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韩焉绕游上下,竟不得出。换过口气,二人背心相抵,静观片刻。韩焉猛地背后一紧,凝气杀出一剑,我亦同时击出一剑。
他取下一人左手,我攻开四围一角。
贼人阵形一乱,破绽立出,我心头一喜,忙自二人间滑出。回身望时,却见韩焉背后有一剑刺来!前有刀网相候,后有利刃,只
得回身来救。他望我一眼,却不顾两侧夹击,向我扑来。
立时眼前一片血红,韩焉凝眉一笑,眼光突地一黯。
心头一惊,一把抱住,垂首看时,却有一剑自他左胸穿出。顺剑而望,乃是方才我急迫之间,不差身后之人袭来。解了韩焉之困
,却将后心空门亮出。唤那眼一剑划伤两人,却怕累及我,避不开这第三人,硬生生受了这一剑。
这一倏忽,背上一痛。自是有人趁机划了一剑。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左手一挥,月华剑灵光一闪,割下那人右手,血腥一片。又
砍杀一阵,甩开贼人,勉力抱住韩焉顺水飘行。贼人只余一二,不敢逼近,这才安心一些。侧目一望,韩焉眼神渐散,唤之不应
。
一时心空。
猛地回过神来,此时并不安全,还需速速离去。我只余左手,不甚便利。解下腰带,将他绑在背上。回身杀了二人,趁这追兵未
至,忙的向下游潜去。
早已探知此段水急,瞬间不知冲得多远,只得屏气凝神,小心不使二人再撞上水中异物。久之,水流减缓,身后早已无人追赶。
这才寻得缓流处,勉力撑起上岸。失了水之助力,猛地摔在岸上。撑着解开腰带,回身看时,韩焉垂首闭目,发间水流顺脸颊而
下,面如金纸,唇如白蜡,气息微弱。
伸手探他脉搏,幸得一股劲力维系,还不曾隐去。还不放心,俯身至他胸前静听片刻,微闻轻弱跳动之声。又伸手一摁他小腹,
并无积水,伤口亦不再流血。扬手一探,原是他自点了几处要穴。终不放心,又翻看眼睑,瞳仁不曾散大,暗想,许是昏迷前用
了甚麽闭气的功夫,应无生命之虑。
这才长舒口气,跌坐下来,大口喘息,许久方定。
四下打量,水边已非民居街市,沿岸树林森森,水流至此为沿岸植株所附,方才缓下,只闻林中鸟鸣兽语。借日辨位,估算流速
与水中费时,此处当是与卫国交界山林地带。
想来追兵暂不会至,虽说逢林勿入,但此时我与韩焉都急待修养,故而将韩焉背起入林不提。
沿河水一小支流入林,踏水而上,也好消除踪迹。行得一阵,找棵大树将韩焉放下。心知湿衣不可久着,自出四处寻些柴薪。惜
时正入夏,都是润嫩泽重。寻了一阵,才拾得一堆。估量着取暖作食,只得两日之量。好在火折子不曾遗失。生起火来,割些柔
草替他垫上,将他至于火旁。先将他衣襟除下烤干,才替他检视伤口。
猛吸口气。伤处如雪中红梅一树,煞是夺目。细看之下,万幸不曾正中心房,偏了二寸。若不是他仗着内力护住心脉,只怕已命
丧当场。身上亦是浮伤处处,被水泡过,皮肤有些发白卷起。
探手入怀,好在伤药是以油纸裹好,不曾沾湿。将干衣一袖撕下一半,一分为二。一块替他洗净伤口,一块替他裹好上药。只盼
不要生了炎症才好。
上过药,穿回干衣,韩焉唇上有了一分血气,脸色虽发青,却有些烫。一摸他身子,又冰凉了些。忙的把火堆移开,将软草至于
方才之地,将他放好。又在他身侧另燃一堆火,这才好些。
自处理伤口,着上衣裳,韩焉尤未睁眼,鼻息浅浅,眉头微颦。面色青白,不由伸手一拂,倒是比方才凉了好些。
举目望时,红霞已现。自思趁日落前猎些野物,再拾些柴草。若是紧醒些,当能办妥。
夜色撩人
扬手一挥,小石子破空而出。雀鸟身子一抖,落下几片羽毛,却自飞远。由是暗嘲一声,终是有伤在身,虽有准头,却失了力道
。
寻了些野果菌类,正想以何物为锅碗之类,突地忆起怀中药袋,不由一喜。折返树下河边,捕了一尾鱼。正打理间,心下有些计
较,正寻思间,耳侧闻得轻响,回身看时,韩焉睁眼醒来,紧缩眉头,却咬牙不呼。
见我望他,正想起身,却面色一白,跌回去,衣襟又透出红来。
叹口气,搁下手中物,自去扶他,口里只道:“醒了?”
韩焉强笑道:“倒叫主子来救,奴才该死。”
微微眯眼:“你还确是该死。明晃晃的剑也敢往上撞,你真当自个儿是甚麽金钟罩铁布衫的十三太保麽?”
韩焉忍不住想笑,却又扯动伤口,忙咬唇忍住。
“疼就言语,又不是伤了嘴。”板起脸来,自将伤药替他再换过一回。见伤处暂无炎症迹象,血亦止了,才轻道:“到底年轻些
,底子好。可惜这地方没甚麽好东西,不然该好好进补。”
“年轻?主子又比奴才长得了多少。”韩焉一扯嘴角:“瞧主子说的外道话儿。若不是主子,只怕这回子奴才已经葬生鱼腹,陪
屈大夫吟诗饮酒去了。”
洗个野果递过去,又将油纸折作方形立起,口里道:“你身上有伤,炙烤之物要少食,就是可惜没有盐。”
韩焉眨眨眼睛:“主子身上不也是大伤小伤的,清淡些好。”偷眼瞅我垒灶引火,将那油纸锅架起,不由插口道,“主子,那可
是纸啊。”
我只一笑,引火煮上。这法子还是几年前行军时,一个参军弄出的。油纸厚重,引热流而不导戾气,可将水煮沸,却不引燃锅子
。当时还升了那参军官职,不想此刻竟也派上用场。
将鱼切作小段放入,想一想,索性将采的菌类野菜一并煮了。虽是淡些,却也清新自爽。由是韩焉笑道:“真个儿是‘治大国如
烹小鲜’,奴才服了。”
我晃晃袖子,少了半截,才笑道:“若是得了全身而退,才算完满。”
韩焉道:“主子臂上亦有伤处,现下如何了?”
我摇首一笑:“不妨事。”
韩焉道:“主子也要上药,若是患处…”
我轻轻摆手:“我晓得,你先养好自己再说。”
韩焉无奈叹道:“困于此地,无法替主子煮药,主子的身子耽误不得,还是奴才运功…”言罢挣扎欲起身。
我扬声打断:“自个儿还有伤在身,说甚麽混帐话?我少喝一两次,也没甚麽打紧的。”
心头却想回方才之事。此地并非原先计划之地,檀儿他们完成任务,赶来也需时日,今夜定是要在此地过了。
韩焉轻道:“主子…”
装着不闻,锅里食物已好,也就先给他吃了,方才胡乱吃了几口。将什物放好,回身正想替他再生堆火,却见韩焉鼻息沉沉,已
然睡去。
天色暗沉,东天微光,火光闪闪,印在韩焉眉头,舞在韩焉面颊。
韩焉…似是清瘦不少。
尤记那日东也酒楼,端的潇洒风流,灵俊非凡。孰知一开口,却是讥讽之言,面上和气,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恼了。既知我的身份
,还敢如此放肆的,也就只得你一人了。
再见似是朝堂之上,一袭紫衫,顾盼生情,虽是官服,着汝之身却浑然无俗。应对自如,进退得宜,温惠简恭,虽是身在权相金
杰之后,亦难掩其芒。倒也颇为佩服他,敢在众臣之前说那玩笑之语,真是胆大包天。
胆大包天。
确是如此。身兼数职,且游刃有余;在官在商,投机获利,且互惠互利。没那胆色,怎会生出这些计较来。没这眼光,怎会多出
那些枝节来。于卫国时,于豳国时,于申国时,交手数度,平心而论,不分伯仲。能与我刘锶对峙至今的,也没几个。
攻于心计,虽不是口蜜腹剑却也巧舌如簧,一个不留心就要上套儿。做事果断善谋,行动时快捷绝决,且有耐心。能屈能伸,韧
性十足。
真不知这家伙是怎麽养大的。
叹口气,扔块木头入火堆,拔拉一下,将火挑得更亮些。
万籁俱静,唯闻流水潺潺。举目望天,今夜当不会落雨。
自起身试过韩焉额间热度,好在不曾发热,也就罢了。就着河水洁面,方回身靠火,铺了一层柔草,也就合眼睡下。
恍惚间,又见荷花片片。举首望时,认得是宫里戏莲池畔。
有人先至。少年模样,隔着垂柳,看不真切。只青衫紫冠,捧着一卷书,食指轻扣卷册,却眼望天际,茫然若失。转回头来,却
是熟悉无比。正惊愕间,他却奔过来,牵起我手,口里道:“镱哥,怎地这般迟?”
正要开口,他却又道:“镱哥,昨日打嬴张广,可有奖励?”
我愣在当下,不得语,他却含笑跑远:“镱哥且等等,昨儿课上苏太傅讲的太快,有些地方不明,你快教我。”
追了两步,却转进一所院落。春花繁枝,不似方才之景,倒似府中别院。
另一少年立在树下,手握木剑,动作笨拙,却满头大汗,尤自舞动不止。开口预言,他却瞅我一眼,满口抱怨:“子敬大哥,快
来教我。”
正奇间,他却垂下头来自苦:“爷教了好多次,我终究记不住。”
只得劝道:“莫要心急,慢慢来。”
他溜我一眼,噘起嘴来:“昨日闹得爷与郡主不欢而散,文思心里惭愧。又不知怎生补救,子敬大哥可有妙计?”
自含笑摇首,他叹口气道:“不知爷心里怎麽想的,带我回来,不是成了众矢之的?”
只得耐心道:“自是有意为之,你别…”
“爷甚麽都好,就是不肯说明,真当我聪明麽?”他连连跺脚,用木剑胡乱砍那树干。
“你自是聪明的。”笑而抚其头,“别放在心上,好好待着,已是帮了大忙。”
他侧头想了片刻:“爷忙着做事,我又怎能闲着…对了,我可以去找林尚书啊!”
不由一愣,他却一把扔下木剑,折身行远。正欲唤他,却又不见。
突地心里一紧,忙四下查看,却又见他白衣飘扬,立在身后。
还未言语,他却跪下叩首:“可见着爷了。”
忙要拉他起来,他却侧身避开,仰面笑曰:“文思这辈子遇着爷,就是幸事;能跟着林爷,也是幸事。幸事太多,天也倦了,想
召我回去,爷且保重,赎文思不能再伺候了。”
不由一皱眉,拉他起来:“说得甚麽蠢话…”猛地顿住,只因手竟穿身而过,不得握实。
文思轻笑道:“见过主子一面,也就安心了。”竟自起身,额尔不见。
大惊失色,四下探询,口里连唤,却再不见。
心里微凉,猛一睁眼,又是林间树下,四下漆黑,火已灭了多时,只得残木余烟袅袅。
摇摇头,起身重燃柴薪,却无法合眼,也就愣在火边,心头大叹,若有美酒入口,当是乐事。
“…主子?”
回首一望,韩焉正定睛看我,也就轻道:“醒了?”
“方才睡了一阵,火灭时自醒了。见爷睡下了,不敢叨扰。”韩焉言语尚清,只是语气弱些。
“竟睡过去了,好在方才不曾有追兵至,不然乐子可大了。”也就摇首,这梦稀里糊涂,究竟何意。
韩焉轻道:“主子方才莫不是做梦了?”
“诶?”
“主子睡得不稳,几次辗转,口里念念有词,却听不真切,奴才又不敢…”
我望他一眼:“也没甚麽要紧的,只是,只是梦见些旧事罢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主子本就辛苦,今儿又累了一日,怎能睡得好?说来也是奴才连累了主子。”韩焉垂首叹息一声,我倒笑
了。
“不过是个梦罢了。”我摇摇头,“你身上觉得如何?”
“不妨事,只是伤口有些痛…”
“有些?那麽大个口子,一定痛极,你啊,唉…”想了想方道,“怎地不再睡会儿?”
“睡了一日,也担心爷的状况,怎能睡实。”韩焉想要起身,却又跌回,一颦眉间,自嘲道,“没想到我也有今日。”
叹口气,行至他身侧将他扶着坐起:“要甚麽…”
他却突地闭目吻上我嘴角,唇瓣轻颤,只是一碰,额尔离开。
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你…方才梦见文思了吧。”韩焉轻道。
不知当如何答,遂言:“你渴了吧,可要水?”正欲起身,却被他拉住。
“你可知紧皱眉头却不语,自是心内痛极。”
“韩焉,你想说甚麽?”
“此刻且容我放肆一回。刘锶,你可还会真心一笑?”
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你发烧麽,怎地糊涂了?”伸手探他额头,不觉有异啊。
韩焉拉开我手:“晓得你定是怀疑我为何如此说,我也不知怎地会这麽讲,但求三爷莫再折磨自个儿了。旁人见着,心里难受。
”
“这话自你嘴里说出,刘锶真是受宠若惊啊。”
韩焉瞅我一眼:“晓得你不信。不过我就不信,你真会娶了那个甚麽郡主?”
不由皱眉:“我从不晓得韩焉你也会打听这些个琐事。”
“在旁人,许是琐事,但在你,却是头等大事。”
“那倒敢问一句,刘锶娶谁与你何干?”眯眼瞅他,心头甚是不悦。
“刘锶娶了郡主,不过是要安俊侯相助,你就不怕反而惹恼了卫王?”韩焉眼角一弯,笑得暧昧无比。
“父王自有安排。”不咸不淡,回了一句。心头倒泛起疑来。细想之下,与刘滟之事,可说是父王一手促成,又怎会有差?若是
他恼了,又怎会下昭赐婚,还几次三番提醒我莫要忘了。
韩焉连连摇手,软软靠近我怀里:“武圣雄才大略,却也心性刚强,兄弟中只得安俊侯一人熬到现在,你就不曾想过缘由?”
我由他靠着,心里反复思量,也不答话。韩焉又道:“若我没猜错,武圣本来叫你应承刘滟,是想借她钳制安俊侯,你却做得太
过,惹得桃花阵阵,武圣骑虎难下,这才…”
“旁的我不敢说,父王的性子,又怎麽受制于人。”也就笑叹道,“虽我不知你提点意欲何为,却也不得不言一‘谢’字。”
韩焉闭目轻道:“我不要你谢我。”
“哦?那要如何?”不觉好笑,“刘锶身无长物,只怕答谢不了你。”
“我只想看你笑。”
笑?我垂下头来。
韩焉睁开双眼,印着火光,闪动不知名的情愫:“你可晓得,你是经常笑的,可是,没有一次是眼里也笑的。”
我嘴角一扬:“有甚麽差别麽。”
韩焉伸手轻触我面颊:“面色和煦,唇角上扬,看似情意绵绵,眼里却像隔着块冰,化不透,叫人胆寒。”手指滑过我唇角,“
刘锶,我与你之契约,今日起,就废了吧。”
一挑眉毛:“你又想怎样?”
韩焉轻轻一笑,眼波流转,恰似春水荡开,动人心魄:“我要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