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
满心以为来到温哥华,就能见到泓春,想不到只是徒然。
「他去了哪里?」
「我不能告诉你。」
绍凯的眼神从哀伤转为愤慨。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弃?你阻止不了我的,我一定能找到泓春。」
黎宣悲哀地望着他。
「泓春已经不记得你了。」
不记得?
怎么可能不记得?
发生过这么多事,难道是想忘记就能忘记的吗?
绍凯决定不再理会这个胡言乱语的妇女。
他推测泓春最有可能又回来台湾,于是透过关系拿到泓春的出入境资料,证实了他的猜测。
他无心工作,翻遍了全台湾,几近发狂崩溃,只为了找出泓春。
终于,在三个月前……
「姑姑既然知道我找得到这里,那她就应该明白,她是阻止不了我和泓春的。」
「她有阻止你吗?」
「她不肯告诉我泓春在这里,还说泓春什么都不记得,不就是希望我打退堂鼓?」
「记得什么?据我知道,泓春以前并不认识你。」
「你说什么?」绍凯脸色大变。
「泓春说,他从温哥华的餐饮学校毕业后,又在当地住了一年,然后听了姑姑的建议,到我这里来工作。」
「不对!不对!」绍凯激动反驳。「他一毕业,就在我们饭店工作了。」
「他跟我说的不是这样。」
「那是他在说谎!他恨我,他不想提起我,但是他不能假装以前的事完全没有发生过!」
「我不认为他是假装。」
绍凯语塞。
三个月前,绍凯欣喜若狂地来到南部,找到泓春的住处。
要将小春接回台北,绝不再让他受委屈,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在公寓楼下,他正好碰见刚要出门的泓春。
漫长焦急的等待与寻觅,终于找回不告而别的泓春,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绍凯又喜又急地走向前。
还没开口,泓春已经看见他。
仅与他四目交接不到一秒的时间,泓春便擦身而过。
擦身而过。
前一秒还因狂喜而剧烈脉动的心脏,突然像是被人握在手里紧紧捏碎,血肉横飞。
眼神交会的那一瞬间,他便明白,原来姑姑说的,是真的。
泓春已经不记得了。
那不是黎宣用来劝他放弃的藉口,而是事实。
泓春已经将他彻底忘记。
在泓春眼中,他只是个擦身而过,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你们一定对他做了什么。」
绍凯还是无法接受这件事,这太不合理了。
如果是失忆,应该是所有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但泓春似乎只忘记与他有关的事。
再怎么不愿想起,也不可能忘得一干二净。
所有不合理的事情背后,一定有个合理的解释。
「一定是的,是你们对泓春动了手脚。你们做了什么?催眠?洗脑?」
「呵呵,那些高深的玩意我不懂。」大昌面对绍凯的指控,一笑置之。
「不可能。」绍凯摇着头喃喃自语。「一定还有办法,我不相信他会……」
话音戛然而止,他想起了一件事情。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居然给忘了。」绍凯眼里再度燃起希望。「饭店还留着泓春的员工资料,我要拿给他看,他看了就会想起……」
「绍凯。」大昌打断绍凯的美梦,脸上浮现的,是与黎宣相似的悲哀。
「你刚刚也说了,泓春很恨你,他恨你恨到要将有关你的一切都抹去。既然这样,你又何必逼他想起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
最近这段时间,绍凯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泓春恢复记忆。
他买了郊区的房子,搬来南部,就近观察泓春,纪录他的生活作息。
他计算好时间,到莱格斯的店里买东西,假装与泓春巧遇。
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泓春真的想起过去的事,会不会再次离他而去?
想到这里,他很庆幸泓春的记忆之门没有被开启。
或许这样才是对的,就当过去不存在,他与泓春,重新开始。
「你说得对,我不会再逼他想起来,但是你也无权干涉我和他见面。」
「呵呵,你又误会了,」大昌又恢复原来的笑容。「我没打算干涉你们,我现在就去叫他。」
大昌起身后,顺手拿了桌上的帐单。
「本店招待。」
说完,便转身往厨房走去。
第5章
大昌回到厨房,告诉泓春:「六桌的客人找你。」
「找我?」
泓春纳闷地到用餐区,望向坐在六桌的人,犹豫了一会,便走了过去。
大昌在后边观察泓春,想起一年前黎宣的交代。
「孙绍凯迟早会找到你那里,你绝对不能让泓春见到他。」
「既然泓春已经没有那段记忆,你为什么又害怕他们两人见面?」
国际电话的那端断了声音,大昌静静等着。
「因为,」过了许久,话筒里传来黎宣幽幽的话声。「你不知道泓春有多爱他。」
他的确不知道。
他不知道泓春和绍凯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他不知道泓春到底爱了多深恨了多深,深到必须忘却,才能重新开始。
但是他知道,从刚刚与绍凯的一席话,看得出绍凯是真心想挽回泓春。
黎宣说,洗掉记忆是泓春自己的决定,大昌尊重他的决定,但是如果他跟绍凯能抛开过去从头来过,大昌也乐见其成。
甩掉心里对黎宣的歉疚,大昌看着泓春走向绍凯的位置,微笑返回厨房里的工作。
餐厅里除了绍凯,已经没有其他客人,几位外场的服务生正在收拾杯盘清理桌面,没有人理会在一旁默默对望的泓春与绍凯。
「我们……」「我……」
同时开口的两人,为这奇妙的异口同声发出会心一笑。
「你先说。」绍凯把发言权给了泓春。
「我们到外面吧。」
绍凯点头,和泓春一块走出餐厅。
餐厅外有个不到两坪的空间,被大昌设计成一个小庭院,摆了几张椅子,生意好的时候,可供等候的客人在庭院坐着休息。
两人来到院子里,各自拉了张椅子坐下,有只原本躺在草地上睡觉的小米格鲁犬听到声音,抬起头跑了过来,一股脑跳上泓春的大腿,调整了下位置,躺下来继续打盹。
「这只狗叫蛋塔,是我们餐厅一位妹妹养的,她上班时就把蛋塔放在院子里。」泓春向绍凯说明。
「蛋塔?」
「嗯,因为它喜欢吃蛋塔。」
「哈哈。」
泓春微笑低头,抚摸蛋塔微微起伏的背。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绍凯聊这些琐碎的事,也许他知道绍凯来找他的目的,潜意识想避开话题。
如果绍凯问起他早上为什么要急着离开,他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他甚至连和绍凯之间应该称为什么关系,都搞不清楚。
一夜情?好像不是。
朋友?算是吧,毕竟两人的兴趣如此相似,又聊得来。
情人?太可笑了,怎么能称的上是情人?
所谓情人,应该是相遇、相识、相知、相爱。
他和绍凯,却是从相遇,直接跳到做爱了。
「我想跟你道歉。」
嗯?泓春被绍凯突如其来的道歉搞得一头雾水。
「我昨晚的举动,一定吓到你了。」
「喔,其实也……」
与其说被这场发生太快的性事吓到,泓春反倒觉得是自己的反应,让他比较困扰。
为什么绍凯一叫他小春,就有种异样的感觉?为什么绍凯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如果你生我的气也是应该的,不过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色情狂,我只是……」
绍凯没再说下去,黯淡的神情反让泓春觉得不好意思。仔细回想,昨晚他也是愿意的,自己一个大男人,心甘情愿跟人家上床,何来生气之说?
「没,我没有生气。」
「真的?那就好,我差点以为我就要失去你……这个朋友。」
泓春不知该怎么回应,只好继续摸着熟睡的蛋塔。
「对了。」绍凯从口袋中拿出一条软管药膏和一罐白色小瓶子。「我帮你买了这些,这条是美国进口的,擦烫伤很有效,这一瓶是除疤的。」
长期在燥热的厨房里工作,泓春的手经常被高温的水珠油滴溅到,大小不一的烫伤疤痕清楚可见。
「呵,你观察得真仔细。」泓春没想到绍凯会注意到他手上的伤疤,他伸出双手,张开十指,在阳光下看着自己的手背和臂膀。「其实这还算小意思,我刚进餐饮学校的时候,常常切到手,烫伤我已经习惯了。」
「我帮你擦。」绍凯打开药膏的包装。
「不用吧?我自己来就好。」
绍凯不顾泓春的客套,拉过他的手,沉默而执意地帮他细细抹上白色药膏。
药膏带着些微的刺鼻,被抹上的地方有点冰凉,泓春的心却热了起来。
泓春的父母在他很小时,就在车祸中丧生,后来由姑姑一手将他抚养长大。来餐厅工作后,和姑姑是老朋友的昌叔,也一直很照顾他。对于从小就失去双亲的泓春来说,姑姑和昌叔就像是他的父母一样。
但是不管姑姑和昌叔对他的关怀有多无微不至,那毕竟只是一种亲人的感情。
绍凯带给他的,则是和亲情截然不同的感受。
这难以理解的悸动,是否就是他憧憬已久的爱情?
突然有个模糊的画面闪过眼前,直觉告诉他他以前曾看过这个画面。
模糊的画面里有两个幽暗的身影,两个男人,一个在为另一个擦药,就像绍凯现在对他做的一样。
泓春依稀感觉,画面里的人有一个是绍凯,但另一个不是他。
另一个人是谁?
刚被甜蜜浸淫的心,无端冒出了哀伤。
泓春倏地将手抽回,动作太大,惊醒了躺在他腿上的蛋塔。
绍凯也被泓春这动作惊动,面色凝重望着他。
「对不起,我该……进去了。」
绍凯沉默半晌后,轻柔地说:「那我不打扰你工作了,这些药你留着。」
泓春默默接过东西,放进口袋。
「你下次放假如果方便的话,可以来我家吗?我想再吃一次你烤的比萨。」
「嗯,没问题。」泓春硬挤出笑容回答。
绍凯回去后,泓春就一直心神不宁。
他不希望被这些杂乱的思绪影响工作,但是愈不愿想起,那个画面就愈不受控制地出现。
每出现一次,他的心就痛一次。
这无来由冒出的画面是怎么回事?一次比一次强烈的心痛是怎么回事?
大昌察觉到泓春的异样,关切地问他:「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我没事。」泓春故作镇静。
「如果不舒服就回去休息,我忙得过来。」
「真的没事,昌叔,你不要担心。」
大昌不再勉强他,回到工作岗位,应付忙碌的晚餐时分。
餐厅打烊后,泓春依承诺留下来帮升立洗碗,所有清理工作都结束后,他和其他员工一同离开餐厅。
「晚安。」
「明天见。」
互道晚安的餐厅员工们,或骑车或走路,准备各自回家。
泓春走到餐厅外的人行道上,但他不是往回家的那条路。
他往莱格斯食品店的方向走去。
第6章
「Déjà vu.」
「什么?」
莱格斯倚在冰柜上,喝着红酒说:「你这种现象,叫做Déjà vu。」
近深夜的时间,在打烊的食品店里,只剩莱格斯和泓春两人在聊天。泓春坐在冰柜前的高脚椅上,思考莱格斯说的话。
离开姑姑的保护,只身来台湾工作的泓春,在生活上有昌叔照料,但是在感情上,他习惯向莱格斯倾吐心事。
「Déjà vu是法文,我不知道翻译成中文叫什么,不过大概就像你们说的那个……那个……」
莱格斯敲着自己的额头,努力想找出一个适当的词汇。
泓春提醒他:「似曾相识。」
「对!」莱格斯拍掌。「就是似曾相识的意思!」
「我也知道Déjà vu是什么意思,」在温哥华长大的泓春,并不需要外文单字的解释。「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灵魂学家说那是前一辈子的影像残留,也就是你们常说的什么前世今生,但是我不信那一套;科学家说那是大脑暂时失常产生的错觉,不过这个说法还……」
滔滔不绝的莱格斯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泓春正疑惑地看着他。
「干嘛这样看我?」
「你怎么懂这么多?」
「唉哟,你不要小看我,我大学是念心理系的,你不要以为我只会喝酒。」
泓春笑出声,每次跟莱格斯聊天,都能让他的心情变好。
「我也不信前世今生的说法,不过,我的大脑应该没有问题吧。」
「看起来是没有问题,那大概是另一种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譬如说,你小时候曾去过某个地方,但是你不记得,长大后再到那个地方时,你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和我的情况有什么关系?」
「也许你以前见过那个什么凯的,只是你不记得了。」
「不可能,我确定以前从未见过他。」泓春摇头,否决了这个说法。
「或者他是你以前认识的人,可是整型了。」
「拜托。」
「啊,我知道了,在另一个平行宇宙,你和他是一对恋人。」
「喂!你愈说愈离谱了!」
这时候,一辆货车在店门口停下,一位年轻黝黑打赤膊的送货工人,扛了两个大纸箱走进来。
「嘿!阿标!」莱格斯开心地大喊。「老样子,帮我搬到地下室。」
叫阿标的年轻人微笑点头,走到店后面的楼梯间。
莱格斯别有用意看着阿标的背影,由衷地赞叹:「你看那屁股,真漂亮。」
「啧,你怎么老是不正经?」
「什么不正经,」莱格斯转过头来抗议。「是你太正经了,老是想东想西的,也没看你想出什么道理。」
「我就是想不出来才来找你的啊。」
「有什么好想的?我问你,你喜欢他吗?」
「是……」泓春别扭地承认。「还蛮喜欢的。」
「你还想跟他做爱吗?」
「你又来了!」
「这是很重要的问题啊,我可是很正经地问你。」
虽然觉得这问题很困窘,泓春还是老实地点头。
「这不就得了?他还会来找你,就表示他也喜欢你,想跟你继续发展。既然你也喜欢他,两个人就在一起啦,想这么多干嘛?」
虽然对那些奇特的感觉和画面依然很在意,泓春觉得莱格斯说的也有道理。他跟绍凯的情形其实再也简单不过,就是互相吸引而已,他又何需庸人自扰,把事情复杂化。
「那些Déjà vu的东西,留给科学家去伤脑筋,人生苦短,找到喜欢的人就好好把握,不要胡思乱想。」
莱格斯放下酒杯,拿下金边眼镜,伸了一个懒腰后说:「我要去享受我的人生了,你自己坐啊,走的时候帮我锁门。」
泓春看着莱格斯走进地下室,笑着摇摇头,离开了食品店。
或许莱格斯的开导起了作用,接下来的日子,泓春开朗许多,不再被紊乱的心思所扰。
每个礼拜一是餐厅固定休假的日子,平日必须在台北上班的绍凯,每到礼拜一便会抽空南下约泓春出来。有时到他家,让泓春在精心打造的大厨房里尽情发挥,有时他则陪着泓春到各式餐厅品尝美食,看泓春拿出记事本,钜细靡遗地记录每一道菜。
「肉丸略微干涩,肥肉的比例可再增加……汤头很浓郁,喝起来也很顺口……高丽菜很鲜脆,甜味没有流失……」
每当泓春专注写食记时,就会冷落了坐在一旁的绍凯。但绍凯也不介意,他总是默默地凝视泓春,泓春写多久,他就看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