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肃脸色微沉,凌锐的目光扫了杜瑞山一眼,冷冷道:“杜先生,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杜瑞山笑意更深,道:“玩笑而已,王爷何必认真呢。”目光毫无顾忌地直视着云肃半晌,方道:“不知王爷深夜寻瑞山来,是有何要事?”
云肃看着杜瑞山,沉吟许久,方自胸中慢呼出一口气,缓缓道:“上次与杜先生说的事,可以准备了。”
杜瑞山敛起笑容,眉头一沉,道:“何时动手?”
“给杜先生两个月,不知够不够准备?”
“王爷真是好盟友,两个月足够宽裕了。”杜瑞山脸上又浮出笑容,道:“只是不知,上次瑞山带来的条件,王爷可算是答应了?”
云肃眉心一拢,道:“杜先生难道不觉得,徽州七府,太多了一点么?”
“哈哈哈,”杜瑞山低笑出声来,眼中精芒却是愈深,道:“那王爷难道不觉得,我们要做的事,太危险了么?”微微一顿,又道:“王爷可莫要叫我辈小民失望哪。”
云肃抿紧唇,抵住桌案的手握得青筋突起,许久,终于闷声道:“好!不过杜先生也千万不要让本王失望了。”
杜瑞山神情一肃,道:“这个王爷不用交代,毕竟,成了王爷的事,我们的事也才有指望。王爷若是无事,瑞山这便告辞了。”
云肃点点头,道:“还请杜先生务必准备周详,待适宜动手时,本王会再联系先生。”
杜瑞山微笑站起,一边向窗口走去,一边道:“那就等着王爷的消息了。哦,对了,王爷上次问起的事,瑞山顺便差人去查过了,现在告诉王爷,权当是报答王爷的爽快。”话音一落,但见屋内黑影一闪,杜瑞山霎时已经不见。
案上多了一黄纸信封。
云肃拾起信封拆开来看,双眉锁紧。
半晌,云肃自那信上仅有的两行字间抬头,向门口唤道:“武平。”
门外应了一声,叫武平的心腹推门而入。
云肃示意武平走近,然后将手上方才杜瑞山留下的信递给他,道:“明日一早,把这个亲手交给长公主。”
已是三月中旬,午后的阳光中已经暖意融融。
京城的街面被这暖阳一晒,舒散惬融的慵懒漫进了大街小巷,于是街市上人客寥寥,连街边小贩的吆喝声都低了许多。
与这等闲适街景截然相反,在悠莲馆二楼最精致的房间内,一个人正提着朱笔锁着俊眉,专注于面前堆叠起来的奏折。
皇上在悠莲馆里包下了水扬心一年的曲子,这个消息在京城的高等官员之间,已经是人人皆知的秘密。而此时,这位让各色官员暗暗皱眉的、流连烟花之地的九五之尊,正在水扬心房内专为他设置的一张梨花木长案边,凝神苦思。
水扬心正坐在另一边神色淡然地用一把精巧短剑削着水果,不时抬头看看云端左手边阅完奏章的数目,柳眉微微一挑。
云端批阅的速度向来不慢,但是现在他手上的这一份,云端已经盯着它看了近三刻时间了。
很显然,云端并非在看那折子,而是在思虑跟这奏章中所述相关之事。
水扬心微微侧头,但见那折子的颜色是黑面金漆,较其他的折子都要小一些。水扬心这么看着云端办公务也有一个多月了,自然知道这是密报。
云端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锐利精明的眼中却是波浪滔天。
水扬心收回视线垂下眼,手上短剑一转,将刚削好的一个水梨利落地切成小块。
这等场景,若叫任何一个不知内情的人看去,都一定会瞠目结舌。那个传闻中迷恋上悠莲馆里当家乐伶的皇帝,居然放着美人不看远远地在一边阅奏折;而本该是顾盼流转只会吹奏弹唱的悠莲馆招牌,竟然娴熟豪迈地在用一柄短剑切瓜果。
一个硕大精致的彩釉瓷碗摆到面前,送那个瓷碗过来的纤白玉手在眼前一晃而过,将云端的视线带了起来。
水扬心拉过一张圆凳坐到当朝天子对面,毫无顾忌地用方才削果切瓜的短剑插水果来吃。
云端看着水扬心就着锋利的短剑把水果往嘴里送,且丝毫不担心那漂亮的朱唇会被尖锐的刀刃划伤,不禁勾起嘴角,道:“看来朕送你的这支短剑你倒用得顺手。”
水扬心咽下一块果肉,抽出那短剑来端详了半天,道:“蒙皇上不吝赏赐,扬心这里稀奇珍玩倒是多了不少,不过,还是这支短剑看来最顺眼。”
这言下之意,是云端送的其它玩意她都看不入眼了。
云端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也不介意一个乐馆里的小乐伶与他共用一个瓷碗,轻笑了一声,看着面前盛满水果的大瓷碗以及碗边搁着的几枚削得扁平的竹签,道:“怎么朕就用竹签了?”
“皇上贵为天子,身子自然要比我们这些乡野小民要金贵得多了。”水扬心抬起晶亮杏目,道:“再者,扬心若是不小心弄伤了皇上,一会儿董大人来接,还不得鸡飞狗跳起来。”
云端拿起一根竹签递了过去,道:“反正竹签这么多,朕一个人也用不完,你也用这个吃罢,看着怪吓人的。”说着就要用手中的竹签去换水扬心握着的短剑。
水扬心吃了一吓,忽然下意识地手腕一转,避开云端伸过来的右手同时,抛出的短剑凌空就向云端的手背刺去。
云端如此出入悠莲馆已有月余,水扬心对云端每日都来这里批阅奏章也已经习惯,两人一直相安无事。但是,自从上次她惹怒云端导致云端几乎要强暴自己之后,水扬心对云端的靠近或者触碰都极为敏感,而云端似乎也很注意,不太轻易接近水扬心。
此时,许是被那封密报搅乱了心神,云端的右手几乎要碰到水扬心持着短剑的手,水扬心下意识地闪避,眼看那短剑就要刺上云端手背!
短剑携带着本能劲气,加之云端完全没有防备,根本是一时之间躲不开的。水扬心反应奇快,狠下心左手一抄,凌空一把握住了急急下坠的刀刃。
手心一阵冰凉的刺痛,水扬心咬紧牙,鲜血顺着银白的刀尖汩汩淌下。
云端大惊,赶忙绕过花梨木长案,抓住水扬心的手腕。
水扬心本能地挣了一下,但已然受伤的手根本拗不过云端,只得任他摊开来看。
纤柔白皙的手心血红一片,两道不深不浅的口子斜划在掌中,触目惊心。
“你这是干什么?!”虽然知道水扬心是为自己挡掉一剑,但看着那细长柔美的纤手上平白地多了两道血淋淋的伤口,云端还是禁不住提高了嗓音。
水扬心被他意外高声的责怪懵到,愣了许久,这才慢慢将手抽回来,低头道:“方才是扬心失手,听凭皇上责罚。”
“呵?”云端对水扬心的话置之不理,一把又将那受伤的纤手抓了回来,道:“那短剑掉下来,最多划个口而已,你还用手接它干吗?!”
“皇上乃万金之躯,受伤不得。”水扬心这回没有再挣,将头扭向一边。
“朕有那么弱不禁风?还需要你替朕挨刀子?!”云端英武威仪的俊眉拧起,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悦。
“不是,扬心只是……”水扬心待欲解释,却不知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还是已经再无解释的理由,声音几不可闻。
云端握着水扬心的白皙腕子,幼嫩细腻的触感从指尖一路滑进身体,常年习武的小臂匀称结实,不似一般女子的软绵。云端看着扭头不语的水扬心,突然不知是笑是叹地呼了一口气,道:“真难得你会这么恭顺。”
被握住的腕子一抖。
“屋里有没有药?你这伤口得包起来。”云端一边说着,一边放目在房里搜寻,终于目光停留在墙角摆着的一个竹木小箱子上,指着问道:“是那个?”
水扬心点点头,随即很快又大大地摇头,站起身来往那墙角走,道:“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云端也站起来,三两步抢到水扬心之前,打开药箱翻找起来。
寻了一块洁净白布擦掉血污,然后清理伤口,在掌心及手指的伤口上均匀上药,最后再包扎好。
看着被处理得一丝不苟的伤口,水扬心几乎傻眼。当今圣上,尊贵得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竟然会做这种事情,而且,还做得出奇的好。
云端却皱皱眉,端起水扬心的手看了半晌,道:“你这里的药不够好,朕明天从宫里带几瓶玉金膏过来再给你换上,敷过之后只要三天不碰水便可痊愈,等好了以后连个痕都不留。”
“不用了,小伤而已,况且……”水扬心试着舒了舒手心,抬眼迎上云端的目光,忽然怔住。
云端也一愕。
原来,两人方才心思都被水扬心的伤口所牵,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人竟一直是坐在水扬心的床榻上。
水扬心当先反应过来,倏地一下跳了起来。
但听“咚”得一声,水扬心方才跳起的身子瞬间又弹了回来。
云端再次傻住。
只见水扬心一边手揉着头顶,半个身子都弓了下去,一对漂亮的杏目眯成了一条线,一张俏脸疼得刷白。
云端爆出一阵狂笑。
看似惯于声色老练于江湖的水扬心,心中其实对放倒云端的那天一直耿耿于怀。离开青竹小居的三年,她早已清楚自己的容貌和才气对于男人的诱惑力,是以尺度一直把握得极好。虽然知道皇上那日按倒自己是因为提到后嗣一事激怒了他,但这毕竟是三年来头一回被一个男人迫到如此境地,水扬心表面上优哉游哉,心下却是处处提防,不然也不会有刚才险些刺中云端的一幕了。此时猛然发觉两人竟坐在帐幔半垂的架子床上,水扬心更是唯恐云端不知何时意兴又起,下意识“刷”地一下就跳了起来。
那雕花顶柱本是有一人高、决计撞不上的,但水扬心实在是用力过大,竟是不偏不倚地正正撞了上去。
水扬心抬眼怒瞪向一边笑得毫无形象的云端,再也不管他是不是当今天子了。
许是水扬心这一瞪当真有效,云端收敛了笑容,站起来走近她道:“在这么个屋子里都能把自己弄出这么多伤处,慌张成这样,朕下回都不敢过来了。”
水扬心抬起头,已经到嘴边的一句“那就不要来了”,不知为何,生生地咽了回去。
涟漪轻漾的眼睛璀璨晶亮,明媚秀艳的脸配上倔强地仰起的头,像一只高傲的猫。云端眼色柔和下来,伸手轻轻抚上水扬心额角,道:“让朕看看有没有撞伤了。”
水扬心意外地没有拒绝。
云端的手指修长而温暖,常年被精细伺候的双手触感极佳,轻柔温缓的动作并未触及痛处,那指尖传来的暖意反而如一剂阵痛的良药,让人一时忘了到底伤在何处。
燃烧的香塔中苏合香袅袅,初春三月的午后阳光倾洒进来,照得一片融融。
尘嚣繁华之中的片刻宁静,意外地令人贪恋,静谧的室内只闻见平坦舒和的呼吸声,不知是否已恍然了流年。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循阶而上,屋内的沉静被轻微的叩门声陡然打破,云端收回手,脸上露出一瞬的无措,又很快恢复帝王的威仪,向门外淡淡开口道:“怎么了?”
董之弦的声音传了进来:“皇上等的人已经到了。”
云端双眉挑起,眼中掠过一丝欣喜,道:“好,那现在就回宫,你进来罢。”
董之弦应声而入,照例先伺候云端穿好外袍,然后手脚利索地收拾好摊散在桌上的奏折。
无意间瞥了一边的水扬心一眼,董之弦手上一个不稳,刚刚叠好的折子又尽数塌了下来。
“董大人?”水扬心下意识伸出手想帮忙接着,手伸到一半就猛然明白了董之弦为何手抖,伸出的手顿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收了回去。
云端一边整理着袖口盘扣,一边回过头来瞄了董之弦一眼。
董之弦慌忙低头下去七手八脚地收拾被自己散了一地的奏折,一颗小心肝嘣嘣狂跳。
水、水扬心的手怎么伤成了那么个样子?!这这这地上怎么还有把沾着血的短剑?!
悄悄用眼角瞟了一眼云端的英伟背影,董之弦按着自己的心口——还好皇上没事啊……天啊天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
丑时,华阳门边的一扇小门开出一条细缝,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门外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扫了片刻,转头向身后的小太监道:“小心着点儿,别让人给看出不对来。”
那小太监连连应是,低声道:“叶将军慢走,奴才就送您到这儿。”
高大的身影随即在门口一晃,迅速隐匿在黑夜之中。
月色只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一瞬,但那英毅过人的的脸和闪着精武光芒的眸子,却令人过目难忘。
此人,新晋荣骑将军,叶廷恭是也。
叶廷恭埋身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小巷里,凭着过人目力和对于皇宫周边地形的熟悉步履匆忙。他此次是秘密进京,中间的联络全由十二卫两位副领负责,连皇上周围知道的人也只有寥寥两三个,因此需格外谨慎。
京城中如今祺王爷和佟耀顶的眼线极多,加上他自幼便是皇亲国戚,识得他的人不少,因此他只能借宿在开欢月楼的表哥家中,晚上方敢出来面圣。堂堂的荣骑将军,居然要摸黑觐见,这是个什么世道?
叶廷恭一边走着,一边却暗暗勾起嘴角——祺王爷到底不是治国的料子,要论在暗涌的汹涛之中沉着掌舵,当今皇上虽然较他小了好几岁,但这一点上却胜出了不止一筹。不过,这一步棋到底能不能走赢,还需要另外一个人的助力。
叶廷恭脚步微微一缓,忍不住抬眼望向南方。夜色深沉,浓黑的夜空里亮星点点,叶廷恭顿步眺望了许久,深深地呼出长长的一口气,道:“汪云崇啊汪云崇,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略略舒了舒绷紧的神经,叶廷恭低下头去,继续在暗夜里疾行。
为了躲避宫城外角的守卫禁军,叶廷恭拐进宫墙旁的一条小巷,在巷中转了几个弯之后,终于绕过了守军,顺着另一侧的宫墙前行。
走到距宫墙拐角约半丈处,叶廷恭猛然停住。
在那拐角的另一侧,正有一人也在靠近,那独特的轻功步法静如灵猫,叶廷恭竟然给他挨到如此之近这才发觉,足见武功之高。
叶廷恭屏住呼吸,身体贴上宫墙,全身的肌肉已然重新绷紧,蓄势待发。
拐角那侧的那人也停了下来,按兵不动。
叶廷恭吊起心来,城防守军的将领中,好像还没有武功如此精深的人物,难道——是被祺王的人发现了?
心念至此,叶廷恭攥紧了双拳,杀意骤起。
但见星夜下两条黑色的身影一齐抹出,两人同时出手。
叶廷恭出手极狠,暗夜之中仅凭对对方劲气的感应,夺出的右手呼呼生风,直锁对方咽喉。同江湖上的习武之人不同,叶廷恭自小学的即是两军对敌的实用武功,手上花招并不繁多,主要习的都是内家功夫,力求在战场上能够一剑封喉,劲力非常人可比。此时这一着更是灌注九成内力,对来人狠下了杀手。
哪道那人如魅影一般游步一掠,竟轻而易举地自叶廷恭掌下逃脱,晃身欺了过来。
叶廷恭心中一惊,手上反应却丝毫不慢,借着对方欺近的功夫左拳擂出,直打对方小腹要害。
那人似乎也未料到叶廷恭亦是身手不凡,但见叶廷恭回招奇快且又发一拳,本已欺近的身子生生一拉,再次移远了去,又自另外一面袭来。
叶廷恭撤拳回掌,脚下横踢对方风市穴,那人身形一抹,侧闪而开。
几招过去,叶廷恭暗暗皱眉,这个人的功夫好生奇怪,明明是与自己同时掠出攻击的,却一直但守不攻,只绕在自己周围闪来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