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开院里奴才,自后门出宅。马车捡着小巷背街而行,韩焉驾车确有一套,一路行来,倒也不十分颠簸。
行得约半个时辰,耳边渐渐嘈杂起来,待得停下,韩焉一掀车帘:“主子到了。”
探头一望,竟有几分眼熟。下车一看,竟是琼花楼的后门。
我暗自点头,这个韩焉,倒是知道我心意。不过…
眼中一瞅,韩焉忙的打个躬:“主子赎罪。”
“罢了。”一指后门,“还不快点儿?”
“是。”韩焉上前叫门,一长三短,
稍顷,门开,红妈妈闪出头来,见是我二人,忙的行礼。
自挥挥手,由她将我二人引至后院小楼二楼一间屋内,奉上茶来,悄声道:“那三人就在前院,现下十二王子还未到,两人正在
饮茶,说些闲话。”
我点点头,让她下去。韩焉为我加了一勺糖霜方道:“小地方,没备下花茶,主子将就些。”
喝了一口,也还好。遂点头道:“无妨,你叫我来这里,只怕没这麽简单。”
韩焉轻笑道:“主子心急了麽?”
正要说话,有人轻扣房门。韩焉自去应门,却是红妈妈又来,身后似乎还有二人,带着斗笠,望不见脸。也就低下头来,捏着瓷
杯把玩。
红妈妈与他耳语几句,韩焉眉毛一挑,望了那两人一眼,嘴角含笑,挥手叫她下去,回身道:“主子,到了。”
“嗯?”我不觉仰头细看。
那两人缓缓进屋,为首那人拉下帽来,颤颤巍巍唤了一句:“三哥——”
手上一抖,茶撒了一桌,我无暇顾及。立起身来,目瞪口呆:“泱儿?”
那眉眼,那身形,那语调,不是泱儿又是何人?!
“三哥!”泱儿带着哭腔,猛地扑进怀里,身子颤颤。不禁伸手环住她,轻轻抚她后背。
再一看,另一人也取了帽子单膝跪下:“见过主子!”
“飒儿?好,很好。”一点头:“起来回话。”
飒儿抿嘴一笑起身:“谢主子。”
一回头,见韩焉要走,忙道:“韩焉,等等。”
韩焉一笑,也就站住了:“奴才还是回避吧。”
我一挑眉毛:“既然是我的奴才,没叫你走,跑甚麽?”
韩焉垂手一笑:“是,主子。”
也不理他,只挥手叫他与飒儿都坐下。
稍顷,怀里泱儿平息下来,才拉她坐下,握着她手道:“泱儿,可好?”
泱儿眼圈红红的:“累三哥记挂了,泱儿一切都好。”
“甚麽时候学会骗三哥了?”我唬起脸来吓她。
泱儿忍不住一笑:“本不是很好,但见了三哥,就好了。”
我呵呵一笑,给她倒杯茶:“出去一趟,嘴巴也学厉害了。”
泱儿抿嘴道:“还不是跟三哥学的。”
“是麽?”我挑挑眉毛,“现下,谁给我说说,究竟是怎麽回事?泱儿,你从豳国跑了,这麽大的事儿居然瞒着我,我是该称赞
你有胆色呢,还是该夸飒儿有主见了?又或者…”扭头望望韩焉,“又或者,该谢谢韩焉你呢?”
钩心斗角
“是麽?”我挑挑眉毛,“现下,谁给我说说,究竟是怎麽回事?泱儿,你从豳国跑了,这麽大的事儿居然瞒着我,我是该称赞
你有胆色呢,还是该夸飒儿有主见了?又或者…”扭头望望韩焉,“又或者,该谢谢韩焉你呢?”
扫眼众人,亓飒悄悄垂下头来,不敢言语。
韩焉只管抿着嘴笑,也不答话。
泱儿瞅瞅他几个,只得硬着头皮道:“三哥,不是泱儿有意欺瞒,实是…”
我摆摆手道:“无妨,说甚麽欺瞒不欺瞒,生分得紧。自家兄妹,哪儿有这般好计较的?”
泱儿面上一白,小心试探道:“三哥可是恼了泱儿…”
口里打个哈哈:“谁说三哥恼了?真是笑话。”
泱儿勉强扯起嘴角笑笑,齐飒头垂得更低了。
我挑挑左眉:“飒儿,我要你守着泱儿,如今她活蹦乱跳的立在我眼前,做得好啊!”
亓飒嘴唇一抖,啪的跪下:“请主子责罚!”
“责罚?”我呵呵一笑,冲她一扬手:“起来起来,爷赏你还来不及,罚甚麽?说吧,要甚麽,爷都赏了!”
回身坐下,抿口茶方道:“你是奴籍,可要爷支会你家老爷子一声,除了你贱籍,作个良民啊?”
亓飒连连叩首,口里哽着哭腔:“主子息怒,主子息怒!奴才晓得这事儿惹恼了主子,主子怎生罚奴才绝无怨言,只求主子千万
别打发了奴才啊!!”
我只管喝茶,泱儿面色红白不定,韩焉还是稳稳当当的立着,既不开口,也不避嫌,只管笑盈盈的望着我。
到底泱儿忍不住拉我手道:“三哥,这事儿不关飒儿分毫,是我听了韩大人的话,才下了决心要跑的…”
“啊呀,泱儿,你看!”我头都不抬,只管吹着杯里的茶叶,“这可是上好的碧螺春,新芽嫩叶儿的,好香,好香!”
泱儿愣在那里,面上讪讪的,只管拿眼角瞅瞅韩焉,又溜溜亓飒,说不出话来。
我也不言语,只管品茶。
好一阵尴尬无话,韩焉终是轻笑一声,缓缓行至泱儿身侧道:“康宁公主一路风尘,这就先请梳洗一下吧。”
泱儿不敢答话,悄悄拿眼角溜我。
我咳嗽一声,她面上一白,小心摇头道:“不了,韩大人,我…”
“不用叫甚麽韩大人了,‘韩大人’早已辞官,在公主面前的就是一介草民,更何况…”韩焉转过头来瞅我笑道,“更何况近日
还卖身给了三王爷,也是个奴才呢。公主这般说,折杀奴才了。”说着单膝跪下,捧起泱儿斗篷一角道,“公主一路颠簸,餐风
露宿,好容易见了三王爷,自是有体己话要说,但奴才斗胆,请公主先歇息片刻,午时奴才再好好替公主接风。”
泱儿被他一拉,面上通红:“这…”
我望她一眼,面色清寡,鬓角风沙,络裙蒙尘,心里不由一痛,叹口气,面上口里不觉缓了下来:“泱儿,你且去歇息,琼花楼
里终日皆有热水,你…与飒儿好好梳洗一番,换过衫子,心里也要爽利些。等舒坦些了,再来说话不迟。”
亓飒眼中一亮,泱儿松口气,忙不迭拉她去了。门外红妈妈自会伺候,也就不十分担心了。
回过头来,见着韩焉仍旧稳稳当当立着,不由皱起眉来,食指轻扣杯沿,也不开口。
韩焉歪着脖儿瞅我一阵,突地笑出声来:“三王爷啊,三王爷,别怪作奴才的僭越了,您可真是好王爷啊。”
我捏得食指泛白,口里却淡淡的:“这回是你赢了,说吧。”
韩焉呵呵一笑:“三王爷,你心里定是恨得想要将韩焉千刀万刮吧?若你面上口里能服软半分,韩焉也就含笑九泉…”
猛地立起,随手拔出月华剑,横在他颈侧:“韩焉,我不想现在杀你,别逼我!”
几根发丝随剑风滑下,我直盯他双目,杀意已现!
韩焉毫不在意,扬手推开剑尖:“谢三王爷不杀之恩。”
稍顷,我冷哼一声,隐去眼中精光,还剑入鞘。
韩焉替我换杯热茶,才道:“康宁公主是三王爷的心头肉,韩焉有天大的胆子,怎敢太岁头上动土?”
我回身坐下:“是麽?”
“其实三王爷性子极易猜的。”韩焉掩口一笑,“面上愈是笑,心里愈是恼;嘴里说着东,脑里必是往西去;若是三王爷自称‘
爷’了,可要特别留心,那是恼极了的兆头。”
我冷冷一笑:“你倒乖觉。”
“自然,强将手下无弱兵。”韩焉挑挑眉毛,笑得蛊惑谄媚,“又或是,揣摩上意本就是奴才的本分嘛。”
“我不想绕圈子。韩焉,说实话,我不想拿剑指着你第二次。”试试茶水温度,这才端起来抿了一口。
“既要谢主子不杀之恩。”韩焉躬身道:“又要请主子赎罪了。”
“算了。”我叹口气,此次是你韩焉棋高一招,输的心服口服。扬手叫他坐下说话。
韩焉侧头道:“三王爷是聪明人,应该想到此次豳国与卫国条款之事,出自奴才授意。”
我点头道:“这本也不难想。但你做得锋芒毕露,怕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忍个两三年岂不是更好?”
韩焉道:“本该如此妥帖行事,但,奴才担心康宁公主…故而…”
我倒一愣。
确是如此。虽则二三载后,南方既定,西边亦平,再回过身来料理豳国最为稳妥。只叹息红颜易老,年华易逝,泱儿枯等这几年
,在我是东征西讨,足不点地;于她,却是每日煎熬,彻骨难安。
庭内枯草犹可发,庭上鹦哥白头早。
韩焉行事天马行空,却体贴到骨子里去了。难怪泱儿会心动应下来,甚至,连飒儿都瞒了我。
“只是主子考量得确是在理,此举事涉多方利益,是奴才性急了,还望主子严惩!”韩焉做势要跪,我抬手拉住。
“行了行了,套用你一句话,韩焉自称‘奴才’那刻,是他心性最高傲之时。”
韩焉抿唇道:“主子真是不肯服软啊。”
“唉,以后你还是自在些,叫得别别扭扭的,我听着难受。”也是实话,每逢韩焉称我“主子”,总有不好预感,且太半成真。
“是。”
韩焉偷笑一声,我只作不见:“现在你把泱儿弄到这儿来了,打算怎麽安置她?”
“这就要与主子…你商量了。”韩焉道,“韩焉以为有两条路可选。其一,郭俊一行不日将至,交予他手,定能让康宁公主平安
归国。”
我抬起眼来:“确是可行,不过,泱儿这一回去,叫她如何…”猛地停住,“难道…”
韩焉点头道:“只要康宁公主在三王爷保护下,断不会有危险,只管问豳国要人就是!”
暗自颔首。两国正是商谈要事之时,求见和亲公主,原也平常。一旦公主不见,卫国有了出兵口实,别国也不能多言甚麽。只是
,心中尚有顾虑。
仰面冲韩焉道:“好是好,我又怎知韩大人不会像变个白榆那般再变个妹妹出来?”
韩焉轻笑道:“若是真有个康宁公主第二,即是韩某提的‘其二’。”
我一愣:“若如此,你又怎会让白槿入申国?”
韩焉深深看我一眼:“三王爷果是聪明人!”
假冒的豳王,假冒的白榆,假冒的泱儿,“名正言顺”把豳国交到卫国之手,看似上上之策,实则凶险异常。那些个民众许是能
欺瞒一辈子,可朝臣近侍的,能瞒多久?若是事成就除了假货,无论染疾、意外或是寿终崩殂,皆会引发各国平衡之变,只怕得
不偿失。现下申国自危,才会提出要白槿为质之事,还不够警醒的麽?
韩焉,你确是神通广大,但终是凡人,我就不信你能在诸国间翻云覆雨不成!这几日冷眼旁观下来,申国之中,只怕你也不是那
麽容易对付的。
望他一眼,韩焉不自在的咳嗽一声:“三王爷想的,韩焉也想过。先请三王爷宽心,韩焉挑的人,不会那麽容易暴露了。”
由是忆起小权,若非文思当日情形特殊,要立时辨出真假,只怕也难,遂一点头:“话虽如此…”
韩焉抢道:“三王爷,此事…其实韩焉心中所想的,是不妨来个真真假假。”
我淡淡道:“如何真真假假?”
韩焉怪异望我一眼方道:“三王爷该想到的。”
我确是想到了,且看你敢不敢讲出口来!
韩焉猛地一顿,定定望我片刻,突道:“三王爷…我明白了,以后不提这个就是了。”
我哼了一声,也不答话。
真真假假?已经假了两个,总得有个真的。泱儿是真的,若有人不满与卫国协约之事,她岂不是首当其冲?退一万步而言,我自
是能保了泱儿安稳,你韩焉事后再杀了那两个假货,明面上没了后顾之忧,可日后谁敢再与泱儿相处,她若晓得真相,又如何自
处?
难道非要全逼死了才算得干净?
若是三个全是假的,自是更保泱儿平安,但日后如何?
一切皆是这四个字,日后如何。
我叹口气,瞅他一眼道:“你想的是好计,可惜,偏生是泱儿,我下不去手,哪怕明明晓得是个西贝货。”
韩焉眼中一怔,垂下头来。
我拍拍他肩膀。
韩焉,你真心想的,是要个假泱儿作个祸害豳国的主儿,逼着那些个死忠的下人们造反吧。不论是勾结外邦,或是将北疆的白槿
找回来勤王,亦或是二者皆用,有你在背后推波助澜,自会给卫国天大的良机!我要做的,只是作件早已行了数载之事——征战
!
平心而论,现下要攘外,刘锶有那个胆子敢夸海口。但,国内隐忧不断,尚不想腹背受敌。
韩焉抬起脸来,轻道:“三王爷还是性情中人,舍不得下手,那由韩焉来下手可好?”
“为何?究竟为何?!”我身上一抖:“你真要杀了白槿?”
“三王爷莫要得陇望蜀。”韩焉眯起眼来:“若三王爷没下狠心,又怎会允了商谈附带人质一事?”
里外不两全,鱼与熊掌真不能两得…
“韩焉,何苦逼我?”嘴角漾起一丝苦涩。
“三王爷是自己逼的自己,不然,跟着慕容家两个小子,真是喜欢慕容泠不成?”
看他模样甚是刺眼,不由狠道:“韩焉,我恨此刻不能拿剑了断了你干净!”
“好说好说。”韩焉笑得云淡风清,“有三王爷这番话,韩焉行事晓得分寸了。”
叹口气,真如此,就让我作那阿修罗,双手染血已够多,不在意多那几缕冤魂。只是,镱哥,你定又远离我几分了。
“若我将死,了结于你手,也不冤枉。”
幽然一叹。你我之间,豳国时剑拔弩张,今日之沆瀣一气,免不得日后兵戎相见的。韩焉,你求的甚麽,我竟真的看不出了。若
是要这条命,拿去就是。
只,不是现下!!!
隔了半晌,竟也闻得一叹。
“若真有那一日,韩焉赔着三王爷就是了。”
扬起脸来,对面那玉人眉宇间含的愁绪竟似错觉。
一局之败
稍顷,泱儿与飒儿梳洗停当,自来相见。韩焉安排了酒食,筵席之间,各有心思。我强打精神,说笑一阵。
见我无妨,泱儿也就放下心来。韩焉插科打诨,逗得两个女子娇笑连连,我只管看着,偶尔说得几句,丝毫不再提方才那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