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护卫的左臂,被那人……一剑砍了下来!”他说完这句时,浑身再无力气,匍匐在地,颤声说道,“小人不敢耽搁,立
时赶回宫中……”
“接应的人去了么?”
“小人放了信鸽就立时赶回,不知其余诸人是否赶到……”
萧钧天沉吟一阵,立时说道:“你带一队精兵速速前去接应,萧护卫必然还在,快去!”
那侍卫不敢拖延,叩首便即退下。
萧钧天握着手中檀木盒,浑身颤抖,竟是克制不住。打开木盒看时,只见其中只有一枚白色蜡丸,便知是萧激楚千辛万苦所得。
他捏碎蜡丸,匆匆服下,只觉此药苦涩难当,竟似连心底也在微微发苦。
若不是他昨日说话绝情,萧激楚自然也不会冲动之下立刻就去找了殷未弦。以萧激楚心性,若无七分把握,自然也不会动手,如
今他断了一臂,再与殷未弦比武,无异于以卵击石,只盼接应的人去得早些,能让萧激楚有脱身的机会。
他浑身冷汗涔涔,靠在椅子上坐着,便觉手心中尽是汗水。
过不多时,有个太监叩首进来,萧钧天抓了镇纸便要向那太监砸去,但见那太监手里捧着一个木盘高举过头,木盘中盛着一支竹
笛,笛子的一端以红线系着。
那太监细声细气地道:“启禀陛下,今日早晨有人在城门遇到了一个少年,那个少年让人将此物呈给陛下,还说,陛下一看便知
。”
萧钧天心头狂怒,这两日所发生的事都令他难以控制,如今又有人将这竹笛呈上,实是不知所谓。他一把将竹笛抓在手中,摔到
地上,竹笛登时裂成两半,他大喝道:“以后少拿这些宫外的物事进来!”
那太监战战兢兢,连话也不敢多说,当下连连谢罪,退了出去。
萧钧天自知是迁怒,只因心中不痛快,实则怪不得旁人。摔过竹笛后,他好受了一些,猛然想起一事,当下将长笛拾起。
只见这支笛光滑可鉴,也不知是被人在手上摩挲过多次之物。心中一动,又将那太监召还。
“那少年长得什么模样?他还说了什么?”
那太监恭恭敬敬地道:“那少年约略十五六岁,韶秀隽美,他说,这是要紧之物,务必要呈给陛下,但陛下所久候的那人,另有
要事,怕是不能来了。他说的不大明白,老奴想追问他,他却是转身走了,是以老奴也不大清楚……”
萧钧天心中一痛,挥手让那太监退下,只觉浑身再无气力。
另有要事……这世间还有什么要事,能比得过两人之间的久别一见?
他握紧手中两片断笛,只觉掌心也似嵌入到棱角中去,却消不去心头痛楚。
或许正如萧激楚所言,那人心中第一的位置,并不是给了自己。即使他将这长笛送来,又有何用?
22.
萧钧天心中激荡,只觉内息翻涌,便是站立也十分艰难,恍惚地让内侍扶着登上龙床,忽然眼前一黑,登时不省人事。
醒来时躺在寝宫床上,四周跪了一地,不是太医便是嫔妃,更或有朝中重臣,一时七嘴八舌。
“陛下总算醒转过来,真是苍天有眼!”汤成墨用手绢擦着浑浊的眼睛,努练出眼泪来。
“陛下,太子年幼,又无母妃教导,恐难重托,不如……”已育有一子江妃迟疑着,却没敢抬头看他,只说了半句,便再也说不
下去,给汤成墨使了个眼色。
“陛下身染重疾,朝中上下无不心忧难安,还请陛下早日定夺。”这几名重臣,都属江妃一派。
萧钧天刚刚醒转,便见到这几人,几句话轰得他头晕眼花。对这几人的心思却极明白,指着众人厉声喝道:“都给朕滚出去!把
太子给朕叫来!”
众人面面相觑,但看他脸上杀气毕现,不由心寒。皇帝最近养气功夫日成,已极少动怒,想不到在此事上如此坚决。原想今上对
这个太子不闻不问,又对皇后如此毒辣,想必是有了废长立幼的心思,不料今日一探,却又令人大失所望。
萧棠原本就在寝宫外面候着,此时听到宣召,便踏足而入,在他身前跪下,低声说道:“父皇,儿臣给您请安。”
萧钧天面无表情地看着跪下的萧棠半晌,点了点头:“起来。”
十二岁的少年应声立起,站到他身边,眼睛看着地上,十分顺从乖巧的样子。
他越来越像凤笙了。萧钧天皱了皱眉。本来晨昏定省是太子每日要做的事,但正因如此,他实在不愿每天见到萧棠。
据太傅高烛微所言,此子极为聪明,性格上却是稍嫌懦弱,为人臣足堪大用,若为人君,则气魄不足。萧钧天端详着他的侧脸,
只见此子面庞犹稚,双睫极长,忽然沉沉说道:“棠儿觉得,高太傅如何?”
似乎私下询问臣子彼此观感令他愉悦,他甚至有些乐此不疲,连萧棠也不放过。
萧棠沉吟一阵,慢吞吞地道:“高太傅博学多闻,文章练达,实是本朝一位鸿儒,儿臣能师从于他,实是三生有幸。”
“高烛微虽好,却是年事已高,难当重任。”萧钧天说道,“朕听说,棠儿入主东宫后,也渐渐有了几个幕僚,也不知他们中不
中用?要是不成,朕遣两个人给你。”他说完,看着萧棠,脸上甚至还有一丝笑意。他这是光明正大地派了探子到萧棠身边监视
,萧棠不会不明白。
萧棠垂着头,似乎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慢慢说道:“谢父皇隆恩,儿臣如今学着处理国事,正觉左右支绌,多有几个人出主意自
然是极好的。”
听到他答应,表情没有任何担忧害怕,却也毫无欢欣喜悦之色,萧钧天瞳孔微微一缩,目光更为锐利,盯着这个站起来只到他胸
口的少年,仿佛凝滞了几乎有一炷香之久,他才发现萧棠后颈处细密的胎发渐渐被汗水浸湿,面色却仍恭顺,不由哈哈一笑:“
妙极!朕如今有一件事要差人去做,不知棠儿可愿前往?”
“儿臣愿效犬马之劳。”
萧钧天微微颔首,示意他靠近,低声嘱咐了几句。萧棠的脸色微微一变,脆生生地道:“儿臣知道了。”
萧钧天看着他应声行礼退下,目光更为幽深难测。他让萧棠查清沈为寒文书丢失一案,若是萧棠行事让他满意,他便先让萧棠监
国,若是不成,便只能让蔺朝霞任萧棠的母妃,好好教导萧棠,以免哪一天他一命归西,朝中一片混乱。
当下他又召了朝中心腹重臣商议此事,只觉越是商议,便越是放心不下,为龙靖羽当初所做的荒谬绝伦之事此时纷至心头,虽说
百死无悔,但却不能毫无怨恨。
派出的侍卫早已回报,萧激楚踪影全无,连同殷未弦,像是从京城忽然消失,原地只有一条断掉的手臂和鲜血。侍卫将断臂呈上
,只见手指苍白而修长,掌有厚茧,的确是萧激楚之手,乃是齐肩而断,断口处鲜血淋漓,已和袖子上的布粘在一起,血迹已干
,乌黑腥臭。
他记得那曾经温热的掌心,那颤抖着抚摸过他的指尖,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这一条断臂联系到一起。
他只觉胸口剧痛,登时鲜血喷出,再也站立不稳。旧日那拖着鼻涕抱着木剑的六岁孩童跟在自己身后的模样,那个尚且不谙世事
就已急于篡位的少年大殿上被自己拧断手腕时惊诧伤心的一抬头,那个落魄剑客骄傲轻蔑的姿态,在星峰水峡的墓室下救他时的
奋不顾身,在客栈中他气急败坏的嫉妒神情,忽然在这时纷纷在他脑海中闪现,仿佛锐光,刺得心口生疼。
只怕那一战,他是凶多吉少。
他扶着墙站定了,默默地站了一阵,看着窗外的那点太阳落在宫墙上,已是黄昏,四周晕染着一层恹恹的沉闷。没有风,房外伫
立的树也似乎凝滞。
时间一日日过了,派出去寻找萧激楚,仍旧没有消息。
没有萧激楚相助,内功进境极慢,甚至有些倒退。
殿试的三甲已放榜,高中状元的居然只是一个年仅十五的少年。他虽然颇为讶异,但在琼林宴时也兴致不佳,便连出的考题也出
自高烛微上的密折,吟诗作对时强忍着没打呵欠,至于其中优劣更是没大注意。那名叫赵莼的少年策论做得极好,诗才却略有欠
缺。但做官用不到诗才,已是瑕不掩瑜。
后辈少年有为,越发令他感到此身已老,来日无多。便如赵莼,便如殷九,便如萧棠。他下密旨后才过了一个多月,云间国文书
一案已水落石出,这一案牵涉多人,连江妃的亲信汤公公也牵涉在内。只是萧棠行事过于温和,写了一本奏章,后面倒有一半都
是在为江妃等人求情。
萧钧天不由有些失望,也稍稍心安。或许萧棠真如高烛微所言,生性懦弱。是他看错了。
23.
萧棠自然应该知道,他对于贪墨之辈素不手软,这一次也不应例外。汤成墨如此大胆,自然是因为江妃为他撑腰。若是他再翻脸
无情,这辈子就是他第二次对女人下手。
萧钧天叹了口气,在奏章上用朱笔批了,只撤了几个太监等人的职,不再设立太监审阅的职司,今后再有奏章,便先行交予太子
监国萧棠。
自从几年前荒唐一度后,他再没临幸过江妃。对于这个女子,他的印象并不太深,约略记得她有些骄纵,他甚为不喜。但做了母
亲后,温婉了许多,想必御下也很有心得。
他批过了这本奏折,随即放到一旁。过不多时,一个太监徐徐走到他身前,尖声说道:“陛下,外面有人求见。”
“宣。”
一个侍卫恭恭敬敬进了门,行过礼,将一块丝帕呈上,说道:“小人今日在宫门值守,外面有箭射入,落到宫内。箭上绑着一支
竹管,此物是从竹管中取出,请陛下过目。”
随即便有太监接过,呈了上来。
萧钧天一看,便微微一怔。上面的笔迹洒脱随性,竟是慕容离所书,写道:“萧兄见字如晤,龙侍郎与我共游山川,请勿担忧。
若阁下还想一睹龙侍郎之颜,不如三月十九在京城芙蓉楼相聚,如何?”
龙靖羽在他手中?
他径自笑了一阵,微觉恍惚。事已至此,他情愿慕容离将龙靖羽一刀杀了。
身边的太监小声说道:“陛下可是有些倦了么?老奴伺候陛下更衣?”
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闭目沉吟一阵,道:“三月十九日京城芙蓉楼有奸细出现,让皇城司盘查所有出入客人。若有不从,立
斩不赦。”
他闭目靠在椅上,听到那太监应声退下,脸上渐渐染了倦意,却是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阴戾。
三月十九日晚,京城戒严。京畿府于芙蓉楼生擒嫌犯二十三人,当场格杀七人。一个时辰后,京城平静依旧。
由于身体不成,他便再也不饮酒,也不再近女色,便连新纳的蔺妃也不见一次,每天上朝回来就去御书房,将萧棠审过的奏章再
批一次。回寝宫后便随手看看殷九和萧激楚所赠的两本秘籍。熬过了两个多月后,身体竟是一日好过一日。虽然不比以前,但武
功也恢复了两三成,原本眼角细微的皱纹竟也消失。
他像是年轻了两岁。
或许并不是年轻,只是因为以前积劳成疾,所以显得老了一些。他有点自嘲地想。
才只是初夏时节,便觉得有些炎热不适。御书房中已设了床榻,他困倦时便斥退左右,在其上眠一眠。
睡醒时忽觉口渴,正巧几上放着一碗冰糖燕窝,于是将之饮了,味道却有些古怪,当下皱了皱眉,便要传唤当值太监来问。
“臣妾这碗燕窝,陛下可觉得味道如何?”一个身着粉红宫裳的女子徐徐踏入房中,一手扶着门,嫣然一笑。她头上的配饰华贵
非常,乃是嫔妃所有,这便是江妃了,但这个女子闺名他却是一时想不起来。
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老太监,正是汤成墨,待江妃进了房,他便垂首立在一旁。
萧钧天知道燕窝中被江妃做了手脚,此时却已迟了,于是靠在木榻上,笑道:“味道还成,只是甜腻了些。爱妃入宫多年,朕还
是初次发现爱妃的手艺竟也不错。”
连这个女子竟也敢欺到他头上,当真是反了天了。但他却不信以江妃的胆子,竟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
江妃横了他一眼,幽怨地道:“宫里这么多嫔妃,臣妾的手艺再好,只怕陛下也是不放在心上的了。”
“江妃多虑了,朕欢喜之极。来人,赐江妃黄金百两,锦缎十匹!”
他话音一落,外面果然无人应答。江妃抬头看他一眼,又垂下头去,捏紧手中丝帕,像是颇为害怕。
萧钧天大笑数声,看着江妃说道:“原来黄金百两尚且不能让爱妃满意,不知爱妃所求何物?”
江妃面露狰狞之色,恨恨道:“既然陛下早就清楚,怎么不知臣妾所求何物?”
江妃日思夜想,无非不过让她的儿子为太子,但已有了棠儿,又怎能轻易废长立幼?
“若是朕不答允,又当如何?”
江妃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绫,放到茶几上展开:“还请陛下下旨。”
萧钧天不由一笑,那笑容带着三分嘲讽之意:“江妃这是要谋朝篡位么?外面御林军千万,发现朕暴毙于此,自会惹人疑窦,你
就不怕被人发现么?”
“陛下放心,既然臣妾能进得御书房,自然有办法善后。”江妃见他长久未起身,心下大定,说话间也有些洋洋得意之态。
“原来是有人相助。”萧钧天神色阴沉,说道,“却不知爱妃又当如何报答?许之以高官厚禄么?”
江妃恨恨道:“我不想杀了你的,谁叫你一直不驾崩,还纳了新妃!那人助我进入御书房,逼你退位,让皇儿直接登基,岂不胜
过我再等几十年?”
萧钧天瞳孔微微一缩,厉声喝道:“那人是谁?”
江妃见他本来有气无力,便如猛兽被拔了爪牙,不禁十分快活得意,此时他暴怒之下,比往常更令人胆寒,江妃浑身一颤,说道
:“你……你竟然没事么?”
“朕早就知道,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东西会害朕!江妃,你老实招了同谋是谁,朕可赐你全尸!”他这话并非虚言,只因时运不齐
,被人多次下毒,于是让太医配了可解百毒的丹药,藏在衣襟里。又命人暗中在御书房和寝宫中设了机关,机关一开启,便能传
唤外面的御林军救驾。但江妃的同伙是谁,便再也不知了。
江妃瑟缩了一下,两腿发软,此时不由自主地跪下,张了张口,却是无法出声。汤成墨扶住她:“娘娘快起!”小声在江妃耳边
说道,“陛下乃是虚张声势,莫要害怕。”
江妃疑惑地看了汤成墨一眼,汤成墨提醒她说道:“陛下既然不肯下旨,娘娘也只有将陛下软禁几天。”
江妃点头道:“便是这样。”
24.
江妃的亲卫进了御书房,分立房门两侧,十二人都穿着宫内太监衣饰,面白无须,相貌却颇为面生,想必也不是真的太监,只是
混在其中。
萧钧天仗着江妃有所图谋,必不敢立时杀了自己,便连解药也不服下,只靠在榻上,看着他们布设守卫,冷笑一声。
江妃不敢与他阴沉的目光直视,低下头道:“陛下,你不答应,只怕要吃些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