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粗布衣服,裤腿挽至膝间,露出古铜色的肌肤和脚上的草鞋。他慢慢抬起头,见屋前站了一群人,微微愣了愣,随
后脸上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容,问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那人长相英俊熟悉,虽然黑了许多,可不是众人以为已经丧生白马涧的杨安是谁?“安儿!”杨至大叫一声,慌忙往他
奔去,没走两步却被篱笆阻住了去路,他焦躁地提腿就踹,谁想那看着稀疏的竹制品竟意外地柔韧,只是歪而不倒,幸
好王达及时赶上,两刀将其劈开,不然他非给急死不可。“安儿!”杨至一边唤着一边脚步踉跄地奔过去。
那人被他如颠似狂的样子吓得倒退一步,惊道:“你要做什么?”大黄狗站在主人身前冲来人狂吠,锋利的牙齿警告着
来人不许靠近。
杨至无奈停下脚步,既欣喜又有些委屈地看着他,道:“安儿,你过来啊!”
那人见到这情形有些明白了,呼喝住大黄狗,尔后对他道:“公子许是认错人了,我叫何生,不是什么安儿。”
“胡说!”杨至脑中“嗡”地一声响,大声喝道,“我怎么会认错?你就是安儿!”他边说着边又往前走,大黄狗猛地
扑出,一口朝他小腿咬去,好险身后的王达及时拉了他一把才躲过一劫,那狗却还不死心,吡牙咧嘴地扑着,颈上的铁
链被扯得“咣咣”直响。
“阿毛!”何生忙将狗喝住,路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道,“令公子受惊了,真是对不住。”
“你的腿?”杨至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一脸震惊地看着他的双腿。
何生挣了两下没挣开,便由了他去,提起左脚晃了晃,道:“这条腿之前受过重伤,好了以后就成这样了。”
“安儿——”杨至抬起头,心痛地发现一条疤痕自他左边额际一直延伸到嘴角,虽然伤口已经愈合了很久,颜色已经淡
去很多,但不难想像刚受伤时的惨烈。杨至颤抖地伸出手,轻轻捧着青年的左脸来回抚动,哽咽着出声:“很痛吧,那
时候?”
他的眼中尽是心痛,仿佛最珍惜的宝贝受到了伤害一样。何生犹豫了一下,没有躲开他的触碰,轻声道:“不是很痛的
,都过去了。”
“都是我不好,”杨至自责道,“是我没保护好你。”
“呵——”何生轻笑,“我现在觉得,或许我是你说的那个人也不一定?”
杨至不满地皱眉:“什么叫或许?你当然就是我的安儿,为什么总是说这些话,你在怪我吗?”
“其实我失忆了。”何生的语气很随意,仿佛他说的是今天天气很好一样。
“失忆?”杨至身体颤了颤。
“嗯,说来话长,”何生反手拉着他边往屋里走边道,“进屋里坐着我慢慢讲给你听吧。”
杨至怎会拒绝?抬脚便跟上他的步伐。
“皇,公子不可!”王达忙上前拦人,眼中很明显地表示出怀疑。
何生倒不生气,笑道:“这位大哥若是不放心,一起进去便是。”
杨至则没有半点犹豫地下令:“你们在外面守着。”这孩子是他一手带大的,一举一动,一个细微的小习惯他都熟悉之
至,又怎么可能认错?
“是。”王达只能无奈领命。
进门就是堂屋,里面的摆设很简单,角落里散放着些农具,屋中央一张大方桌,桌上摆着一个茶壶、几只茶杯。
何生拉着杨至在长凳上坐下,提起茶壶倒了杯清水递给他,道:“请用。”
杨至接过来,喝了一口后放在桌上,问道:“你先前说,你失忆了?”
“是的,”何生道,“我叫何生,因为我是被人从千良河里救起来的。”
“安儿当初正是从千良河上游的白马涧跌落,”杨至激动地握住他的手,道,“你果然就是我的安儿!”
“现在我也有些相信了,”何生微笑着道,“据救我的人说,我在水里泡了很久,刚被捞起来时几乎没了气息,他用了
十多天才让我活了回来,只是醒来之后我却失去了包括姓名在内的所有记忆,便自取姓名为何生,意思是从河中活出来
的。”
杨至心中又是一酸,伸手拂着他的长发,道:“你受苦了。”可很快又笑了起来,“你还活着,真好!当初我以为你不
在了,你不知道我这些年有多难受。”他声音低哑,仿佛那些日子只是回忆起来都令他痛苦不堪。
何生微微动容,反手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面上,道:“你别难过了。”
杨至笑道:“你回来了,我很开心。”
何生也跟着笑,尔后问道:“你那么确信我就是你的安儿,可是因为我身上有什么胎记?”
“你是我亲自带大的,我怎么会认不出你?”杨至道,“不过你要不信的话可以请人看看,你后腰处有一块树叶形的浅
色胎记,现在应该有一指宽、半指长了。”
“不用请人看了,我身上的确有这样的胎记。”何生,不,现在应该说杨安,他又问道:“你只唤我安儿,那我的全名
是什么,你又是我什么人?”
“看我乐糊涂了!”杨至拍了下额头,道,“你全名杨安,我是你爹,叫杨至。”
“爹?”杨安大惊道,“我现在有些怀疑你认错人了,我怎么也有二十岁了吧?你才二十七八岁,怎么会是我的爹?”
杨至哈哈大笑,道:“安儿你今年年底就满二十一了,而我十四岁有的你,下个月我就三十五了,可不是什么二十七八
岁。”
“你看起来可真年轻。”杨安捂嘴轻咳了声。
第三章:腿疾难治
父子相认,杨至兴奋得难以自己,为了让爱子早日恢复记忆,他将所有过往一一托出,当杨安知道自己的身份是怀王,
而父亲是当今圣上时只微挑了下眉,杨至自少年时就习惯了他的淡定,并不以为意,反而笑着说他虽然失忆了,性格却
并没有多大改变,不过比以前爱说话,也爱笑了这点很好。
两人聊了许久,如同以前一样,多是杨至在说,而杨安在听,很快日头西移,王达来催促该回去了,杨至才意犹未竟地
停了下来,让杨安与他一起回县衙,晚上再秉烛夜谈,谁知却遭到了拒绝。“为什么?”杨至又是不解又是惶恐,“你
是不是还在怪我?我知道当年是我不好,没有觉察到父皇对你的杀意,可是现在我做了皇帝,没人能再伤害你了,我一
定会保护好你的,安儿别怪我了好不好?”他又急又快地说出这一堆话,脸上满是哀求,看起来十分可怜。
杨安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道:“或许对你来说,我还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只不过有了少许改变而已,可对我来说
,你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你说的一切就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我完全没有感觉。”
“安儿,别这样说!”杨至掰过他的肩与他面对面,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惶恐,他焦急地祈求,“你只是暂时不记得了而
已,我叫太医给你医治,你一定很快就能记起来的,还有你的腿,一定也可以医好的。”
杨安静静与他对视一会,道:“我认为我现在这样很好,虽然我没有以前的记忆,但我有感觉到,以前的我似乎过得并
不开心。”
心像被捶了一下般,杨至突然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鄂然地松了手。不开心?他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青
年,安儿从小便神情冷淡,极少露出笑靥,时间一长他便习惯了,习惯了爱子永远是那副冷漠的神情,却没有留意到,
从什么时候起他曾如获至宝的笑容已经变得越来越少,直至再也看不到了?想到他被自己拒绝时骤然握紧的手,想到他
撞见自己与萧氏抱在一起时凝起的眼,杨至心痛的几乎窒息,原来他曾伤得自己最疼爱的孩子那样深,究竟是怎样的难
过,才会在失去所有的记忆之后还记得当初残留的情绪?“安儿——”杨至想要哀求儿子回到他身边,却突然发现他已
经失去了哀求的资格。
杨安微微皱起眉,看着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的男人,问道:“你,还好?”
虚弱地摇了摇头表示无碍,杨至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杨安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他伸手将男人额前散下的一缕发丝夹至耳后,五指沿着他的脸廊滑下来,有些不解地道:“一
看到你难受心里就觉得不舒服,我以前一定是个孝子。”
这样暧昧的动作是不应该出现在父子之间的,杨至在此时此刻却不想拒绝,他甚至还主动将脸在儿子的手上蹭了两下,
露出一个强忍心酸的笑容,然后说道:“是啊,安儿很孝顺,总是为我处理很多事,这可是我从你小的时候就一直教导
的结果。”
“别笑了,像哭一样。”杨安慢慢地收回手,道,“我跟你去就是。”
“安儿!”杨至先是激动地看着他,但很快便明白了他改变主意的原因,慢慢地垂下了头,“你不用总这样迁就我的,
对不起,我不应该勉强你。”
“真怀疑你到底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儿子,”杨安突然在他头上拍了一下,站起身道,“我也不想一辈子做瘸子,你不
是说要叫太医给我治吗?快走吧。”
杨至又岂会不明白他是为了自己,心里既感动又惭愧,但作为父亲的权威还是要维持的,他立即跟着起身,报复性地拍
拍青年的头,道:“安儿想做我的爹?下辈子吧!”说罢哈哈大笑,突然觉得这样子好像回到了从前,可是真的还能回
去吗?或许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他的心里总有些挥之不去的不安。
皇上出门一趟找回了“已逝”的怀王一事在小小的县衙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众人的反应各不相同,而何荣的心思代表了
大多数人,他的第一反应是怀疑。实在是事情太过凑巧了,先是山石倾泄将一行人拦在了金芝县,接着半夜遭到刺客,
尔后皇上病倒,出门散下心却找回了爱子,让人想不怀疑都不行。何荣虽然没有见过这位皇上的长子,却曾多次见过皇
上为他伤怀,他明白那是皇上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所以若是有人利用这一点也不足为奇。离京的时候干爹可曾说过要是
他照顾不好皇上会让他不死也脱层皮的话,事关皇上他可不敢掉以轻心,不能直接去问皇上,他也唯有“拷问”随同前
往的王达了。
“王统领有礼。”所谓礼多人不怪,先套近乎,然后才好将事情问清楚。这是何荣的小算盘。
“荣公公有礼。”真是倒霉,先被皇上拖在那边一下午,好不容易回来了又被人拦住。这是急着去牢里接小舟的王达郁
闷的心声。
“这位怀王殿下……”何荣正斟酌着怎么尽量委婉地提出自己的问题,谁想才起了个头就被人接了下去。
“荣公公若是想问怀王殿下的真假,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他有九成的可能是真的。我曾经见过殿下许多次,这位无论外
貌还是气度都有九分相似,剩下的一分可能是因为失忆的关系而造成了微小的差异,所以公公最好不要在皇上面前说出
怀疑之类的话,否则即使你是祥公公的义子也会讨不了好去。”王达噼里啪啦地一通说完,便迫不及待地拱手告辞,“
我这里还有事,失陪了。”
“呃——”何荣来不及说一句话,面前已经没了人影。“赶着去投胎啊?”他抽抽嘴角,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太医被宣来为怀王诊治,详细检查一番后吱吱唔唔地不敢回话,杨至见此心凉了半截。“太医院的药任你用,需要什么
珍奇的朕也会命人找来,但你一定要治好怀王。”不愿相信那个结论,他强势地下令,“如果做不到,你脖子上的东西
也不必留着了。”
脖子上还能有什么东西?太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几乎要哭了,早知今日,他当初何必拼死拼活抢这个差事啊?“
微臣无能,”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在此时触怒皇上,但看情形他现在若是接了这差事却没做好的话下场反而会更惨,所以
还是老实承认比较好,“殿下左腿曾筋骨全断,如今虽然骨头长好了,筋脉却无法恢复原状,微臣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
“庸医!”杨至怒喝,“太医院怎么会有你这种无能之辈?”
那太医连连磕头,哪敢还敢反驳?
杨至窥向垂首沉默的儿子,心中的怒火突然化为无力,他挥手叫停了太医自虐的动作,问道:“依你看来谁有这个本事
?”
“这——”太医有些迟疑地道,“柳昌大人在外伤方面颇为精通,或许他有办法?”那样的语气,恐怕任何一个人都能
听出他的言不由衷。
杨至又要发怒,却被一直沉默着的青年打断。
“算了,”杨安道,“让他下去吧。”
“安儿?”杨至看着爱子平静的面色,心里突然有些害怕——虽然总是沉默,但他知道安儿是骄傲的,如果真的落下残
疾,他会怎么样?杨至立即挥退屋里所有的人,拉起青年的手,故作轻松地道:“太医院的人是越来越没用了,不过你
不要担心,你可能不记得的了,你有个师兄是被尊为天下医术第一不死神医的弟子,等回宫后我就派人去找他们师徒前
来,一定可以把你治好的。”
“嗯,”杨安微微偏起头看向他,“我信你。”
第四章:拒绝回宫
得了王达的警告,何荣虽然还是心有疑虑,但到底不敢怠慢皇上认定了的这位怀王,一会儿准备晚膳,一会儿往屋子里
抬沐浴的水,忙前忙后地侍候两位主子,带出来的一溜子宫女太监被他指使得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知道爱子的伤有可能治不好,杨至的心情压抑了许多,可即使这样他也表现得足够亢奋,拉着青年说话一直到半夜也不
肯停,时时盯着他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失而复得的喜悦令他觉得自己好像在飘。
“唉——”杨安叹了声气睁开眼睛,“你都不睡觉的吗?”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男人粘在自己身上灼热的视线,
这样叫他如何能安枕?
偷看被抓包的杨至有些尴尬,他微红着脸道:“我,我睡不着。”其实他根本就不敢睡,怕闭上眼睛再睁开后会有人告
诉他之前的事情只是做梦,三年多来他已经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梦,梦醒后的空虚和悔恨曾一次又一次折磨着他。
暗夜中杨安的眼睛闪过一抹意义不明的光,他慢慢伸出双手,将男人拥入怀中,额头挨着他的发顶,轻轻在他耳边道:
“早点睡吧,不是说明天要去看我做的梯田么?”
炽热的气息喷在耳尖上,杨至像被烫到了一样往下缩了一缩,那日午后清泉之中热烈的纠缠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