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沉默,韩焉彩强笑道:“奴才…”
我瞅他一眼:“来而不往非礼也,韩焉可有甚麽珍爱之人?”
韩焉轻笑道:“若我爱人,则会要此人最强。”
我摇手道:“最强?太泛。”
韩焉正色道:“不是最强,怎能叫我倾心?”
我连连摇首:“若是最强,有怎会将你放在眼中?”
“若有那时,我自会将此人所有尽数拿回。”
“这麽睚眦必报不是好事。”我拍拍他肩膀,“女子上得高位,就不会再有真心了。”
“若我爱慕的并非女子呢?”韩焉眯起眼来。
我呵呵一笑:“若是男子,尝到权位的甜头,还会记得你麽?”
“所以若他敢负我,我定叫他彻骨难安。”
我点点头:“倒是你的性子。”
“莫非主子没兴趣晓得韩焉爱的是甚麽人麽?”韩焉瞅我一眼,满目深色。
我打个哈哈:“要我说,这天下,只怕没人能入韩焉的眼。”
韩焉一愣,复又点头道:“这话也对。不过…”
“哪儿有那麽多如果但是的,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只要当下尽兴,又何需记得那些。”
“主子是劝我,还是劝自个儿呢?”
我侧目一望,他笑得云淡风清。
举目远望,口里喃喃道:“若有交颈连理梦,何需碧寒深处眠。”
“主子…”
我转过头来:“怎麽说到这上头儿来了?韩焉,你还真是厉害啊。”
他只笑笑,也就罢了。
又坐了一阵,正要起身离去,韩焉眼尖:“主子,有人来了。”
顺他目光一看,不由一皱眉。
韩焉轻道:“若是主子现在不想见他,奴才…”
我伸手一拦:“早晚要见,躲得了几时呢?”言罢整整衣冠,迎上前去,口里唤道:“拜见九王子!”
“真是你?”慕容泠急急道,“飞景,你快走吧!”
“走?”似笑非笑望他一眼。
慕容泠一把拉住我手:“我刚知晓开元寺之事是老十二和老十六的鬼主意,虽然不晓得十六弟搞甚麽,但十二弟肯定不会轻易罢
休的。指不定是想借父王之手除了你,你还是快走吧!”
“担心甚麽?若你父王这般糊涂,就不会于开元寺时默认我的身份。”反手握住他,“何况,方才在宫中也可动手。”
慕容泠一脸担忧:“眼下你困在宫中,人多眼杂,一个不小心,总有疏漏的时候。”
“怕甚麽?飞景不是那麽简单的。”我捏捏他手腕,“倒是你,这时候入宫作甚麽?”
慕容泠叹口气:“我想求父王放了你。”
我哭笑不得:“九王子啊九王子,你这才是把飞景往死路上推。”
“啊?”慕容泠大吃一惊。
我耐心道:“尊上是请‘佛子’入宫泓法,并不是刑囚,此其一;其二,九王子毕竟是王子身份,怎能叫一国之君听命与你,父
子再亲,生了龌龊,也不是好事;其三,尊上将飞景留在宫中,若真是因着十二王子说了甚麽,他却不曾为难飞景,可见是在试
探,但若九王子一闹,不就叫尊上坐实了麽?”
慕容泠张口结舌道:“可你在宫中,我,我不放心…”
我浅浅一笑:“飞景也不放心九王子啊。”按着你这性子,指不定还要惹来多少麻烦。
慕容泠垂首道:“飞景怎能这般冷静?”
“飞景自然是急得五内具焚、六神无主,只是一味心急,于事无补。”我轻道,“九王子以为呢?”
慕容泠突地脸色一红:“飞景又在取笑我了。”
我一抿唇:“岂敢岂敢。不过现下有件事儿要求九王子了。”
“甚麽事儿?”
我贴着他耳朵缓缓吐出几个字来,他惊得一愣,双目圆睁:“甚麽?!”
我忙的拉他:“这麽大声,想把卫士招来不成?”
慕容泠忙的瞅瞅四周,见无旁人,才舒口气,嗔道:“谁叫你说得这麽吓人!”
“飞景又不是叫九王子杀人放火,怕甚麽?”我嘻嘻一笑,也不多言。
慕容泠歪着脖子打量我一眼:“这麽作,飞景有甚麽好处?”
我捏捏他的脸:“不是我有好处,而是你有好处,申国有好处。”
慕容泠一眯眼:“真的?”
我点点头:“一切就看九王子的了!”
慕容泠抿唇一笑:“好,且叫飞景看看某的手段!”
只一笑,目送他远去。
三鼓
送走慕容泠,韩焉方来伺候。两人心中均有计较,默默不语,浑是无趣。行得一阵,也就折返。本欲出宫一趟,侍卫以无出宫腰
牌为由拦下,只得罢了。午后申王也未召见,韩焉颇有怨言,我好言相抚,他亦不再多言。
是夜宿在宫中,辗转反侧,久不成寐,索性披衣下床,踱步院中。
方过佛节二日,只得新月如钩,挂起几多新愁旧恨;新叶绿意融融,或有含苞待放,自在洒脱。不由倚在门侧轻叹一声,不知当
作何想。
耳侧一声轻笑:“原来主子也在这里。”
不曾抬眼:“你不也在?”
由是笑意更甚:“知道主子睡不着,特来相陪。”
“是麽,那可有好酒?”
“月下畅饮,也是美事。”自身后递来一坛,一指院中小亭,“还请主子移步。”
入内坐下,韩焉取得两尊酒爵,满上一杯,先递于我。仰头饮尽,口内道:“今个儿佛日,本不当破戒。”
“主子又不是僧人,哪儿来那麽多清规戒律的。”韩焉浅抿一口,含笑而望。
我一颔首:“也是,可惜今日不曾下雨。”
“若再下雨,只怕农人要揭竿而起了。”
“真有变乱,岂不又是美事一桩?”我又饮下一杯,捏住酒爵细细把玩。
“蟠龙纹,卷云纹,云雷纹,美不胜收。”韩焉点着酒爵,细细分辨。
“申国手工精巧,当为诸国之冠。”我一点头,又饮下一杯。
韩焉一皱眉:“主子少喝些。”
微微眯眼:“怎麽?横竖这几日都不会有甚麽举动。”
“话虽如此,主子不是纵情任性之人,如此必有缘故。”韩焉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我朗声一笑:“不过只是想饮酒,偏你有这些好说的。”
韩焉轻轻一叹:“主子也莫着急,也不过是这几日的事儿了。”
我又满上一杯方道:“韩焉可会乐器?”
韩焉斜我一眼:“奴才略会吹笛。”
我呵呵一笑:“今日月孤星稀,不妨赋歌一曲,以慰佛祖。”
韩焉一颔首,自腰间解下木笛一支,至于唇侧,稍顷,一曲婉转扬出。
清音雅闻,星光暗涌,流畅无滞。借着酒劲儿,缓缓拔出月华剑,行至院中,口内轻吟片语。
起手回身,剑意渺逝。闭目而舞,歌影凌乱。踏月成霜,捻玉成冰。耳侧笛声幽怨,缠绵缱眷,似欲哭无泪,欲诉无言。那般青
葱岁月,这般似水年华,直至白发苍苍,恍似好梦一场,心念却决不退却让步。月胧朦,林花谢春红。清蕖一支佛前奉,回眸凝
处万山横,红衣白首蓬。
待得一阙词结,曲尽剑罢。停下身来,背剑而立,仰首望时,华月早隐。不由叹息摇首。
“好一个‘望江南’,主子回眸之处,究竟是何方?”
轻抚月华剑,口里淡淡二字:“远方。”
韩焉哑然失笑:“主子好重的禅机,机风远在剑气之上!”
我回身坐下:“若论剑,我远不是韩焉对手。”
“诚然,剑是奴才的好,可若说‘用剑’,奴才自愧不如。”
我横他一眼,似笑非笑:“好难得,凝骢竟会服软?”
“非也非也。”韩焉替我满上一杯,“名马需名将,名剑配名士。”
“韩焉,过谦了,你岂只是名马名剑,亦是风流名士呢!”我擦净剑身,还剑入鞘。
韩焉一扬嘴角:“主子谬赞了,未遇主子之前,韩焉曾狂言天下无一人可知。”
“未遇韩焉之前,我却已知人外有人。”敬他一杯,长叹一声。
韩焉踌躇一阵方道:“主子,何苦自个儿为难自个儿。”
我倒愣了一回子,忍不住大笑道:“韩焉啊韩焉,这话真出自你口中,真是匪夷所思,莫不是我真喝醉了?”
韩焉也不由一笑:“倒是呢,这话,原是该子敬兄弟说的。”
我点头道:“不知他们怎样了。”
“当是行至豳国边境了。主子安心,子敬兄弟行事稳妥,林爷谨慎机智,不会出乱子的。”
我呵呵一笑:“那是自然,就算出了乱子,也是豳国那边儿,我又何需担忧。”
“主子晓得就好,今日来了下报,康宁公主已经安平抵达主子府邸了。”
“哦?”我眼中一亮,“好!如此我放心多了。”
“就晓得主子记挂公主,不知心中可有片地是与郡主的?”韩焉瞅我一眼,含笑连连。
“郡主?”我捏捏肘间香囊,“滟儿又怎麽了麽?韩焉,你还真是八面玲珑。”
“主子的事儿尚分公私,于奴才眼中,却全是大事。”
“我倒真没想到,你是安俊侯的人。”我眯起眼来。
“谁说是安俊侯的人了,奴才是主子的人。”韩焉望我一眼,连连浅笑。
我亦莞尔:“倒是呢。”
韩焉替我满上一杯,方道:“最后一杯,主子不可再饮了。”
我一皱眉:“何苦扫兴?”
韩焉摇摇酒坛:“几乎都被主子喝了,明儿还想不想起来?”
我摇摇头:“这回子正清醒,不要坏了兴致。”
韩焉叹道:“主子…”
我一垂首:“好吧,最后一杯。”言罢接过酒爵,望天一敬,缓缓撒在地上,口里道,“自去往生,莫恋红尘。永离腌雑,自在
自安。”
韩焉摇首一叹,并不多言。
各自缓步回房,躺在榻上,不由一笑。
甚麽佛子,我哪儿有这般金贵?你才是超尘脱俗。镱哥,我亦二十有一,你却永驻十二,真是叫人艳羡。不过今日,冥寿二十三
了,不知身侧下人可体己,你爱吃瓤豆腐,席上可有?若已转世,今日当庆年华几何?身侧可有严父慈母,行伍间可得兄友弟恭
,腰间荷包可常有几两碎银子,供你买东也西街的栗子三酥?
不由一笑,酒劲儿上来,也就迷迷糊糊睡去,一宿无梦。
次日罢了早朝,申王派人来请,也无甚大事,只云三日后是申国民间祭祀蛇王,城外青云观相请佛子一往。
我不觉好笑:“尊上说笑否?请佛子入道观?只怕不妥。”
申王不以为意:“不过是百姓所望,有劳了。”言罢留下二腰牌,竟自去了。
捏在手中,把玩一阵,尤自笑个不停。
慕容泠,多谢多谢,只是下回,莫再如此了。
十二日,毒蛇辰,当祀蛇王,万幸不曾有雨。按着申国习俗,若今日下雨,则预示今年田产歉收。
十四日,吕祖诞,当祀吕洞宾。自有吕祖庙会,需食神仙糕,青云观亦作神仙帽,二钱铜子一个,倒也发笔横财。
十五日,结夏日,居士教众是日始夏安居。我这佛子免不得又到开元寺一行。
十八日,碧霞天君诞,祀碧霞元君,有东岳庙会。本欲自庙会上求个灵符,留予连之文思,韩焉却道分送慕容泠与白槿各一,斟
酌一阵,头痛不已,终是罢了。
这一折腾,竟是几日不得闲,本想今儿好好修整,不想一大早,就被韩焉叫起。
正在睡眼惺忪之际,难免心中恼火:“好容易今儿无事,且让爷偷那半日闲,可好?”
“知道主子这几日憋闷了,可今儿是浣花日,主子真没兴趣看看去?”
我一睁眼,确是,今儿十九了。
浣花日本是蜀人习俗,务观《老学庵笔记》卷八曾载:“四月十九日,成都谓之浣花,遨头宴于杜子美草堂沧浪亭,倾城皆出,
锦绣夹道。自开岁宴游,至是而止,故最盛于他时。予客蜀数年,屡赴此集,未尝不晴。”蜀人云:“虽戴白之老,未尝见浣花
日雨也。”
不由懒懒笑道:“我哪儿那麽好运气,莫非真有个任姑娘替我洗了又腥又臭的袈裟,开出朵朵清莲不成?”
“这冀国夫人可是多少兵士心中女神,便宜了崔宁这厮。”韩焉上前替我着衣。
我自笑笑:“好歹是西川节度使,也不算委屈了任姑娘。”
韩焉侧目含笑:“也说是一见钟情,不知怎生风流香艳。”
我哭笑不得:“人家两相情愿,倒被你说得不清不白了。”
韩焉递过巾子,自去整理床铺:“要依奴才说,这个任姑娘既然才学横溢,又怎麽甘心替崔宁作小?”
我擦把脸:“名分与他二人眼中,只怕不像今人这般看重。”
“倒也是,浣花盛会又称‘遨头大会’,据称此日当地人皆到草堂寺祈福,一求平安,二求自个儿也能如那任姑娘一般,找着自
己心爱的人。”韩焉摇头晃脑,捏着锦被。
我自取盐漱口,回头见他模样,不觉好笑:“可惜万佛楼太远,不能让你如愿。今日开元寺定是人满为患,虽是水灾,却也不乏
京中人家游船,你若有意,看看倒也不妨事儿。”
韩焉掩口一笑:“听爷的就是了。”
面上淡淡的,心里却冷嘲一声,韩焉你要我出门,不就是心里有了计较,且看你玩儿甚花样!
一水含绿,脉脉生情。彩蝶飞舞,翠柳依依。丽人嫣然,香螓皓腕。游人如织,行行复复。我与韩焉一驾轻骑,饶是不通,终是
弃马步行,方得前行。
旁人皆有侧目,我坦然前行,韩焉却笑道:“有美一人,在水一方。”
顺他眼光一瞅,河岸一众子弟,簇拥个丽质美人,款款而谈,雍容大方。
也就一笑:“韩焉若有心,自去便是。”
韩焉拊掌大笑:“分明是主子的人,却要来打趣奴才。”
我微微颔首,那丽人见了我,忙的分开众人,上前一稽:“见过佛子。”
众人微愕,我自一笑。拉她起来:“久闻谵城有位女诸葛,却不想生得这般动人。”
她面色微红,掩口笑道:“佛子说笑了,如蒙不弃,寒舍在不远处。”
“如此叨扰了。”我点点头,不理周围一众年轻子弟艳羡目光。
韩焉在耳侧轻道:“这个钰儿,倒越发俊俏了,主子真是有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