉。他说,母亲说过,十指连心,这样会让心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