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殿时,全殿钟鼓齐鸣,主法者将太子像安放在金盘的莲花心上,深深一鞠躬退下,钟鼓嘎然而止。殿中肃穆异常,主法者又上
香展具顶礼九拜。拜毕呼道:“我佛如来有沐浴真言。”维那师接道:“谨当宣讲。”骤时间,引磬、大磬、钟鼓、木鱼一齐轰
鸣,千人一声高唱“沐浴真言。”
由此典礼进入高潮,列于东西的僧众开始一边一人面对面,移步至供桌前,向太子像行顶礼三拜,同时将事先备妥的三片檀香木
放进香炉,最后又执匙舀起金盆里的香水灌浇太子像,全殿每人一次,直至轮流完毕。
我浑身湿透,心里狠狠臭骂韩焉这厮,还有慕容澈那小鬼!此刻只盼着典礼早些结束。好在只余“敬致颂词”一项,待全殿僧众
围成大圈“祝圣绕佛”,整个典礼将结束于“圆满礼佛”的诵唱声中。
奈何好事多磨,将将要完,上座的申国国主却道:“今日申国难得轻道贵客,不妨由他来浇最后一瓢净水!”
我心中一动,只见申王身侧有个小小身影,起身一躬,接过主法者手中金杓,自我顶头浇下一勺。韩焉混在周围人中,此时一弹
指解了我穴道。
猛地身子一颤,面上丝巾滑下,顿时一室皆静,满室皆惊。
那人更是手中一抖,口里道:“你,你是——”
永出苦缘
那人手中一抖,口里道:“你,你是——”
我面上微微一笑,并不言语,只轻扬手,荷花一只,遥指主法者。
主法者一愣,方上前一步,朗声道:“祝圣绕佛——”
僧众缓步上前,围成大圈,我只假意闭目,绕金盘周行七步,也不知究竟是甚麽香,竟然沾水愈烈。七步罢了,含笑睁眼,自主
法者手中接过长柄金杓,缓缓扫视全场一周。
上座申王,身侧王子大臣之流,殿内僧侣居士,乃至殿外善男信女,无不面露惊疑之色。心头暗笑,却面色矜沉,左手持荷花,
右手擎金杓,反手将净水撒于他右肩,荷花一点他左臂,口里沉声道:“长辞八难,永出苦缘。”又附耳轻道,“白槿莫慌,是
我。”
未待他有所反映,申王早已起身离座,行至我身侧,双手合十,潜心闭目。
我只一笑,轻洒净水,荷花点身,口里道:“常有惭愧。”
申王一愣,登时面色一红,眼中却无上舒畅。
其他王室子弟与朝臣皆尾随而止,我只得如法炮制。
“发净信心。”
“发净信心。”
“其心质直。”
“亲近善友。”
“入无漏慧。”
“常见诸佛。”
“恒持正法。”
“能如说行。”
“隨意当生净佛国土。”
“若生人中,大姓尊貴,人所敬奉,生欢喜心。”
“生在人中,自然念佛。”
“诸魔军众,不能损恼。”
“能于末世,护持正法。”
“十方诸佛之所加护。”
“速得成就五分法身。”
…
待得一班重要朝臣罢了,我早已说得口干舌燥。忙的向主法者使眼色。
主法者朗声道:“诸善男子善女人,于佛灭后当至心念佛无量功德之力,浴佛形像如佛在時,得福无量,不可称数。但愿佛子一
念真诚,植下无量福慧功德。”
我缓缓颔首,慢慢闭上双目。
主法者道:“圆满礼佛——”
浴佛既毕,观者并求浴佛水饮漱。
我浑身疲累,终是退下大殿,送回藏经阁。
韩焉早候在那里,见我回来,嘻嘻笑道:“主子真神人也,奴才服了!”
瞪他一眼:“还不给爷把衣服换了?”
“是,是!”韩焉掩口一笑,忙的来伺候。
刚换好衣衫,方才那主法者又来请,只说是申王要见我。
我想了一回子,随手取了一方斗笠带上,拉下面巾来蒙住脸,拖了韩焉同往。
大殿后自有小堂,今日亦是装扮一新,申王正坐于上座,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我与韩焉才进门,顿时静了下来。扫眼全场,白槿扭头不看,却又拿眼角来瞟;慕容澈面上又惊又奇,浑然不解;慕容泠坐立不
安,又碍着申王在座,不便起身;慕容浛则紧紧皱眉,不发一言;其余朝臣多是试探眼神,有几个似是认得韩焉,我只暗暗记在
心头,并不多言。正要行礼,申王一抬手:“罢了,你究竟是甚麽人?”
我只轻轻一笑,并不答话。
韩焉上前一躬:“回大王,他叫飞景,经开元寺方丈及其他几大名寺方丈认定,他是佛子三十世身。”
闻言朝野一阵小小骚动,我亦不觉望了他一眼。
韩焉却毫无惧色:“我家主子平日是不会说话的,但遇到特殊场合,有时也能开口,但一开口,必是机锋之言。”
申王道:“他不会说话?”
慕容澈忙道:“是啊父王,儿臣找到这个奇人的时候,他的确一个字都不会说。今日突地开口,还吓了儿臣一跳!”
申王望我一眼:“可识字?”
我才微微点头,申王即命人送上笔墨纸砚来。
“你是佛子?”
我左手书一“非”字。
申王一皱眉:“你是谁?”——飞景。
“为甚麽假冒佛子?”
我浅浅一笑,躬身一拜,方写道“情不自禁”。
申王眉毛一挑:“怎麽讲?”
我想了一想,放下笔来,行至慕容泠前,缓缓一躬身,并不答话。
满座皆惊。慕容泠张口结舌道:“飞…飞景你…”
申王又道:“你是何意?”
我自一笑,也不答话,伸出一指晃晃。
方丈道:“莫不是一指禅?”
我呵呵一笑,韩焉忙道:“飞景之意,只在意会。”
申王也不多言,只点头道:“让他入宫吧。”
我心中一惊,却也只得垂首三躬,算是谢过,即告退离场。
出得小室,心中一阵恼怒,扯下斗笠,怒视韩焉:“你与那方丈搞得甚麽名堂?”
韩焉呵呵一笑,拉我到一侧方道:“主子莫气,若要行事,入宫岂不方便?”
我恨声道:“刘锶平生最恨装神弄鬼,今日不得已为之,你竟胆敢如此?!”
韩焉毫无惧色:“奴才自当随行,若有不妥,主子以为奴才该当如何?”
我强忍一口气道:“韩焉,我爱惜你是个人才,对你百般忍让,莫要考验我的耐心!”
韩焉点头笑道:“主子体己,奴才福气。”
我正要开口,却见小室转出一人,忙的住口,待那人行近,却是白槿。
瞅我一眼,立住不行。
只得上前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地儿,随我来。”
不待他言,拉他转至藏经阁。
“原来真的是你。”白槿面带嘲讽,“不知三王爷有甚麽话不能见光的。”
我轻声道:“你不该来申国,快些离去!”
白槿呵呵一笑:“三王爷不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我叹口气:“槿儿,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可晓得此处多少人要你的命!”
白槿瞅我一眼:“不知三王爷可是其中之一?”
我略一迟疑:“是。”
白槿朗声一笑:“这麽说,白槿这条命还真是值价了,不知三王爷打算怎麽发落白槿好呢?”
我连连摇头:“槿儿,是非之地,你来了,逼不得已;要走,也是逼不得已。我并不能保你。”
白槿目光炯炯:“三王爷那日对槿儿说的话,历历在目,今日这般,真叫槿儿糊涂。”
我一咬牙:“刘锶并非冷血无情之人,但若三王子一意孤行,就由不得刘锶了!”
白槿垂手一顿:“多谢三王爷提点,可既然白槿来了,就不准备回去。这条命,给了谁都一样,若是能助三王爷,也是美事。佛
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倒是很有道理。”
我一急,捏住他手臂:“你来申国,该想到不过是申国牵扯卫豳两国之计,又怎麽轻易答允?”
白槿轻轻挣开:“被申国吃了,与被卫国吃了,有何不同?”
我一愣,白槿又道:“若是以前,槿儿说不定还暗喜是卫国,但今时不同往日,白槿早已不是当日的槿儿了,如同三王爷不是小
三一般。”言罢扬长而去。
我愣在当下,久久不语。
隔了一阵,方出了藏经阁,却见慕容泠面带疑色,紧紧瞪我。
只得上前一笑:“你怎麽来了?”
“这话当我问飞景,几日不见,竟成了佛子,我还真是有眼无珠!”
“你别恼,我自有道理。”
“勾搭别国世子,就是你的道理?”
我轻轻一笑:“若我说与白槿没有关系,你可信?”
慕容泠扭过身去:“不信!”
“这就对了,你不信,旁的人更不会信,那你以为白槿之于申国,又有何益?”我努力劝说,“白槿在申国一日,只会令卫豳两
国如坐针毡,现在卫国大水,正愁没有机会,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卫国以姻亲之名打过来才成?”
慕容泠面有迟疑,我趁热打铁:“这几日我在十六王子府上,探得一些消息,本欲今日见你一面,告知详情,谁知一大早就被拉
来这里,稀里糊涂挡了一回子甚麽佛子,没有好处不说,还被淋了一身冷水,差点没冻死我!”
慕容泠面色一缓,口里嗔道:“那还不是你咎由自取?!”
“是是是,我咎由自取!”我假意一怒,“那王子又怎麽生气了呢?”
慕容泠面上一红:“我是气飞景作甚麽我完全不晓得,现在父王将你要进宫去,怎知不是一个甚麽圈套?”
“宫里也分三六九等,飞景小心谨慎,不会闹出甚麽乱子的。”我圈住他,缓缓说道。
慕容泠叹口气:“你总是这样,叫人捉摸不定。”
我自一笑,劝慰他几句,也就好了。我趁机问了他些慕容澈的事儿,他也爽快答了。
说会儿闲话,就有人来寻。我不便出面,避入藏经阁中。待他走了,方才出来。
正要说话,韩焉一拉我袖子:“主子好手段!”
我一皱眉:“你既然听见了,有甚麽话爽快说!”
韩焉点点头:“主子要进宫,其实也可不用这个法子。”
我反倒一笑:“你都安排成这样了,我还能怎样?”
韩焉面上一红:“主子恼了。”
我摆摆手:“累得紧,先回城东的宅子吧。”也不理他,径往前行。
韩焉连连叫道:“主子,主子!申王的车马就候在门外,你往哪儿去啊?”
我头也不回:“总得让我捡两件衣衫不是?”
回得府里,下人送上一些糕饼来,我倒奇了一回子。
韩焉见我心性好转,也就笑道:“主子是卫国人,自然是没吃过这些个麦方的。”
我一瞅他:“麦方?”
韩焉笑着捏起一块道:“申国边境某县在浴佛节有吃“麦方”习俗。由于四月间新麦已经普遍收割完毕,故农家皆以新碾的麦炒
作‘麦方’。而且当地人也常常取一两只苍蝇或者蚊子的腿炒在一起,据说这样就能辟除蝇蚊。然现下当地已基本没有麦田,故
这习俗也已鲜为人所知了。”
我尝了一个:“不过是麦和糖做成的方块罢了。”扬手递给他一个。
韩焉接过来吃了,面上笑道:“主子想到甚麽?”
“这个某县为甚麽没了麦田?”
韩焉点点头:“因为水患。”
“水退即可。”
“可水积…”
韩焉话音未落,我突地想到一事,猛道:“莫非就是德县?”
韩焉一笑:“主子英明。”
我斜斜望他一眼:“韩焉,我晓得你要我进宫作甚麽了,不过绕这般大的圈子,你就不怕我糊涂了麽?”
韩焉抿唇道:“若是这般就糊涂了,就不是堂堂的卫国三王爷了,也不是奴才看上的主子了。”
我冷冷一哼:“我才进宫,申王只怕没那麽容易放我出宫。”
韩焉一点头:“奴才也想到了这点,故而才重金贿赂开元寺的方丈,主子放心,此事只有你知我知…”
“这也不少了,韩焉。”我重重一顿,“白槿那边的安全,我就交给你了,在我动手之前,若是他有甚麽闪失,别怪我…”
“主子到底心软了麽?”韩焉叹口气。
我一挑眉毛:“心软?不,只是你坚定了我绝对不能心软的心。若是一个不小心,被你卖了还尚且不自知。”
韩焉眉毛一弯:“谢主子夸奖。”
我又扔颗麦方入嘴才道:“收拾行装吧,今日早些歇息,明儿才好进宫去会会那位申王。”离身又一顿,“本来不打算与他会面
的,谁晓得天不遂人愿。”
“若是天不遂人愿,那人当如何?翻天不成?”韩焉呵呵一笑。
我也一笑:“逆天又有何不可?只要你敢,且有反天之能!”
韩焉一愣,久久说不出话来。
一鼓
入宫时已是第二日,才在宫门通报一声,侍卫忙的换上笑脸:“大王昨儿等了佛子一日,可算来了,刚下了早朝,正在社庙里头
候着呢。”
也不多言,翻身下马,换作宫中行轿,一路创通无阻,赶到社庙。
“参见大王。”韩焉跪下叩首,我一皱眉,他暗地里一拉我裤脚,不由皱眉一瞪。
“罢了,都起来,你们退下吧。”申王并未回首,只淡淡言语一句。
我立在当下,昂然不动。韩焉嘴角一抿,迟疑片刻,终是随了宫婢退下。
久之,申王一言不发,我亦乐得自在。随意打量社庙,一看之下,倒有些诧异。寻常而言,社庙多是供奉祖宗牌位之地,当静穆
深沉,色稳形肃。这申国社庙却有些不同,色调变化不大,明暗之间却有异趣,好歹有些人气儿,不全是朽浊。
正饶有兴趣浏览令牌上文字,申王咳嗽一声,缓缓转过头来:“孤王却是不曾想到,卫国三王爷这般大胆。”
我浅浅一笑:“大王神机妙算。”
申王瞅我一眼:“不知三王爷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啊。”
我打个躬:“尊上言重了,卫锶绝无此意。”
“此意?”申王冷冷道,“三王爷在豳国大展神威,莫非也想在申国来个兵不血刃?”
我呵呵一笑:“尊上多虑了,卫锶南下只为治水。”
“好个治水!那怎麽私自潜入我国,也懑的大胆,简直不把我申国放在眼中!”申王狠狠一拍桌子,激起浮尘几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