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蹙眉,批评道:“杀鸡焉用牛刀。”
“牛刀!您请!不送!”我把手一挥,转身要走回屋子里去。
楚瑜低头笑出了声,然后抓住我的胳膊往回拉,道:“这位小爷,您消消气。”
“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也立刻在原来的地方就位,严肃道:“我问你几句话,你得老实告诉我。”
“佑熙,有时候,好奇不是好事。”楚瑜的表情少了玩笑。
“我知道,我不问别的,只问一个人。”我认真地看着他,道:“皇上,皇上现在究竟如何,你要是知道,请你告诉我。”
这个问题一直硌在心里,又不敢问霍骁,只怕他多心。
可我是殷容睿身边的御保,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能对他不闻不问。况且,他是一国之君,本来就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人。虽然这么问,不完全出于职业操守,但是,我不认为自己对国君的关心有什么错。
“御医殿的人也不全是废物,到底稳住了毒性,只是迟迟救不醒小皇帝。”楚瑜淡淡地回答,眼中毫无感情。
“昏睡不醒……是【雪美人】的缘故。”
“不错,你放心,那毒花不会取人性命。”
我一惊,追问道:“当真!”
“严王要雄踞天下,不能落下残杀的名声,那小皇帝若是死了,后人自然怀疑到严王头上。不如仍旧奉之为主,待其它兵马入主殷都,先去其羽翼,然后杀之,天下方可图也。”
我定定地站在原地,握着栏杆的手紧了又紧。
“不过,小皇帝这般睡下去,毒性沉积得时候一长,反攻得也会越快,等那些药再也治不住他它的时候,毒性便会开始噬经乱脉,他日,就算他醒了,只怕多半也会是个残废。不过,即便如此,严王也未必放过他。”
“他们是叔侄,是血亲。”我凝眉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佑熙,你竟还不明白,皇室中人,最看轻的便是这二字。”楚瑜在风里的模样很锋利。
“看来,严王,他是反定了。”我朝天叹了口气。
楚瑜看向我,淡然道:“他未必不是个好皇帝。”
我也看向楚瑜,笑道:“我也没说他不是,古往今来,哪个皇帝不是靠造反起家的。他这样做,于他自己,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佑熙这般的见解,着实少有。”楚瑜盯住我,勾起嘴角。
“正因为如此,所以,你要跟他。”
“我自有打算。”楚瑜的口气冷下许多,显然不愿多说。
“是么。”我也不打算多问。
“你是小皇帝身边的人,能这样说,已实属难得。”楚瑜似乎更像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只是想得开。”我话里不免有些自嘲。
我不语,其实,人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想通很多事情。
在封建社会里,有的人靠祖宗礼法继承权力,有的人靠武装暴力夺取权力,说到底都是统治阶层的纠纷,如果新上台的那个能比上一个好,老百姓应该支持这种更新换代……只是,这种新陈代谢需要血肉白骨铸就,泱泱大国难免征伐四乱,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话,说得真有道理。
“如今严王手下,文有谋臣,武有猛将。他日,霍骁若……”
我干脆地打断他:“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楚瑜眯起眼睛。
“霍骁的个性你多少也知晓一些,却要这样问。”
“我就是知晓,才这般说的。”
“总之,倘若他应了严王,我会看不起他。”我把话放得斩钉截铁。
楚瑜瞪大了眼睛,眼光也不禁奇怪起来,他皱了皱眉头,然后笑问:“你就甘愿被他扔在这里不管不顾?”
“楚瑜,我和霍骁,是两个人。也就是说,是两个独立的人格,哪怕我们在一起,都不该企图改变对方什么,拖累对方什么。”
楚瑜的眉头更紧,显然不是很明白我的说法。
我深吸了口气,道:“也就是说,别自以为是地把我看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懦夫,或是被弃之不理的傻子。我生平最讨厌别人这样想我!而且,拜托你弄清楚,我林佑熙难道要靠别人才能活下去不成?!虽然此刻我是被囚禁了,也暂时无法脱身,可我决计不向任何人低头,包括霍骁!”
说完这句话,我真的没什么心情看水景了,于是甩头就往屋子去。
“你越是这样,便叫人越不能放心得下你。”楚瑜在我身后闲闲地说,他的口气里竟有一丝丝的疲惫。
我回头,道:“我从来都不希望成为他人的困扰,其实,是你们错看了我。”我接下来的话里,不知不觉里,竟有了一丝沙哑,道:“我的双亲早就不在了,爷爷意外惨死,奶奶薄在旦夕,我其实比你们想得要坚强的多,也早就不需要别人为我担心了。”
楚瑜那一刻的眼神里揉进了太多感情,多到让人无法直视。
我干脆地回头,走进了屋子,合上了房门。
身上很冷,心里也不暖。这个冬天为什么真如那个人所说的一样,那么长久,难么难挨。
从前的生活虽然总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我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力过,迷茫过。
其实,自己实在不该这样对楚瑜,我知道他来这里,不为回答我的问题,也不为同我争执。可无论他出于什么,我都谢谢他。
我很有自知之明,也不是疯子。
这样一种感情,背负了一段已是罪过,更别谈接纳另一个。所以,哪怕我越来越明白眼前的这个人的好,也不能有丝毫的动摇。
第一百零八章:干戈在即
暮霭沉沉的另一个清晨,我再次见到了楚瑜。
只不过,眼前的他重新带上了黑纱面具,藏住了原本熟悉的脸庞,而且,他的身后还跟着四名同样蒙面的黑甲影卫。
我很识相地一声不吭,也思考过是不是该装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毫不知情的无辜人员。
只可惜,我还没开始想,楚瑜就将一只手微微抬起,手掌只是一顿,后面的那四个影卫就迅速退开,露出凌心小筑门外,隔着栏杆在水中静立的一只乌船。
屋外的冷风呼呼地往里灌,荡起了身旁的一处帘幕,发出布帛张裂的声音,也托起楚瑜的几片衣袂,犹自一番洒脱的味道。
“请林公子移步。”楚瑜的声音波澜不惊,完全没有了日前的亲近。
那四个影卫虽然没什么僭越的动作,只是手里明晃晃的利剑其实已是无言的威胁。
我依言站起来,然后起身朝屋外走去。
清冷雾色里乌船十分宽敞,我登上船板的时候,轻微地摇晃了一下,水声微响。
楚瑜和另外四个影卫也逐一走了上来,两个影卫一前一后地站在乌船的首尾撑杆掌船。剩下的两个就一前一后地坐在我身边,面具下的眼睛多半是死死地盯住我。
船身一动,水声响了一些,船槁点破这片静默的绿水,轻快地在风中行驶了起来。
而楚瑜则时而在船中静坐,时而掀起竹帘出去看视。哪怕有时,我感觉他将眼神落在我身上,也带着实实在在的监视和冷淡。让我在心里不止一次感叹这家伙绝佳的演技。
让人透不过气的安静,让人极度反感的监视。我低垂眉眼,盯着袖子上的纹路,渐渐陷入沉思。
这只船要行去哪里,是要去见严王么?如果是,那还真是兴师动众,自己连一丁点的拳脚功夫都不会,却让这些府上的高手这样严防死守着,还真是受宠若惊。
要真是这样,严王要见自己又会为了什么事情呢?如果仍旧是重复那天的情节,我想,完全没有必要。毕竟主动权在霍骁,他不愿意的事哪怕拿我来威胁也未必能成,即便他愿意,我……我还不愿意呢!(……)
天色越发明朗起来,光线愈加强烈地透进船前的竹帘,我扫了一眼,站在帘边一动不动,仿佛雕塑一般的楚瑜,他的戒备很重,周身都弥漫着不可靠近的气息,我想,那通常都被人称作是,杀气吧。
我情不自禁地轻抿了一下嘴角,如果作为杀手,根据我的传统看法和不知是真是假的偏听偏信,我以为,楚瑜显然不应该是最好的,他不够冷酷,不够乖戾,不够薄情……他甚至都不够寡言。老天真是爱开玩笑,他在很久以前,将霍骁和楚瑜这两个人摆在了同一位置上,又让他们在彼此的生活里出现,用注定的竞争代替了本该建立的友谊,却在最后的那一刻把其中一个看似更能在官场中如鱼得水的人,彻底剥夺了存在的意义,让他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显身于人前。
从这一点上看,生活远比戏剧更加重口味,而且,老天爷就是那个该被抓起来的狗血编剧。他对每个尘世里的人都未免过于残酷了点。
乌船行了很久,久到让我以为简直可以绕出王爷府,逝到世界尽头去。耳边除了不绝于耳的风声和水声,几乎听不见任何动静。
我皱起眉头,攥紧了手掌,心里开始有些紧张。
就在这时,船身猛然一顿,尔后停住不动。
“禀卫总,到了。”
良久,站在船首行船的一个影卫隔着竹帘这样朝船内说道。
楚瑜仗剑,淡淡地道:“嗯。”
然后,他朝我这里转过身,做了一个手势。
那两个影卫立刻站了起来,然后也不忘把我也“搀”了起来。
“林公子,请。”楚瑜再一次冷声说道。
在这里的这许多年,我多少也积攒了不少公子似的的自尊和骄傲,所以,我不免有些抵触别人这样押解自己,于是便有些不悦地挣开那两个架住我的影卫,不卑不亢地说道:“不劳两位,林某自行出去。”
那两个影卫倒也不勉强,果然让我自己走了出去。
走出船舱的那一刻,我发现这只乌船停在了一片水湾里,碧绿的水波轻柔地托着乌船,仿佛情人的亲吻一般柔和。
而视线的前方竟然笼罩在一大片浓稠的大雾里,看不清任何事物。肌肤所接触到的空气也湿冷异常,让人忍不住缩起身子。
等自己和那些影卫依次走到了岸上,其中一个影卫执剑走到楚瑜身边,颔首低沉道:“卫总,主公嘱咐过,林佑熙不能有半点闪失,定要妥善送到居庸庄,可是……”那个影卫朝两边看了看,道:“卫总擅自做主,先至齐蘅关,只怕不妥。”
楚瑜没有说话,只是转正了身体,略略靠近那个影卫。
那影卫连忙将身体压得更低了一些,干脆地认错道:“属下失言,卫总自有分寸。”
水湾的波潮有些嘈杂起来,
楚瑜平静地开口,道:“水路至居庸庄,一路畅通,先行齐蘅关,逆风逆水,着实延误时候。你说的,无半句不是。”
那个影卫大约有些错愕,只能愣在当场。
楚瑜叹了口气,道:“你……选错了路,也跟错了人。”
我只看见楚瑜将手中的长剑一横,剑光渗人地一闪,那个站在楚瑜眼前的影卫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他狠狠砸在地上的身上轻微地抽搐着,喉间大开,气管断裂,鲜血掺杂着空气,用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往外狂涌。
“噗。”“呲。”
血腥味浓重,地上的人已然冰冷。
“……卫总。”另一个站在我身边的影卫不可置信地看着楚瑜,嘴中断断续续地念着。
“呃!”还不到片刻,我身边的人也伴随着刀光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的时候,面具也随之坠落,露出一张没有瞑目的面孔,他的脖颈中央插着一只闪着寒光的,血淋淋的匕首刀尖……
我瞪大了眼睛朝后看去,那个杀死这个影卫的人正是那个在船尾掌船的影卫。
这……我发疯了似地换气呼吸,每根神经都在直观而迅速的死亡下濒临疯癫。
一片寂静的港湾,在一个冬日里,显得如此风和日丽,可是,它的岸边,却在血泊里躺着两个被瞬间夺走生命的死人。
楚瑜缓缓揭下面具,用冰冷的眼睛看着我,那个熟悉的眼神里应有的情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办法恢复如常。
而后,另外两个影卫也摘下了面具。
我看了看他们的脸,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
“别耽搁了。”尹秋寺在腰间找了找,然后拿出一只火折子。
卫云颔首,动身上前,一边一个,单手抓起地上的两个死人的腰带,然后猛地将他们扔进了刚才的乌船里,如此臂力,看得我目瞪口呆。
尹秋寺将吹起火星的火折子包着一卷布帛扔进了船内。
只听得“哄”得一声,原本在微风里静静荡漾的乌船在一瞬间笼罩在火光里。
尹秋寺很优雅地拍了拍手,又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道:“在船上浇桐油,可费了我好大的劲呢,下次你来吧。”尹秋寺凝眉示意了一下卫云。
卫云静默了一会,转过头来看楚瑜,道:“带他走吧。”
楚瑜抬眼看着我,然后走了过来,抓住我的肩膀,用了点时间挤出一丝笑容,说:“走吧。”
“去哪里?”我开口的声音竟然是干涩和颤抖的,而且更糟糕的是,我发现我浑身上下都在无法控制地轻颤……呃……真丢脸。
楚瑜迎风微笑,道:“修冥宫。”
“修冥宫?!”我的声音一下子尖利得有些不能控制,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尽可能地平静地问:“你的意思是,你把我从王府里劫出来,还……还杀了人!竟要把我带去修冥宫。”
“是。”楚瑜答得毫不含糊。
我作了一个深呼吸,然后盯住天空平复了一会儿心跳,静了又静,压了又压,最终却还是情绪失控地朝楚瑜,吼道:“你开什么玩笑!我就算从王府里出来,也该回自己的家,怎么会去修冥宫!”
“回自己的家?然后再被抓回来?”楚瑜笑得有些讥诮。
“你……不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么?”我梗了好一会儿,然后对楚瑜义正严词地说道。
结果,站在我旁边的尹秋寺和卫云不客气地笑了。
楚瑜冷言冷语,道:“我既劫了你的人,便不作这样的赌。”
“你!”我一时气结地看着他,然后皱眉怒道:“你劫了人,便是公然变节,就不怕严王也来抓你。这个赌注还不大,你竟说不赌!”
尹秋寺原本停住的笑声又掀高潮,然后和卫云一脸笑意地看着我和楚瑜。
“这个赌注要留到最后开,眼下,还不到时候。我还得要自己对严王忠心不二呢。”楚瑜说着,脸上便有了一丝笑意。
“您可真厉害,什么都尽在掌控。”我嘲讽地这样说道。
“不敢当,及不上您临危不乱。”楚瑜说得比我更讽刺。
我瞪了他一眼,说道:“你这样劫走了我,哪怕不留任何蛛丝马迹,严王就不追究了么?他又不是笨蛋,你以为自己真的能瞒天过海。”
楚瑜讥笑道:“所以,在他对我起疑之前,我得留在他身边,好将矛头扔给最该来劫走你的人。”
我脑袋一涨,太阳突突地跳动。
“楚瑜!”我说得咬牙切齿。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明白。可也我说过,他退了一步,便是让了全局。”楚瑜的表情有些狰狞,他勾起嘴角,道:“就让他受万人敬仰也无妨,哼,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