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宁芙

这个画面对绍凯而言，其实并不陌生。从前泓春在他的房间里，也像现在这样专心地写笔记，唯一不同的是，泓春手上的本子换了一本。

他记得泓春总是坐在他舒适柔软的大双人床上，在本子上又写又画，他如果手边的工作忙完了，就会凑过来看。

「我以为你只研究义大利菜。」当时他这样问。

「当然不是，不管是哪一国的料理，道理是一样的。」

「为什么要记录这些？」

「因为我希望以后能自己开餐厅。」

「哦？你想开什么样的餐厅？」

听见绍凯这么问，泓春喜悦地将本子翻到第一页，给他看他自己亲手画的餐厅草图。

「我想在乡下开餐厅，地方不用很大，就像义大利渔港边的小餐馆那样，用当天捕获的海鲜做食材，顾客都是当地的村民……」

泓春口沫横飞地描绘梦想，绍凯静静听了一会，把本子拿了过来。

「借我一下。」

他用书房里的影印机拷贝了一张。

「你印我的画做什么？」

「一个人经营餐厅会很辛苦。」

「你想合资？」

「有何不可？」

泓春微笑拿回本子，幸福与满足全写在脸上。

「话说回来，我应该罚你才对。」

「为什么要罚我？」

「你这个不忠的员工，才刚到我们饭店没多久，就想自立门户，该不该罚？」

「不是啊……」

看见绍凯沉下脸来，泓春紧张地辩解。而绍凯表面佯怒，心里头却在大笑。

泓春的个性正经八百，有时故意跟他开个小玩笑，他也会当真，惊惶失措地向绍凯解释。但他愈是认真，绍凯就愈想闹他。

绍凯忍住笑意，一把搂紧又急又怕的泓春，抬起他的下巴。

「说这么多都没用，一定要罚。我罚你……今晚不准睡。」绍凯板着脸孔，眼里却透着柔情。

红晕浮现在泓春的双颊，他闭起眼睛，顺从地接受绍凯迎面而来的温热气息。

那些交缠缱绻的夜晚，现在回想起来，竟是不堪。

以前的他，不懂得珍惜；现在的泓春，已不复记忆。

曾经拥有的缠绵，失去纪念的意义。

但是绍凯承认昌叔说的对，就让泓春不再想起。

让泓春心中，不曾有过从前的伤痛，苦痛与悔恨，全留给他自己。

几次相约出来，绍凯也不敢再强留泓春过夜，时间一到，便自动送泓春回家。

之前处心积虑，放出各种唤起泓春回忆的提示，现在则是小心翼翼，深怕泓春回想起一切。

某个晚上，绍凯将泓春送到公寓门前时，泓春问：「你都不用回台北吗？」

「回去也没用，反正公司所有事情都是我爸和我姊决定，我只是个挂名的。」

「你这副总裁当得真轻松。」

「别笑话我了。」

泓春拿出钥匙准备开门时，想到了一件事，转过身来。

「我们餐厅月底有三天连假，如果你不回台北的话……想不想一起去冲浪？」

这是泓春头一次，主动开口邀约。

绍凯满心欢喜，立即答应了。

仔细想想，才发现他和泓春从未一同出游过。

现在开始还不迟。删除过去，从今后起，他要与泓春一起制造新的回忆。

他与泓春，都是全新的人。

第7章

一大早，绍凯准备好行李，满怀期待地开车前往泓春的住处。想到接下来的三天，和泓春偕同漫步在沙滩上的情景，就让他心情大好。

车子在公寓前停下后，他看见泓春蹲在骑楼旁，脸色略为黯淡。

「小春，」绍凯下车。「怎么不在楼上等就好？」

泓春站起身：「绍凯，我有事要跟你说。」

「怎么了？」

看泓春一脸欲言又止，绍凯不免紧张起来。

「到底怎么了？」

不远处传来机车的声音，一位穿着背心的黑壮男子骑车接近他们，后座还载着人。

机车来到他们旁边停下，脱掉安全帽后，绍凯认出后座的人。

「莱格斯先生？」

「Bonjour，凯！」

绍凯不解地望向泓春，泓春满脸歉疚。

「对不起，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昨天莱格斯一听说我们要去冲浪，他就吵着要跟，那时时间很晚了，我不敢打电话问你，怕吵到你。」

「喂，我还没说你，」莱格斯在一旁搭腔，「你很不够朋友，要去海边也不找我一起去。」

「你真的很厚脸皮，就跟你说我得先问绍凯……」

「没关系没关系，」绍凯立刻打圆场。「人多比较热闹。」

「就是说嘛。凯，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当你们的电灯泡，我自己也有伴。阿标，来。」

莱格斯将站在后边等候的年轻男子叫过来。

「他就是我的男伴，叫他阿标就可以了。」

阿标微笑向绍凯点头示意，他也朝阿标点头。

「他不会说话。」莱格斯解释。

「喔。」

阿标咧着嘴笑，向绍凯伸出手，绍凯赶紧回握：「欢迎欢迎，我们上车吧。」

泓春还很在意莱格斯的不请自来，上车前他问绍凯：「真的没关系吗？」

「真的没关系，人多好玩嘛。」

绍凯的确是不在意。刚才看见泓春的神情，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既然是「同好」要共游，他的兴致不减反增。

离开市区后，绍凯开往省道，依照泓春的指引，前往台湾的最南端─垦丁。

十月底秋季时分，在四季如春的南方，没有落叶萧飒，艳阳也不再毒辣，有的是适中的日光与和煦的海风，是个非常适合到海滩游玩的时候。

进入垦丁之后，莱格斯向绍凯提出建议。

「凯，饭店对你来说不稀奇，我们去住民宿吧。」

「好啊。」

他们选了一间位于南湾的民宿，一楼是冲浪用品店，二、三楼是客房。虽然没有事先预订房间，但此时因为不是旺季，还有很多空房。

在房间稍作休息后，泓春和绍凯换上T恤海滩裤，到一楼租冲浪板，然后步行到海边。

绍凯的游泳技术还不差，但冲浪他倒是头一遭，所以泓春先在岸上教他一些入门技巧。

海边的游客不似夏天旺季时那样拥挤，大多数的人都在水边踩沙泼水，海面上只有几波缓和的浪潮，引不起冲浪客们太大的兴致，有的或坐或趴在板上，慵懒地随着海水漂流，有的干脆在沙滩上休息。

绍凯趴在板子上，专心听着蹲在他身旁的泓春示范滑水动作，海滩上游客的嘻笑尖叫声，随着海浪一波波地传来。

起了风，海浪渐渐大了起来，在海面上趴着坐着的冲浪客起了身，准备在浪中穿腾，原本在岸上休息的几个也趁着风浪下水。泓春仍抓着绍凯的手臂指导动作，但绍凯注意到泓春的眼睛不时往海面上瞄过去，讲解得心不在焉。

绍凯双臂撑板，坐起身子。

「浪来了，你去玩吧。」

「那你呢？」

「我想休息一下。」

泓春看看海浪，又看看绍凯，绍凯回以体谅的微笑，泓春脸上顿时充满光采，开心地脱掉上衣，绑上脚绳，拿起板子奔往白色浪花。

绍凯拍掉身上的沙子，看着泓春矫健的身手穿梭在海浪中。虽然隔得很远，看不见泓春脸上的表情，但是他知道泓春是快乐的。

这对绍凯来说是个新鲜的体验：和泓春的朋友一同出游，看他爽朗的神态和水中蛟龙的模样。

第一次，他看见泓春的世界。

从前他和泓春的相处，只有厨房和床上两个地方。

泓春对他来说，只是个听话的员工，和很好使唤的床伴。

直到他发现泓春对他用情之深。

直到他发现自己不能失去泓春。

莱格斯从旁边走来，全身湿漉漉，手里拿着一包装满冷饮的塑胶袋。

「给你。」莱格斯在绍凯身旁坐下，递给他一罐冰凉的啤酒。

「谢谢。」绍凯接过啤酒，打开来灌了一大口。「阿标呢？」

「嗯。」莱格斯自己也开了一罐，边喝边指向海面上，绍凯望过去，在远方有几辆水上摩托车奔驰着。

「你怎么不继续玩？」

正在牛饮啤酒的莱格斯放下酒罐，大大吐出一口气说：「不行了，真的老了。」

他转过头看绍凯，又说：「我是年纪大玩不动，你为什么不下水？」

绍凯望向泓春的方向微笑：「我看泓春玩就好。」

莱格斯也随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原来黎这么会冲浪，真看不出来，我以为他除了煮面什么都不会。」

「哈哈，我也是第一次看他冲浪。」

「黎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我有去里纳榭吃过几次，他煮的面真的很好吃，难怪他才第一份工作，就被老板重用了。」

「第一份工作？」

「嗯，他说他毕业后，因为姑姑身体不好，要照顾她，所以留在温哥华。后来姑姑好一点了，他就来台湾工作。」

绍凯微微皱眉，他想起昌叔的话，莱格斯的说法也和昌叔如出一辙。

但这并不是事实，泓春毕业后的动向，绍凯再也清楚不过。

泓春念的餐饮学校，会在每年毕业季时，在校园举办徵才活动，邀请著名的饭店餐厅来学校参展，帮助毕业后准备求职的学生顺利找到理想的工作。在前来网罗优秀人才的商家当中，也不乏来自世界各地的业者。

那一年，绍凯的父亲在某商业界朋友的引荐之下，参加了这所学校的徵才活动。绍凯依父亲之命，带着饭店资料前往温哥华。

在学校的大礼堂内，共有近两百个业者的摊位，供毕业生们穿梭其间，企盼寻到慧眼伯乐。绍凯和父亲派来的另一位员工，守着摊位，面谈前来自我推荐的求职者。

一整天下来，绍凯面试了两个加拿大人，一个美国人，一个印度人，还有一个日本人。到了下午展览即将结束的时间，大多摊位已经在整理东西准备收摊，陪同绍凯的员工也开始收拾，绍凯则继续研究几位求职者的资料，考虑要通知哪几位来复试。

有位亚裔面孔的年轻男子朝摊位走来，绍凯看着他，心里还在猜测他是哪个国家的人，年轻男子拿出履历，用标准流利的中文开口。

「你好，我叫黎泓春，这是我的履历表，我想应征。」

脸上带着略微羞赧生涩的笑容，典型的新人表情。

「你的中文讲得很好，你是哪里人？」

「台湾，我九岁才来加拿大的。」

「喔，所以你想回台湾工作？」

「对。」

绍凯手里翻着泓春的履历，目光却毫不客气对着泓春，将他从头到脚细细审视。

刚从校园毕业的一张白净清秀的脸，还未沾染太多社会上的乌烟瘴气，微瘦的身躯，彷佛还是青涩少年的姿态。

绍凯也称得上是个玩家，从少年时期开始，他身边的玩伴从没缺过：壮硕的体专学生、拘谨的上班族、柔媚的夜店琴师、泼辣的精品店店员……凭着俊帅的面貌和多金的饭店小开身分，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绍凯总是能轻而易举地钓到他看上的猎物。

但是站在面前，被他的眼光看得手足无措的黎泓春，反给他这情场老手前所未有的新鲜感。

绍凯暗忖，这种生嫩的货色，不用耍什么手段就能掳获。

「你的成绩很好，可惜……」他放下履历，顾作惋惜状。「我们已经有适当的人选了。」

「这样……」泓春失望低语。

「不过，看在同乡的份上，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泓春黯然的眼神立即转为欣喜。

「真的？」

绍凯拿出名片，在上面写了一些字。

「这是我住的饭店房间号码，你做几样拿手菜，今天晚上到这里找我。」

泓春接过名片，脸上同时涌现兴奋与感动。

「好，我现在就回去准备。」

望着泓春离去，绍凯邪恶地想，果然很好骗，手指勾勾就能弄上床了。

当晚，泓春依约到饭店，接受绍凯的「面试」。

两周后，绍凯将泓春带回台湾，将他带进自己的世界。

依照昌叔和莱格斯的说法，绍凯推算，泓春所说的「照顾姑姑」这段时间，正好是他们交往相处的时期。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被另一个说法代替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姑且不论泓春用了什么方法割舍那段时间的回忆，这段根本没有发生过的替代记忆，是如何进入他脑子里的？

第8章

「五！」

「没有！」

「十五！」

「十！」

在民宿后面的草地上，酒酣耳热的绍凯和莱格斯，伸出双手高声吆喝喊拳，意兴正浓。

泓春在一旁忙着将烤肉网上的食物翻转抹酱。烤肉用具是向民宿老板借的，他们自己买了木炭和食材，在闪烁星空下享受野炊的乐趣。

「嘿！黎！过来嘛！」莱格斯和绍凯划拳才告一段落，又立刻叫唤泓春。「你每天煮东西不烦喔？过来跟我划拳！」

「等一下啦！」

莱格斯见劝不动泓春，只好指使在他旁边啃着鸡翅的阿标：「阿标，你去帮忙。」

阿标放下食物，手随意在短裤上抹了两下，跑过去接手。

泓春端了一盘烤好的食物走过来：「没看过像你这么爱划拳的老外。」

和莱格斯开始划拳之前，泓春夹了一尾肥美的秋刀鱼到绍凯盘子上。划过几轮后，趁着莱格斯罚酒，泓春又转过身帮绍凯细细挑掉鱼刺。

「好贤慧喔。」莱格斯故意调侃。「凯，你可以把黎娶回家了。」

「喝你的酒啦！」

泓春涨红了脸回骂，害臊的样子惹得绍凯对他更加怜爱，搂住肩膀在他头发上轻啄。

看见绍凯泓春的恩爱模样，莱格斯彷佛想较劲似的，突然又叫：「阿标，我要吃香肠！」

阿标用竹签串好香肠拿了过来，莱格斯一把拿掉竹签，咬住香肠的一端，示意阿标咬住另一端，两人甜蜜蜜地共享。

购成这极具挑逗性画面的两人，落落大方地吃着，连绍凯也看得忍俊不住，只有泓春尴尬不已，索性低着头继续挑鱼刺，假装没看见。

晚餐在众人的笑闹中结束，泓春回到房间洗澡，洗掉身上海水与炭火的味道，一身清爽，坐在面海的房间阳台上，看着幽黑无云的夜空。

刚冲完澡的绍凯也来到阳台，迎面而来的海风吹拂在脸上。

「累吗？」

在紧凑的行程下玩了一整天，泓春特地关切绍凯。

「不会，被风一吹，又有精神了。」

虽然晚餐时喝了不少酒，但绍凯只感微醺，毫无倦意，反还有种无比畅快。

他很高兴和泓春一起出游，他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更进了一层，那是一种连过去的肉体结合也达不到的亲密。

「你不是想在南部盖新的饭店吗？可以考虑这里，夏天和音乐祭的时候游客很多，都挤爆了。」

绍凯干笑两声，他岂能说出到南部找据点只是个藉口，其实真正的目的是接近泓春。

泓春拿起放在一旁的I-POD，戴上耳机，绍凯却阻止了他。

「出来玩不要听音乐，听别的。」

「听什么？」

「听……海浪。」

泓春安静地侧耳聆听，海浪一波接着一波，伴着夜风，声音忽大忽小，忽远忽近。

他闭起眼睛，想像那细软的沙子被潮水冲上岸来又随之消退的画面。

「还有，」绍凯抱住泓春，轻轻将他的脸按在自己胸口上。「听我的心跳。」

泓春依顺地靠在绍凯怀里，感受那颗在宽阔胸膛下的心传来的脉动。

「我的心在说话，听见了吗？」

「说什么？」

「它说，小春……」

「……」

「小春，你是我的小春。」

无端的晕眩与心悸再次袭来，像符咒般将泓春钉得动弹不得。

别这样温柔地叫我，我抗拒不了。

绍凯转身压了上来，泓春心里的话语无法缓解热得像要融化的身体。

在闭上双眼之前，他看见夜空中点点繁星和银白的月光。

瓷盘上摆着法国进口的高级布里起司和前一天从大湖农场现采的新鲜草莓，泓春将它们切片，用精致的银叉叉起一片起司和草莓，拿到绍凯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