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幸运的,至少她们有对他们关系的“定义”和“名分”。
而李存勖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关系是什么,除了性爱,李存勖不知道他们的这段关系还能怎么维持。
他觉得如果李存审在身边,就一定会有好的建议。
但他总不能快马加急给幽州送封密函:九哥,男人的关系里除了上床还有什么?(……你,你在问你九哥吗?……)
李存审让他“不要留下遗憾”,那么怎么才算是遗憾呢?他在抓紧时间和李嗣源上床,至少这是他唯一能在他们的关系里明确知道的。
李嗣源次日未明就出城去了德胜,点齐五千骑兵第三日不及鸡鸣就下了郓州。一日间就驰至城下,高行周将兵前锋,趁日暮天阴冒雨夜渡占了外城开关纳进主军,摧枯拉朽般破了牙城取下了郓州。
而李存勖没被操死就要处理活人的事。梁帝听说郓州失守惊惶无措,老臣敬翔带着绳套上殿哭闹,称不启用久被排挤的王彦章为帅就吊死当场。梁帝无奈重用了王彦章,李存勖闻讯立刻亲自统军去了澶州戒备,又发书吴王徐温请共讨梁人。徐温闻信果然准备整兵出黄河首鼠两端助其胜者,却被臣下以不便拒绝梁主邀援为由劝了回去。李存勖没太在乎,他给徐温发书时就没想过徐温能热情洋溢的立刻领着兵马贴过来帮他,他只是给南方发一个信号:郓州已经在我们手上了,从现在开始要小心你的站队了。
同时他调了朱守殷守卫德胜。李存勖从来不觉得打仗做官要什么天赋或特殊本事。他觉得这就跟学乐器一样,谁拿把笛子初次吹都是荒腔走板,但就那几个孔几个音多练多上心便一回生二回熟了。
但他没有意识到的是他自己确实有乐律方面的天才,所以他不会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吹奏时想的只有乐器没有其他,有些人就是辨不来宫商就是换不顺音韵就是没法全神贯注在乐器上。
所以他一直在用朱守殷,虽然这个人只是个从小在他身边的下人,但从前用他时这个人也确实展现出能打能拼的一面。这次把德胜防务全交给他李存勖没想太多,他觉得如果朱守殷认为做不到就会对他直说,就像符习当年推了成德留后一样,那么他就会立刻去找其他路子。但他一直没有理解的是他把晋王皇帝当做跟磨豆腐种西瓜一样的混饭差事做,却不是人人都这么想。
他压根没指望朱守殷能像当初李存审在时把德胜守得铁桶一般,何况面对的是王彦章来势汹汹。
王彦章在汴梁受了任命,飞一般直下德胜,趁阴雨无备发起攻击先破了德胜南城断了与北城相连的浮桥,又趁势拿下南部一片据点切断了郓州与唐军本营联系,声势顿时大振。
虽说这个用人只是个权宜之计,但德胜崩溃的速度还是让李存勖咬牙切齿了一下。他连把朱守殷叫来大骂都没顾上,一方面命宦者焦彦斌急往杨刘通报守将李周帮助守备,一面立刻命令朱守殷弃了德胜北城带守军东下,自己也率军赶向杨刘。杨刘渡口是己方在黄河沿岸的最后一个据点,如果有失就彻底完了。王彦章自然也清楚这个道理,立即下杨柳支援段凝攻势。
为了赶在对方前面两军都走的是水路沿黄河而下。两方士兵一近南岸一近北岸,每经河流转角接近了就交兵不断。两方都没时间造船,乘坐工具都是拆了屋室户窗草草绑扎的筏板,一个不稳上面军士就整船没入黄河,到达杨柳时两军都损失了近一半兵力。
李存勖敢放朱守殷守德胜因为在他的斟酌中德胜分量与朱守殷能力相当。但杨柳就不一样了,他放在杨柳的守将是李周。他行的是旱路,在路上就说过“李周守着杨柳,不着急。”。果然段凝同王彦章万余大军昼夜急攻杨柳守军千人几度陷危,但仍然撑到了他的亲援到达。
杨柳之围稍解,郭崇韬就进言让他在杨柳吸引梁人兵力,自己到博州东岸新建城垒分担杨柳压力接应郓州,更能伺机南下。当时郓州已经被围在梁地之中与黄河北岸断绝联系将近三个多月了,中间李嗣源遣两员牙将给他送来过一封前来投奔的梁将军机腊书。其中也说到在马家口建垒响应东平,李存勖立刻差郭崇韬前去筑城。事先他又对郭崇韬交代了一番:
“你给我说的可是“旬日”!我不可能给你半个月!”
“只要陛下能在杨柳拖住梁军几天,臣壁垒必成!”
他没让郭崇韬立军令状,如果到时候事不能就不是他拿郭崇韬开刀了,而是他们一个都跑不掉的要挨刀。
既然李嗣源依约拿下了郓州,他就必须尽快打通从黄河到郓州的通道。时间紧迫,郓州被围越多一天取胜之机就越少一分。郭崇韬前去博州,他日日亲自上阵挑战死缠住王彦章部不松口,一连拖了六天王彦章才得知郭崇韬在马家口筑城的消息。立刻发兵攻打,以十艘巨舰横锁江面断绝援军。城池还没有完全完工,防守器具并不齐备,郭崇韬一边四面严拒一边找梁营间人告急李存勖。李存勖闻讯来的也很迅速,从杨柳领兵来援列阵博州城西,城中守军见了王旗愈发勇猛。而王彦章见李存勖真要登船过河也不敢恋战,立刻撤了包围退到邹家口。
自此郓州才终于与主营通了消息。
李嗣源先给他的一个密表就是要他整治朱守殷覆军之罪,但他没照办。
他不杀败将的习惯跟他爹完全不一样,当年在他爹手下做事是个豪赌:胜了富贵无限,败了立刻要命。李克用做事向来任情任性,全不给人第二次机会,要么就是赤裸裸的偏袒。而败军后不停分说便责杀主将是常有的事,李存勖在这种暴烈无常的气氛里度过了童年少年,最后还留在他身边的在军中做事的只剩下李嗣源等寥寥几人。所以他即了晋王位解了潞州之围回到晋阳后就让人毁了当年分尸过李存孝的铜车,十多年征战不休虽常有罚责但从来没有因败军而刑杀军将。
对他来说没有尽力忽职怠惰确实真正可恨该诛,而尽了力没做到则是另一回事,就像他理解有些人再怎么认真学也弹不好曲子,李嗣源也永远不会明白他写的那些词令是什么意思。
况且虽然丢了德胜的是朱守殷,心虚的却是他。他安排朱守殷驻守德胜时主要考虑的是杨刘渡口,虽然现在看来德胜不失事情也许会进行的轻巧一些,但其实也都没什么差别。杨刘还是要恶战一番才能解围只不过压力稍轻,马家口这个新据点也必须要建起来。
只是德胜曾是李存审驻地,每想到被病体虚弱的李存审守得坚实难撼的地方就这么让胳膊腿俱全年轻健壮的朱守殷那么轻易的丢了他也恨得牙痒痒。不过说到底朱守殷也是跟了他那么久的人,而这个任命也是他下达的,所以这件事说到底是他的失误,他就决定自己亲自去把德胜拿回来。
……
戊午帝命李绍荣抵梁营,擒其斥候,梁人益恐。又火焚战舰,王彦章闻帝将至邹家口,退保杨村,帝复收德胜。
李嗣源被围郓州时段凝麾下右先锋指挥使康延孝来奔。康延孝本太原胡人,昔年因罪投梁,帝授以南面招讨使,问以梁事。时王彦章受段凝谗言被免,康延孝言汴梁中虚,朝廷昏暗,而使兵力分散,又王彦章新免,段凝非将才,若精兵直入则其都城可取。
帝与诸将议论,欲从郓州直下汴梁。多以为不可,言潞州新叛,北方不稳,而郓州身处梁腹地,难以常守,不如以城易己方所失诸镇,回归太原,伺机再举。唯郭崇韬同其议。帝心遂决,使魏国夫人刘氏同皇子继笈归兴唐,告曰“事之成败,在此一举,如其不济,当聚吾家于魏宫焚之!”
十月初,帝于杨刘渡河与郓州李嗣源部会。李嗣源为先锋,越汶水下中都,梁军闻讯皆不战自散。王彦章守备难济,力战重伤被擒。帝复与众将议论,多以为虽闻言汴梁空虚然不料起真假,而段凝统军六万驻于北岸,当先掠四围城镇再困汴梁为妥。
时段凝接王彦章任后决黄河淹曹濮郓三州,号“护驾水”欲阻唐军。李嗣源力主直取汴梁,言今中都失陷彦章被擒,段凝未必知之;即得其消息欲辩其真假亦需三日;而使其知吾动向发兵救援,最捷之径需绕其所放洪水,则大军舟楫一时难具。而此地离汴梁近,昼夜兼程信宿可至,愿自请先锋,先夺汴梁,帝可率大军徐行殿后。帝许其请。
……
那段日子他什么都没想过,没想过生没想过死,没想过成功也没想过失败,就像在漫长的黑暗中行了许久,看见了一点光就拼命向前冲,至于光的那端是什么,他完全没有去考虑。
是什么也比现在强。
……
梁主闻彦章败卒军报,惶恐无计,聚族大哭。后传唐军已过曹城,尘埃布天,遂请从臣皇甫麟相弑,皇甫麟杀之而自刭。
己卯旦,李嗣源军至大梁,攻封丘门,王瓒开门出降,嗣源入城,扶安军民。是日帝至大梁,百官迎谒于马首,拜伏请罪,帝慰劳之,使各复其位。李嗣源迎贺,帝喜不自胜,手引嗣源衣,以头触之曰“吾有天下,卿父子之力也,当与卿共享天下!”。帝命访求梁主,倾之以首献之。
……
汴梁城门大开,大道两旁唐字旗帜下整齐排列的甲士后是白衣素冠满跪着的前梁百官。但他看见的不是这些,城门外那个男人滚鞍下马对他行了大礼。
“臣李嗣源恭迎陛下!”
他一句话也不说,翻身下马就冲了过去,不顾众人瞩目一把就搂住了那个男人。几乎用尽了平生力气,他双臂紧紧箍住李嗣源背只是用力,满怀真实的触感,他把头抵在李嗣源肩上热泪不受控制的涌出:这个男人是真实的,他们真的还活着。
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岁月呼啸着从他眼前掠过,嘈杂的声音搅在一起变成雷声滚滚,甚至盖过了三军山呼的万岁和雄壮的礼乐声。脑中被无数杂乱的情节塞得几乎要爆炸,却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战争结束了,我们还活着。
“——当与卿共享天下!”
李嗣源在他耳边低声道:
“傻孩子。”
那句话低沉模糊的让李存勖来不及考虑,他的脑海中只反复洪钟般响着一句话:
活着真好。
活着真好。
活着真好。
第19章
公元九二四年,幽州奏契丹入寇,以天平军节度使李嗣源为北面行营都招讨使,陕州留后霍彦威副之,宣徽使李绍宏为监军,将兵救幽州。
契丹出塞。召李嗣源旋师,命泰宁节度使李绍钦、泽州刺史董璋戍瓦桥。
李嗣源回来时李存勖悄悄跑到他府上,东扯西扯了好一圈最后才吞吞吐吐的问:“……九哥还好吗?”
李嗣源顿了顿,声音很低缓:“——情况很不好,他想来洛阳看看你。”
“……那就来啊……”他没敢看李嗣源,只喃喃着说:“……那就来吧。”
从前也有两三次从幽州来的表章里李存审隐约提到过回朝的意向,但都不太明确,他故意没做任何反应。加上郭崇韬一直坚持幽州重镇,必须大将镇守,就把此事搁下了。他也总避免打听李存审的情况,去年秋平梁只加封了官职,之后半年多过去了他绝口不提李存审,就像没有这个人一样。
他不是不想李存审,他从骨子里想李存审,但也从骨子里再怕见到李存审。
如果九哥回来了,那阿宝和二哥大概也该回来了吧。
次日郭崇韬终于主动上书请许李存审回朝觐见,他准的时候心里有些发慌。
最后李存审终究没有回来,只是传了一封给他的私信。
是遗信。
公元九二四年壬子,新宣武节度使兼中书令,蕃汉马步总管李存审卒于幽州。
信里面写了什么,李存勖一个字都没记住,只有最后一句话嗡嗡在他脑子里盘旋:
九哥一直念着你呢。
他默默看完,把身边人都支开除了李嗣源,他关了门一句话也不说席地坐在窗下抱着膝盖就开始流泪。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淌,脸上燥热湿痒,他在心里对自己吼停下来,却完全徒劳无功。
旁边李嗣源揽臂环住了他,他抓起李嗣源的手就蒙住了自己的脸,泪水越淌越凶最后竟然哭出了声。
九哥一直念着你呢。
不是新宣武节度使蕃汉兵马总管李存审,而是看着他长大的九哥,会对他笑会对他哭会对他撒娇会对他发火的九哥,总默默给他支持给他温柔给他温暖的九哥。
不在了。
他在屋子里呆了整两天不见任何人,他这个状态根本没法见任何人做任何事。中间有来问的人,李嗣源就把他们都打发走了。
九哥既然说一直念着他就一定会回来看他,就像阿宝和二哥。
他们只不过是出去办事了,总有一天都会回来。
李嗣源永远不会明白他写的那些婉丽精致的辞句是什么意思。无所谓,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人有些事在他心里有多重,还有就是李嗣源知道。
对歌姬伶人来说只是唱词的东西,李嗣源却能明白背后潜藏的全部含义,即使他不认识汉字他也明白,在他之前文字的力量单薄得毫无分量。
自己最敏感脆弱的一面,李存勖不想让任何人发现。
除了李嗣源。
一叶落,搴珠箔。
此时景物正萧索。
画楼月影寒,西风吹罗幕。
吹罗幕,往事思量着。
往事思量着。
夏天还没过去,秋天却已经近了。
……
存审遗奏陈述不得面觐,辞旨凄婉,帝震悼,废朝三日,赠尚书令。
……
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笑迎移步小兰丛,
亸金翘玉凤。
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拈弄。楚天云雨却相和,
又入阳台梦
(……拍脸,小亚子你这首艳诗每次都能把我挑起来……这小子在这种事上真是天才……)
李存勖从河北战场回晋阳探望他娘时在宴席上初次见到了刘玉娘。
席间他娘叫出一个姑娘弹琴助兴,那个姑娘真是得风情万种的没治了,抱起月琴往那一坐自然而然浑身就散发出妖娆妩媚。中间每到曲调回旋之时都有意无意的对他美目流转,李存勖一双眼睛立刻钉在她身上动不了了。
这个姑娘就是刘玉娘,是袁建丰掠来献给他娘做伺候丫鬟的。他娘总想着他常在外征战身边没个放心的人贴身照看,看刘玉娘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就留下亲自教养指点,今天叫出来就是想让他见见,看他这么喜欢自然很高兴的就送给他了。
李存勖是真喜欢这个飞扬跋扈骄纵任性的姑娘。刘玉娘长的是真水灵漂亮,撒起娇来甜到骨子里能把人心肝都化成蜂蜜水样的一滩;发怒时揪起柳眉十指纤软往他鼻尖前指划着画眉一样的声音酥酥嗔嗔;更别说在床底间小野猫一样的销魂野性,平日又成了温香扑鼻的解语花。他对这样的女人完全没有任何法子抗拒,加上这姑娘本来就心思玲珑,很快就让他再离不开了。
灭了梁后刘玉娘仗着他的宠爱在宫中大肆挥霍,置办衣饰钗环金宝珠玉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从来不管,倒是刘太后对此很不高兴地说过几次。他不敢违拗他娘的说话,面子上装模作样的警戒了她几次。刘玉娘当然丝毫不见收敛,最后没办法,他只好把自己的日用钱裁了把内库都让给她去挥霍。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男人在外头征战拼命,为的就是屋子里的女人都能收拾的明光璀璨打扮得花枝招展招招摇摇的过日子,不然还要他这个男人做什么?
刘太妃和李嗣昭娶的杨夫人他都觉得不像女人,那种类型他反而对付不来:不需要男人养着哄着靠着讨好着的女人还要男人做什么?
他对后宫女人向来纵容,头一个纵容的就是做皇后的刘玉娘。有一次元行钦原配夫人病故,他安慰了几句说起要帮元行钦下聘另娶。刘玉娘也在旁边,听见这个话头立刻就插了进来:“呀,陛下前几日还念叨呢,说外面女人都不放心,倒是身边的张美人温柔贤良,让她去伺候将军最合适不过了,陛下说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