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闭幕了。没有安可声。祝一路顺风。
这些台词很唐突地旋绕在脑海里。
「鱼住!」
在感觉到异样寒冷的同时,鱼住失去了意识。
5
「自杀未遂?鱼住先生吗?」
沙里姆停下正在调配香料的手,发出惊讶的声音。
「是的。前天刚出院,现在双手手腕都还包着绷带呢。」
「双手?」
「嗯。如果是做做样子的自杀,一般人都只会伤害左手吧。但那家伙很细心地两手都割,所以厨房满地都是血呢。他先割左手,所以左手的伤口相当深。可是接下来割右手腕的时候,不是要换成左手拿水果刀吗?因为不是惯用手,再加上左手的伤口裂开而无法使力,因此右手的伤口就没有左手的深。」
窝在暖炉桌里双手托腮的玛莉,如此向沙里姆说明。
「话虽如此,那么细心又周到的割腕,真把医生给吓一大跳……医生说因为有伤到神经,所以手指以后的动作可能会变得有点奇怪。」
「鱼住先生……想不开到这种地步吗?」
「现在已经彻底解决了。」
「果然是那个女孩子的关系吗?」
「这个嘛,关系很大啦,因为亲眼目睹她死亡所带来的打击不小。不过……」
「不过?」
玛莉看向坐在沙里姆身边,一直默默吸烟的男子。
这个房间的主人,从刚才就几乎不开口说话。
「——最直接的原因是这家伙。」
「久留米先生吗?」
话题转向没有搭话的久留米身上,沙里姆因此抬高语尾的音调。原本正在研磨石钵内胡椒粒的手,因而停滞不动。
自鱼住被抬进医院后,已经过了两个礼拜。
玛莉在这段期间内,持续看守着鱼住的状况。在鱼住的精神状态稳定下来之前,她都没有通知久留米。
虽然也很想让他们两人早点见面,不过和医生商谈后的结果,决定还是等过一段时间后再说。也请滨田先隐瞒事情一阵子。
鱼住不分昼夜几乎都在睡觉。随着伤势痊愈后,他也变得可以与人对话,并且用小小的声音向玛莉道歉。
结果,直到昨天,玛莉才通知久留米鱼住自杀未遂的事。
久留米在电话线的那头说不出话来。玛莉对他说明鱼住已经冷静下来了,以及明天会去他家说明详细的事情经过。
「鱼住呢,至今应该从未考虑过自杀的事。孩提的时候我是不知道,但至少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是没有。那家伙的人生,早就不走运到不管自杀几次,都不会让人吃惊的地步了。」
「说得也是。」
沙里姆小声地同意。
「可是,鱼住不曾选择过自杀这条道路,因为他几乎没有怜悯自己的感觉。那家伙太迟钝了,所以根本没有『死了会比较轻松』这种思考模式。」
玛莉把久留米独占的烟灰缸拉近自己,点燃自己的薄荷烟。
「但是只有这次,鱼住选择逃避了。以那女孩在他眼前死去的事为契机,鱼住被无处可躲的恐惧感给附身。」
「那份恐惧感是什么呢?」
「就是自己视为重要的人会死去的恐惧感。」
久留米用力地吸烟,吸到香烟都快要只剩下滤嘴,接着伸长手腕,把香烟捻熄在玛莉面前的烟灰缸里。烟灰缸里头已经满是烟蒂。
「鱼住说了哟!他眼神整个呆滞、双手都是鲜血,说着:『如果我不比久留米先死的话……』」
久留米总算正视着玛莉。
那是非常不高兴,再加上怀疑的眼神。
「因为他如果比你先死,就不用看到你死的情况。」
玛莉也直直地回看久留米。
「真像个白痴。」
久留米说着。他的声音非常沙哑,很明显是抽太多香烟了。
「是啊,真的像个白痴。可是,那时候的鱼住会满脑子都是这种念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那家伙原本就是个笨蛋。你不是应该很清楚吗?」
「这么说来,鱼住先生当时非常害怕见到久留米先生呢。」
「因为越是见面,在对方死掉的时候就越是痛苦啊。」
「别随便就咒人死好吗?」
盘腿坐着的久留米边交替双脚的上下位置,边发出责难之声。
「你去对鱼住说啊。」
「人类哪有可能这么简单就死掉啊。」
「不过,鱼住先生因为车祸而失去所有家人。那种过去经验会不会跟这个想法有关系呢?」
「大有关系吧。那家伙的身边,总是有人轻易地死去。」
该说是运气不好,或者该说是缘分浅薄呢?总之,鱼住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就是这样不幸。
房间里弥漫着烟雾,玛莉因而为了不抽烟的沙里姆打开窗户。
因为房间很窄,所以她是用双脚都留在暖炉桌里的姿势,直接伸手打开窗户。
一月的冷风吹进房内,净化淤塞的空气。虽然冷,可是感觉很舒服。久留米则拉起他羊毛制的室内便服拉錬。
「那家伙会割腕,是因为我的错吗?」
「那并不是你的错,而是鱼住本身的问题。反而是我,对于那家伙至今都没被逼迫到这种地步,感到难以置信。就算他是因为别的理由而卧轨自杀,我也完全不会惊讶。」
「什么跟什么啊!」
空气大致流通过后,玛莉又关上窗户。
「因为那家伙从以前,就一直是一脸快死的样子。」
「现在不一样了吧!」
「那是因为有你在啊。」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啦!」
「你打算装傻到何时啊,是不是男人啊你。」
被玛莉这么一说,久留米打算反驳而张开嘴巴,但他最后还是乖乖的闭上嘴叼着香烟。
或许,自己真的是在装傻,想要假装不知道鱼住的心情。
自己在害怕,如果知道了,事情就会变成难以收拾的情况。
是在畏惧什么呢?在朦胧中其实是看得见的,可是自己却不敢直视。
久留米想起了自己被鱼住排斥的那段期间,心中那份郁郁寡欢的感觉;以及被鱼住说「回去」的时候,那种不安和愤怒感。如果坦率接受玛莉所说的话,那份拒绝就不再是否定,而是相反了。
那个相反是什么呢?
对鱼住来说,自己又是什么呢?
久留米害怕去思考这些事。
原本他就不是爱动头脑的类型。他认为思考后再得出的解答都只是表层想法,所以迷惘的时候,就让身体先行动就好。可是,这次身体却无法动弹。
正确来说,他应该是该动什么才好?
「鱼住先生是真的很喜欢久留米先生呢。」
喜欢——只是如此简单的词汇。
可是根据时机,这个词汇却有千万种的意义。在久留米不知道是何种意义之前,他就无法往前迈进。
「你那张脸是怎么了?」
无奈之余,久留米只说出毫无关系的话。
「就是啊,玛莉小姐,你漂亮的脸上怎么贴着那么大块的OK绷啊?是跌倒了吗?」
「急急忙忙的时候跌倒了,结果撞到脸。」玛莉说道。
骗人的吧……久留米虽然这么想,可是却没有说出来。
玛莉这个女人,一旦决定不说出口的事,就绝对不会说出来。在她还跟久留米交往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沙里姆,我肚子饿了。」
说话的同时,久留米才感觉到久违的空腹感。平常一天肚子会饿三次的久留米,这几天都没有什么食欲。
像这样清楚感受到压力的情况,对久留米来说是很少有的。
不过,现在好像终于恢复正常了。
今天的晚餐预定是正宗的印度咖哩,是沙里姆的姑妈所传授的秘方食谱。
「啊,这么说来差不多该开始做饭了,香料也都弄好了。来,这是玛莉小姐的份。下次请挑战看看正宗的印度咖哩喔。」
「谢谢,这下子我也称得上是咖哩名人呢。啊,这个黄色的是什么?」
「这在日本叫做姜黄吧?这个不会辣喔,会辣的是这个红色的,这才是辣椒。分量有写在这张便条纸上。」
「我啊,最喜欢松散的印度风味咖哩了。真高兴可以吃到沙里姆做的咖哩。」
「今天我用的是羊肉。不过会有点辣喔,没关系吗?」
「我完全OK。」
「我也是。」
「不叫鱼住先生来吗?」
沙里姆边点头边站起来,前往狭窄厨房时并如此询问。
玛莉看着久留米,沉默不语。
「你……先多做一点好了,明天我再拿过去给他。」
「我知道了。」
沙里姆的眼尾挤出皱纹,用温柔的笑容回答。
就在这时候,滨田正在大学附近的车站旁,卖关东煮的流动摊贩店内。
虽然还不算很晚,但太阳已经下山。一月的风冷得刺骨,如果下一点雪还会比较温暖吧?滨田边想边啜饮着温过的酒。
「哟~~让你久等啦。」
在滨田跟老板点竹轮的时候,他等的人终于现身。
「没关系,我也是五分钟前才刚来而已。真是好久不见了,南云学长。」
「是啊。老板,也给我来杯酒。」
「好的。」沉默寡言的老板发出像是呻吟的声音。
「真冷啊。」
「就是说啊。你今天放假吗?」
「原本应该是这样啦,但最后直到刚刚,我都还在工作。唉,假期泡汤这种事是惯例了。」
接过酒的南云,同时又点了萝卜、油豆腐、蒟蒻和寿司。他好像习惯每次都先决定好要点些什么小菜。
客人还是只有他们两人。
滨田突然想到今天是星期六。如果是平常要上班上课的日子,总是会看到好几名穿着西装的人,挤在这个狭小的店铺内。
「日野老师还好吗?」
「那个人随时都非常有朝气,不好的就只有脚而己。他还是一样看起来像是个温柔的老爷爷,讲话却很毒辣,最近我也才刚被他念了一顿呢。」
日野就是指导鱼住他们的大学教授。对滨田来说,是有如上司一般的存在。
「他骂你什么?」
「『你打算待在日本到何时啊?』、『难道你真的打算在这里当讲师,然后成为副教授吗?』就是这些。」
南云牵动满脸胡须笑了。
「那个老爷爷啊,一定不希望你一直待在那间大学里磨蹭吧。他想要你赶快去美国发展。」
「我也不是没有大展鸿图的想法啊。」
「那就去吧。又不是去一辈子,令堂也一定能理解吧。」
「我母亲一定会说想去的话就去吧。所以我才痛苦啊!」
「没办法,双亲总是会比小孩先死的。」
「身为医生还说这种话好吗?」
「会死的人就是会死,然后不偏移视线地从头到尾将之看在眼里的就是医生。不当医生的你是不会懂的吧。」
听到南云的话,滨田苦笑着咬了一口竹轮。
滨田在来到目前这所大学之前,曾经是医学系的学生,后来中途退学了。目前在研究所里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日野教授。
南云扫光自己盘中的食物后,便注视正在炖煮的关东煮。滨田看他这样子,猜想他大概在想接下来要点什么吧。
「那家伙,」南云没有点菜,边摩擦下巴边说:「他真的是个非常奇怪的男人。」
「你说的人是……」
「老板,竹轮这种东西,煮太久果然是会溶化吧?」
「没错,是会溶化的,客人。因为那是淀粉做的。」老板回答。
「你说的人是指鱼住吗?」
「是吗?会溶化掉啊——没错,是鱼住。老板,给我竹轮。」
「好的。」
「这个嘛……他的确是个相当奇怪的男人。这次我还以为我的心脏会跳出来呢,因为我根本不认为他是会自杀的那种人。」
「听说鱼住是用非常夸张的割腕手法啊。」
「如果那时候我们没发现他的话,他的计划就会成功了吧。」
「是因为幸乃的关系吗?」
「他的朋友是说并不是啦。那个朋友说,鱼住只是要把至今所欠的帐都给还清而已。单单只有幸乃,并不能构成整个事件的原因。」
滨田想起了玛莉在医院候诊室所说的话:
『因为鱼住也是人类啊,所以没办法永远地把痛苦和悲伤给封闭起来。现在只是该接受的时候到来而已。虽然结果是这样,让人措手不及又毫无办法,可是,这也是因为那家伙是个笨蛋的缘故。』
当时,玛莉的脸颊上贴着很大的药用贴布,用彷佛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微笑说道。
玛莉的左胸也有个伤口。
一开始滨田无法相信这件事,因为他一直以为玛莉是很坚强的女性。
是因为有了那样的过去,所以才变得坚强吗?
现在滨田是这么想的。
「幸乃很喜欢鱼住。」南云静静地说。
「鱼住也是啊,他明明不是那种会为了谁而买手机的人。」
「那孩子……生病归生病,但她还给人自闭症那种逼迫自己到极限一般的感觉。她不笑也不哭,也不太说话,大概是想扼杀自己的情感吧。可是自从她和鱼住来往后,那一个月里,她变得很常说话,而且讲的全都是跟鱼住有关的事。」
「这样子啊……」
南云举起空了的酒杯,无言地示意老板再给他一杯酒,而老板也沉默地往他的酒杯里倒酒。
热气非常温暖,还有酒精环绕着身体。滨田感觉脸颊发烫,只有背后会冷,彷佛身处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之中。
「学长你——」
滨田有件事想问南云,是不应该询问的事。
「你有个侄女对吧?」
即使如此,滨田还是开口问了,他不想憋在心里。
「——嗯。」
「以前,我去学长你工作的医院时……恰巧有看到一个女孩子在那里。」
「……」
「那是个小学女生。学长当时是笑着说,明天就要远足了,可是她却因为发烧,所以吵着要你想办法解决。那是你姊姊的小孩吧?」
酒杯里的酒溢到下方的容器中,把那里的酒喝掉后,南云用手背擦拭嘴巴和胡须,并说道:「我姊姊很没有男人运。她第一个老公虽然温柔却因为癌症死了。第二个男人是个人渣、败类,不过已经死了。如果他还活着,我会杀了他。」
就算是酒醉的戏言,但南云还是说了很耸动的话。而且,他根本没有喝醉。南云原本就是个海量的人,这么一点酒是不可能让他醉的。
「我姊姊在三年前不见了——是在知道幸乃的病时不见的。现在大概在某处做些什么吧?应该是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死掉了……也不知道我姊姊现在究竟是生是死。如果还活着的话,恐怕也是个带原者吧。」
如果没问就好了……滨田感觉好像在喝铅块,但还是勉强把酒灌进肚子里。酒精渗透灼烧着他的胃壁。
「幸乃她……好像真的活得很痛苦。」
「……对不起,学长。」
「要道歉的是我才对,竟然不小心说溜嘴。可别跟那家伙说啊,我是指鱼住。」
「嗯。」
滨田感觉很想哭,这让他感到惊慌失措。为了压抑内心的冲动,他又再度喝起酒来。身旁的南云也做出同样的举动。
电车驶入车站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微小。老板正在阅读赛马报纸。
「在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幸乃过得很快乐,还拿鱼住买给她的布娃娃来给我看。那时她害羞了,所以没有笑也没露出很高兴的表情,讲话时则像是在报告事务似的。不过……」
南云有点语塞,吐出一口气后才继续说下去。
「不过,她很开心,非常开心。」
「嗯。」
「帮我向那家伙转达谢意。还有,他检查的结果是阴性,所以不用担心。」
「这样子啊。」
「今年再让他当一次天使吧。」
「好的。」
「那家伙很适合当天使呢。」
「嗯。」
「也有非常不适合的人啊——老板,给我蛋,要有入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