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郭俊于韩焉尚有怀疑,也就不插话。
韩焉望我一眼,方笑道:“计有上中下三策,亦有不入流之谋,不知郭侍郎愿听哪个?”
“何为下策?”左军统领吕广抬目相问。
韩焉道:“请陈将季纳先行德县左门佯攻,分敌乱军,我军自右翼杀出。”
“易被敌兵伏击,且需与季纳言妥,时辰配合当精准,若有出入,陷于进退维谷之间,虽有奇效,亦有风险,果是下策。”我摇
头轻道。
“那中策呢?”郭俊道。
韩焉一指军图:“散布攻城流言,扰军之心;再派小队袭扰周遭县城,疲军之身。四日后,可与季纳同日起兵,当克之。”
“冯才老将,不会轻易上当,就算得了二三周围诸县,也不定能困住德县。”郭俊摇首道,“虽是有所成,却也不能一举攻下。
”
韩焉含笑望我,我颔首道:“我倒想听听你那不入流的。”
众将皆愣,窃窃私语。韩焉眼中星芒一闪,嘴角上扬:“你怎麽不听上策?”
“上策,或上上之策,冯才只怕也已想到,早有应对。”我轻笑道,“若要于五日内赢那老鬼,非出奇谋不可。”
韩焉颔首道:“先自军中散出流言,言兵卒疲战,只思归乡,叛卒私逃…”
“减灶。”吕广脱口而出。
韩焉一笑:“非也。此刻是两军对峙,不是流动行军,减灶反而易被识破。”
“冯才定有奸细于军侧,只需每日少去部分士卒即可。”郭俊想一想,又道,“可令士卒于夜间转至德县外,混于民中。”
“虽是冯才有安置流民,却不可突增,莫如混入少部作内应。”韩焉回身道,“其余之卒亦作流民打扮,往申国内境缓行。”
“守在德县援军来路,扼住冯才退路。”我微一点头,“小心应对才是。”
“冯才纵有保护之举,亦不敢轻易对流民下手,恐生民变。”郭俊亦点头。
韩焉眼角一弯:“如此三四日后,不用你下令,冯才必出。”
我轻笑道:“德县县令吴铭本是一方父母官,这阵子受制冯才,不得专断,只怕心中颇有怨气。”
右军统领周伏道:“可厚币贿之,就算不成,亦离间冯才与其。”
韩焉接口道:“再将此事散布至申都谵城,看申王怎麽说。”
郭俊呵呵一笑:“还得看冯才如何应变。”
韩焉点头道:“冯才忠心耿耿,就算申王夺情,他亦不会叛之。”
“他若叛,自然好。不叛,则换将退兵。”吕广叹口气,“不太磊落,虽是好,却也只能算不入流了。”
周伏插口道:“三军对垒,怎能顾念这许多?武圣下了旨,若是五日不可德县,你我项上人头可就保不住了。”
我与韩焉对望一眼,他自笑道:“自然,还有上策,即是…”
我一扬手:“三策合谋,既是上策。”
周伏吕广俱是一愣,郭俊突的一躬:“此法甚险,王爷三思。”
“稍加改动。”我轻笑道:“这三日间先行减兵,令之强下德县右翼秭城,与季纳休县成合围之态,扬言攻之,实毁之粮草后路
。”
“再厚币贿赂德县县令吴铭,使其上言冯才有意贻误战机。”吕广接口道,“亦可同时派谋士游说冯才,成与不成并不重要,只
造个声势罢了。”
周伏亦道:“申王多疑,定会叫冯才出兵一战,如此,则德县空虚,可叫季纳趁机攻下,冯才进退不得,定有破绽。”
我微微一笑:“既如此,就有劳各位将军了。”
三人领命而去,各自安排。
叹口气,回身坐下。
韩焉侧首道:“我晓得你担心甚麽。”
“说说看。”微微合眼,靠于椅背。
“陈国近年与卫国并不十分亲厚。年初武圣大典亦不曾遣使来贺,不过派个礼部小官儿送了几车金银。”韩焉轻道,“此次突又
提议联兵,只怕有蹊跷。”
“岂是蹊跷,大有文章啊。”闭目轻道,“就是吃不准陈国打得甚麽主意,不然,我早已出兵了。”
韩焉行至身后,双手置于我肩侧:“想要便宜吧。”
“越国倒了,刘钿不知所踪,总是隐患。陈国尤氏明妃,本是无意争宠,生个女儿倒颇不似她。”
“就是那位大公主吧?久闻其名,呵呵。”韩焉轻笑一声,“郭大人倒是福气,有此贤内助,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大姐帮的是刘钿,这个明里暗里谁看不出。”我摇摇头,依旧合眼。
“那郭大人怎麽说?”
“和他父亲一般滑溜,看不出啊…”叹口气,不再言语。
韩焉轻抚我眉间半晌,才道:“他帮谁也没甚要紧,横竖此刻不会出手。倒是陈国那个季纳,小心被他拖累。”
“也是上过阵的,不至太差。”不由嘴角一扬,“何况,本来我就没把他算进去。”
“你还真看不起人。”韩焉轻笑一声。
我自睁开双眼:“也没甚麽打紧,只要他别和慕容泠似的帮倒忙就好。”
韩焉转过身来,跪坐于我身侧,伏在我膝头:“我就是想不透,申王怎会这般大胆。”
我轻抚他发髻:“奇货可居罢了。亦或是有人唆使。”
“若是后者,会是何人?”
“这个麽…我也不晓得。”
“骗人。”
我自一笑,俯身轻吻他唇角:“你可愿为我再走一趟谵城?”
“那可要看你给我甚麽好处了。”韩焉闭目吃吃一笑。
我忍不住笑道:“你就不问问是何事?”
韩焉环住我腰间,仰头笑道:“你开了口,定是非我不可的事儿,又何必多此一举。不如要点好处。”
我连连叹气:“好吧,你先说说要甚麽,看我给不给的起。”
韩焉侧首望我一阵,方眯眼笑道:“我要你答应我,若日后我惹你生气,你不可杀我。”
“这个太泛,甚麽叫惹我生气?”我捏捏他面颊。
韩焉拉住我手:“好吧,那你就答应我,若是日后我做了你不想我做之事,饶我一遭。”
我皱眉一想,方笑道:“好吧,只要与我大业无关,就饶你一遭。”
韩焉长舒口气,方道:“你要我去谵城作甚麽?”
“两桩事。其一,救白槿…”
“其二,找刘钿。”韩焉轻轻一笑,“答对了,该奖。”
我自一笑,也不答话,只吻他眉心一记,他却仰起头来,偷了一吻,方起身笑道:“我这就准备,今晚动身。”
“成与不成,十日内传个信来。”
“晓得了。”韩焉一笑去了。
正要起身,却见帐帘拉开,一人立在帘侧,又不进来。
抬眼看时,不由一愣。
“…铭儿?”
非攻非守
铭儿紧抿双唇,一言不发,只管将我盯住。
不由一笑,轻招手:“过来。”
他眉间一挑,却不动弹。
“昨日战冯才,受了伤,莫要立在当风处。”也就放下手来,“和三哥闹别扭,犯不着把自己算进去。”
铭儿瞪我一眼,方行过来,缓缓跪坐下来,扶我膝头,埋首怀中。
“怎麽了这是?”轻笑一声,抚他后颈。
好久才冒出一句:“韩焉…是怎麽回事儿?”声儿透着憋闷。
没由来好笑:“问这作甚麽?”
“韩焉不是好人!”铭儿仰起头来,咬牙切齿。
“他得罪你了?”捏捏他面颊。
“那倒没有。”铭儿一噘嘴,“就是看不惯他捻在三哥身边。”
哑然失笑:“不过是互有利益罢了,铭儿你多虑了。”
“我看不像。”铭儿环住我腰间,“韩焉狡猾得紧,三哥当心。”
“这个自然。”轻轻叹道。韩焉聪睿,不是常人可及。
“三哥居然会与他合作,真叫铭儿想不透。”
“非常时,行非常之事。”我耐心道,“韩焉定有利益,只我现下想不到罢了,可若不允,他独自行事,更加不妥。”
“三哥就不怕他暗中有诈?”
“既要用,也要防。用时,当信;防时,当慎。”也就拉他起来,“你伤处不打紧了吧?”
“皮外伤,不妨事。”铭儿不在意笑笑,圈在我身上,伸手勾住我颈子,“三哥可是要派铭儿上阵?”
“这个自然。”我轻轻一笑,贴近他鼻尖,“三哥要看看铭儿可有进益。”
“三哥就说吧。”铭儿咯咯一笑,“定不叫三哥失望!”
我倒一奇:“今儿怎麽这麽爽利?”
铭儿一噘嘴:“虽然晓得三哥会应对,不过,也不能叫韩焉那厮小瞧了我去!”
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个铭儿,怎地还是小孩儿心态,闹着别扭,一门心思想显摆,这可如何是好?不过也罢,这事儿正好叫他历
练一番。
铭儿面上一红:“三哥不是好人,只会笑话铭儿。”
忙的忍住:“哪儿的话?三哥不过是…罢了,三哥有事儿要你做。”
铭儿眨眨眼,直直望我。
“今夜吕广、周伏各自部署,明日起将少兵卒,我亦会于今夜出城,带二千精锐绕走,你要替我守住这茂县。”
“这与方才军中所议…”铭儿不解一愣。
我摇头一笑:“并无不同,只是方才不曾言我亦要出城。”
“此举甚是不妥,只带二千,太冒险了些。”铭儿连连摇头,“况且要我独个儿对着郭俊,真是折磨。”
“不过是个郭俊,若他都收不了,怎麽和韩焉斗?”唇角一扬,故意激他,“还是…我的铭儿只敢在我面前使小性儿?”
铭儿急得双腮飞红:“三哥懑的小瞧人!”
“那就好。”眯眼一笑,“虽号八万大军,不过四万余人。吕广、周伏各领一万,直属我的不过二万…”
“且非三哥久带之兵!”铭儿瞟我一眼,“那些你亲手调教出来的,一部分叫蒋含带去了,这还说到通;剩的一半全给了老四,
三哥偏心也太明显了。”
“镗儿第一次独立行军,自然大意不得。”我呵呵一笑,“他倒也不错,实是难得。”
“可是三哥怎地不问父王要了剩下的?”
“明知不会给,又何必多此一举。”摇头一叹,“军力是双面刃,能杀人,亦能割手。父王这般小心,怎容有失?”
铭儿偎进我怀中,柔声道:“三哥多虑了,你忠心耿耿,父王怎会生出这念头来?”
“也道是‘三人成虎’。可还记得父王派我南下时,竟在朝堂上问出向我借兵之语,这就是警告了。”紧皱眉间,心底荒凉,“
这些年是惹眼了些,只盼着这遭罢了,能好好歇歇。”
铭儿笑道:“若真能歇歇,定要和铭儿好好逍遥一番。”
也就一笑,放眼天下,四海不平,宇内不清,父王又怎会叫我歇着。望着铭儿眉开眼笑,不忍忤他意思,遂点头道:“一定,一
定。”
铭儿偷笑一阵,方正色道:“三哥要去多久?铭儿留守,作何支援?”
“我去多久,还真说不准。你只需守住茂县三日即可。”
“三哥放心,铭儿一定死守茂县,直至三哥得胜归来!”铭儿一握左拳,眼中闪亮。
“小傻瓜,说得好像三哥叫你…,真是!”好笑又好气,遂轻声道,“守非送死,乃是求生。守亦有度,此次只为掩护我与吕广
、周伏之举。三日内,当要死守,但三日之后,你定要与郭俊分兵,着他去会季纳,你自领余部来秭城,与我会合。”
“三日后三哥定会攻下秭城吧。”铭儿似懂非懂,侧目望我。
“至少当下秭城。”我微微一笑,“我今夜出城,拂晓攻之,秭城兵少,守卫不紧,至迟于巳时可下。秭城一失,与季纳休县成
合围之势,冯才定会来救。”
“兵分两路?”铭儿轻轻摇首。
“也许。”我微眯眼,“一指茂县,行个围魏救赵;另一指秭城,夺回失地;抑或指向休县,断我援军。”
“但交手一次,铭儿觉得这老鬼狡猾得紧,只怕不会轻易分兵。”
“分兵是兵家大忌,冯才自也想得到。若是你,该如何取舍?”
铭儿想了一阵,连连点头:“休县屯了一国支援,冯才不会硬碰硬;秭城那儿,也不见得能算清虚实。如此一来,只剩下‘有可
能’少兵的茂县了。”
我颔首道:“攻为战之首要,守为助攻,却非为守而守。”
铭儿亦正色:“铭儿记住了,谢三哥!”
“明日巳时之前,你可如常叫兵士于德县城下叫骂,冯才多半不出。但需提起十二分精神,无论秭城头攻得手与否,冯才定有动
作。三日内,我无法回兵来救,切记!”
铭儿挤挤眼睛:“晓得啦!好歹也跟了三哥这些年,总能偷到几招不是?”
也就笑道:“晓得你聪明,不过三哥还要罗嗦一句。”
“甚麽?”
“身份上,你是王子,郭俊是驸马,他不如你;可军阶上,他是兵部侍郎,你只是领左军校卫…”
“且郭俊为人精细,长于守备,可多与之商议。”铭儿摇头晃脑念罢,才睁眼笑道,“每次三哥要独自行前,总这般说,都会背
了!”
也就笑了一回子。
铭儿笑罢,方讪讪道:“三哥,有个话,我…我还是忍不住。”
“那…不妨说来听听。”我举手拿过茶杯,铭儿自为我满上。
见我饮了一口,铭儿方捧着茶壶斟酌道:“三哥为何叫韩焉去救白槿?自个儿去不更稳妥?”
“茂县这边儿走不开,何况…”我点他眉间一记,“现下还不是见白槿和申国那帮人的时候。”
“若是韩焉捣乱怎办?”铭儿不死心,“若他杀了白槿,岂不是白忙活?”
“这个嘛,就看怎麽说了。”我呵呵一笑,饮了一口。
铭儿眼珠子转了两圈,才恍然大悟,也就笑笑,又道:“那他去找刘钿,要是两人勾结,又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