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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十四年。
大病初愈的荣帝趋习政事,亲贤臣,远邪佞,减苛税,兴科举。从蓬莱山庄回来的这几日,皇帝寝宫的灯总是灭的很晚
。这一晚,正值华灯初上的时候,九重宫闱内一派肃穆之气。
“陛下,司徒先生求见。”
总管太监自殿外听了禀报后,立刻进殿通传。他伏在地上,毕恭毕敬。
正在批阅奏折的南宫曜缓缓放下笔,合上手中的折子,淡声道:“宣。”
“宣司徒明月觐见!”
殿门敞开,随着太监尖利的通传声进来的,是白衣胜雪的司徒明月。南宫曜抬眼看了看他,随即对总管太监张守安道:
“都退下。”张守安领旨,将一行太监宫女都遣了出去。
殿门被缓缓合上。
南宫曜从案后起身站起,大腹便便的他走起路来有些费力,虚胖的脸上出了些汗:“大病了一场,他不应该瘦了些吗?
你何必还让我穿这么多的衣服。”南宫曜抱怨,走到软榻上坐下。
“这已经是瘦些了的。”司徒明月不冷不热的说。
“他到底是有多胖?“南宫曜抚额沉吟,揉着眉心问,“来找我有事?”
“回来的这几日,你一个嫔妃都没有临幸过。”
“这——”
南宫曜的手顿了顿,笑道,“大病初愈,总得要歇几日吧。”
司徒明月面无表情:“荣帝不会歇的,都知道他好色。今晚,你去皇后的寝宫。”
“今晚?”
南宫曜抬头,朝书案看过去一眼,“我还有很多奏折没看。”
司徒明月走到案后坐下:“我会替你都看完的。”抬眼看南宫曜一脸的豫色,司徒明月皱起眉头,“在王府时,你可以
临幸那些男人。怎么入了宫,倒不愿意跟女人在一起了?”他抽出一本奏折看了看。
“大哥,我不是男妓。”
南宫曜握紧了拳头,脸色有些难看,“不是和谁都能睡。”
司徒明月一怔,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静默了片刻,又开口,“你总要为大局着想,现在虽然计划实行的
很顺利,但有很多眼睛在盯着你,一旦被人抓住把柄,那些虎视眈眈的人肯定会借题发挥——你要知道,我们现在不是
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下的百姓。”
南宫曜抿唇不语。
司徒明月也不想勉强他:“如若你不愿意,那便——”
南宫曜站起身,人皮面具上露出的眼眸浮上黯淡之色:“我若不去,岂不是要背上辜负天下百姓的罪名?我去便是,大
哥你无须再说什么了。”他掀开龙案边的灯罩,吹灭了烛焰,“未免生疑,大哥你就不要掌灯了。”
司徒明月颔首,虽有不悦,但也没有说什么。如今局势已定,他也不必再对南宫曜如此苛刻。另外,因为入宫后他一直
阻拦南宫曜接重七进宫,南宫曜为此事也跟他一直在闹着别扭。
他叹出一口气,借着月色翻开一本奏折。
不一会儿,殿外便传来了太监尖利刺耳的声音:“陛下起驾坤宁宫!”
南宫曜一出殿门,张守安便迎了上来,抖了抖衣袖在他身边弓腰站好。其他蓝衣小太监尾随在两人身后,每人手中都握
着一盏宫灯。灯光混合着月色照亮了前路,一行人行至御花园时,南宫曜懒洋洋的张口:“前几日让你接的人接到了么
?”
“回皇上,奴才已将重七公子安置到了重欢殿。”张守安掐着嗓子道。
“恩。若是走漏了风声,仔细你的脑袋。”南宫曜压低声音。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张守安慌张道。
坤宁宫,荣皇后正对镜梳妆。
已是夜幕低垂,贴身婢女皓月替她卸去了凤冠,重新挽了发。铜镜中的女子眉目温婉,眉宇间却总是蕴着些愁绪。她着
手抚了抚鬓迹,素白的手转而摸上自己的眼角——即便再过美丽,岁月还是在她脸上落了痕迹。
一转眼,入宫已十二年。
自她十四岁入宫,从不经世事,到满腹心机,再到现在的看破红尘,她觉得自己像是已经历了二十年。她变了很多,但
唯一未变的,就是对他的心——她暗自爱慕了他十四年,可他却毫不领情。荣絪起身,伸直纤细的手臂,任由婢女为她
套上白色的罗衫。荣絪缓步走到窗棂边,婢女皓月跟上来。
“娘娘,穿白色吗……”皓月犹豫道。
“穿。”荣絪固执道——他死后,她坚持要为他穿白衣。
“娘娘,那还要掌宫灯等陛下吗?”
“算了,本宫想今日陛下也不会来了。”荣絪提起裙摆在案后坐下,“只点一盏灯就够了,其余的都熄了吧。”皓月命
人熄了灯,然后将其余的宫人都遣走,自己留下,走到案边为荣絪磨墨。
“娘娘,今儿想画什么?”皓月笑着问。
“现下也无人,你就不用这般叫我了。”荣絪展开宣旨,压上镇纸。
“是,小姐。”皓月笑了笑,叫的颇为亲昵。她是荣絪的随嫁丫鬟,与她情同姐妹。每到夜半无人之时,她总会为自家
小姐抱不平,“依奴婢想,陛下肯定是去瑜妃的寝宫了。”
“皓月,不要乱说。”
荣絪提笔蘸墨,秀眉微蹙,“陛下只是龙体欠安。”
皓月扁嘴:“小姐您还不了解陛下的为人吗?以往有哪天陛下是自己独睡的?”
墨汁啪的一声落到纸上,瞬间晕开。
荣絪抬头瞪了皓月一眼:“让你不要乱说了,怎还得寸进尺?陛下的事是你该评论的么?若是让旁人听去了,你有几个
脑袋够砍?!”她叹了口气,“来,把纸换了。这张恐是不能用了。”
“这不是只有小姐一个人,奴婢才敢放肆的么。”
皓月恹恹的换了纸,嘟囔着。她抚平宣纸,退到荣絪身边站好,收敛目光的时候,不经意透过敞开的窗子瞧见远处的灯
光,“咦,小姐,似乎有人朝这边走来呢。”她探寻的凑过去,然后吸了口气,“皇、皇上,小姐,是皇上!”
“快去接驾。”
荣絪闻言站了起来,即便依旧端庄,但眼中还是有些错愕。
坤宁宫殿门大敞,一行人跪在门口迎驾。荣絪未来得及桌上凤披凤冠,青丝随意挽成髻,不见以往的雍容端庄,却带了
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南宫曜大步行来,朗声笑了笑:“朕是不是来的太晚了?凤披都褪了。”
“是臣妾失礼了。”荣絪低头,作势要跪下。
“哎哎,皇后怎如此生分?朕倒更喜欢看你现在的样子。”南宫曜赶忙扶住她,顺势搂着她进去。荣絪有些惊讶,皇上
一向对他这个冷淡又人老珠黄的皇后不理不睬,今日这是怎么了?
“皇后这是要做画?”南宫曜先是看到了展开的宣旨。
“信手涂鸦而已。”荣絪走上前,轻手轻脚的替南宫曜褪去龙袍。
“若不是今日朕太过疲惫,定要缠着你给朕画一张才行。”南宫曜微微仰头,让荣絪去解他的扣子。下巴的线条有些紧
绷,但完美的笑容又掩饰了他的紧张。南宫曜与荣后接触过,知道这女子温婉淑良,并且不招皇帝的待见。所以今日才
来了皇后的寝宫,想着也许能躲过去。
“皇上要注意龙体才是。”
荣絪小心翼翼的将龙袍放到宫人手中的托盘上。再转身,南宫曜已然坐到了床榻上。荣絪上前替他脱了龙靴,将宫人遣
到金黄色的缭绫之外后在他面前跪下。
“今儿就免了吧。”
南宫曜将准备给他捏腿的荣絪扶起来,生怕她捏出来什么漏洞来。荣絪有些惊讶的被他拉起来,然后看着南宫曜掀开被
子躺进去,咳了几声吩咐道:“熄了灯吧,朕乏了。”他将对付家里那堆侍君的方法又用到了荣絪的身上。
章柒——2
荣絪闻言命人熄了灯,然后在南宫曜身侧躺下。
南宫曜没有碰她,荣絪也没有什么反应。静默了很久之后,南宫曜听到耳边传来荣絪均匀的呼吸声。他缓缓睁开眼,一
双眸子在黑暗之中亮的惊人。他又等了一阵子,直到确定荣絪睡熟后,才起身下床。
他披着外衫踱到金色的缭绫外,对宫女做出噤声的手势。
宫女低头退下,似乎对南宫曜的行为十分习惯,只当他又要背着皇后娘娘出去临幸别人了。南宫曜不知宫女的心思,缓
步踱到坤宁宫外,低声唤来了守在外面的张守安:“带朕去重欢殿。”
“皇上,这才……”张守安看了眼月色。
“你想抗旨?”南宫曜半掀开眼皮。
“奴才不敢。”张守安立马抖袖跪下。
“滚起来带朕过去。”南宫曜抬步离开。
“陛下,小心龙体,让奴才为您拿上一件披风吧!”张守安对小太监吩咐了几句,慌张的跟了上去。重欢殿里坤宁宫不
远,沿着御道走上数十步便到了。重欢殿里并没有掌灯,一行人在台阶下停步。
“朕自己上去。”他抬手,张守安立马递过来一盏宫灯。南宫曜接过来,瞪了张守安一眼:“给朕看紧了。擅自闯入者
,斩立决。”张守安诺诺的应下,南宫曜点了点头,撩着衣袍走上台阶。
他紧紧的攥着宫灯,心跳的飞快。一段时间未见,也不知重七过的是好是坏,是变胖还是变瘦?想了一圈之后,南宫曜
又暗自嘲笑自己像个女人一样,一会儿见了不就全知道了吗?何苦自己在这儿瞎寻思。他扬唇笑了笑,轻轻的推开殿门
。
两人高的大门缓缓打开,发出吱呀一声响。
南宫曜提着宫灯走进去,转身合上殿门。他以宫灯为引,点亮了殿里的灯,大殿一时变得通明。南宫曜顺手褪了披在身
上的斗篷,往内室走去时,闻到了一股古怪的味道。他一阵狐疑,不禁喊道:“重七?”
内室并没有掌灯,南宫曜以为重七睡下了,便蹑手蹑脚的推门进去。可谁知他甫一推开门,一双纤细的手臂就倏地勒上
自己的脖子。南宫曜惊觉窒息,下意识的运气,扳住了那人的手。
对方比他想象的要软弱的多,他稍一用力,就钳住了那人。南宫曜转身掐住对方的脖子,逼近时看清了对方的脸,然后
不禁错愕:“重七?”他怔了怔,随即迅速的松了手,“你这是在做什么?”
“狗皇帝,你抓我来干什么?!“重七似乎十分的激动,面容狰狞。
“我……”南宫曜这才想起自己易着容,刚想解释,就被他的外貌惊得说话不出话来了。从大殿透进来灯光让南宫曜看
清楚了重七的脸——他的脸满是污垢,头发蓬松凌乱,其间还隐着一对尖耳朵!他穿着一件极宽的袍子,因为刚才的争
斗而松开了些,南宫曜可以清晰的从袍子下面看到那硕大松软的狐尾。
“你!”南宫曜瞪大眼睛退后几步。
他的惊讶令重七一阵瑟缩。重七慌张的拉紧袍子,然后抱着自己的头沿着门滑坐下去。他抱紧自己的身体,目光闪烁恍
惚,还充满了敌意。南宫曜失声了许久,才讷讷的问:“你——发生了什么事?”
“与你无关。”重七的声音颤抖却冰冷。
“重——”南宫曜犹豫着想要靠近,却听到重七歇斯底里的喊道:“别过来,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这个魔鬼!”他低着
头抬眼,目光阴冷如恶鬼:“看到我的鬼样子觉得恶心恐怖吗?我告诉你,在我心里,你比我还要恶心上几百倍,几千
倍,几万倍!”他喊到喉咙沙哑,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为什么非要置他于死地?他死了你很得意吗,很安心吗!混
蛋,你这个混蛋!”
他愤怒的咆哮,怒火令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他目眦欲裂,好像一只随时会扑过来咬死他的野兽。看着这样的他,南宫曜
心底真是五味杂陈——惊讶、心疼、感动,各种情绪撕扯着他的心。
原来自己的死,对他竟是如此大的一个打击。初见他这副模样的惊愕与恐惧稍稍散去了些,南宫曜抬手撕下人皮面具。
看到那张俊逸的脸突然出现,重七嚯的瞪大了眼睛,警惕、错愕、狂喜、慌乱各种情绪从他眼底闪过。
“重七,是我,我没死。”南宫曜温声说。
“南宫曜,你——”
重七抱着膝盖的手倏地松开,他深吸了一口气,唇瓣颤抖。
南宫曜缓步走到他面前蹲下,想要伸手去抚摸他的脸。可重七却挥开了他的手,狼狈的从他面前爬开,他四肢无力,慌
乱的连滚带爬。他一只手撑着地,另一之后胡乱的抹着的眼睛,声音也变得哽咽:“你、你别过来!”
“重七?”南宫曜不解。
“别过来!”重七从床上扯下来一床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然后蜷缩在墙角,“我又丑又脏,会污了你的身。”他
的声音虚弱又沙哑,目光一直飘来飘去的不敢看南宫曜。南宫曜看着他湿润的双眼和因为哽咽而变得破碎的字句,感觉
心好像被插入了一把匕首。
南宫曜大步走过去,不由分说的将蜷缩在角落的重七拥入怀中。不顾重七的挣扎,南宫曜收拢双臂,把重七的头按进自
己的怀里。他的眼眶微红,喉结艰难的滚动了一下:“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重七渐渐不再挣扎了。南宫曜的怀抱熟悉又温暖,带给重七一种不真实感。他收拢的手缓缓松开,无力的垂在了身侧。
南宫曜的声音温柔醇厚,带着自责与哽咽的一直说着“对不起”。
南宫曜松了手,捧起重七的脸。
他瘦的快要脱形,布满血丝的眼睛下挂着眼袋。南宫曜的五指插入他的发内,拇指不住的摸索着重七的脸颊:“怎么会
瘦成这副样子……”南宫曜呢喃,喉咙止不住的哽咽起来,“我不该瞒着你的……”
“你还活着?”重七傻傻的问,泪水似乎毫无意识的滑下来。
“是,我还活着。”南宫曜执起重七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你摸。”
“不、不是做梦……”重七摸了一下,手又弹开。然后不可置信的抬眼看着南宫曜,他的下颚剧烈的颤抖起来,干裂的
唇咧开,泪水疯狂的涌下,但他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南宫曜心疼的抹去他的眼泪:“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重七闻言浑身颤抖了一下,似乎重逢的美景已经消失,他又重新落入了梦魇一样。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的眼睛里滚
着泪,颤抖着双手推开南宫曜,他别开目光,断断续续的说:“我、我是个妖怪。”他不敢去看南宫曜的眼睛:“一觉
醒来,就成这副样子了……你还是离我远些的好,免得沾上了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