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就冲李存勖撇了个媚眼。李存勖闻言愣了愣,他自然知道后宫里这些女人的争风吃醋,当年还在河北用兵时他就知道这几个女人争得很凶。当时他没空管也不想管,争去呗,反正对他怎么都没影响。这几个女人都各有各的滋味,她们底下争得越凶面上对他就殷勤,倒也是件好事。但他还真没想到刘玉娘能跟他来这么一手,还没等他吱声刘玉娘又说话了:“只愿李将军别嫌弃就好。”
(元行钦当时被赐名李绍荣)
说完立刻叫旁边小太监把张美人送到元行钦府上,一串命令下的飞快,摆明了不给他说话的空儿。
这有什么嫌弃的?当时连年征战人丁凋敝,大家闺秀早绝了种,只有男人挤成一堆。无论兵将身边女眷大半都是掠来的,毫不在乎是不是有过婚嫁——嫁过的人越多越有身份倒越好,说明这个女人确实有出色过人的地方——李嗣源的正室夫人曹氏就曾是刘彟的妻室。
元行钦忙谢过皇帝皇后,这么一来李存勖就是有话也没法说了。含糊糊应付过去,等元行钦告退了才转向刘玉娘,看着她眉毛都揪成了八字:“我是真把你养成小野猫了!”
“哎哟,陛下想要养家猫就趁早把妾身送出去,妾身这只野猫齿尖爪利,一不当心可就要有误伤!”
——他当然舍不得把刘玉娘送走,有什么办法,他就是喜欢这种齿尖爪利的小野猫。
他对刘玉娘的纵容还有一件事,这件事让所有人都竖目摇头,却让他对这个女人更亲密了三分。
他任由刘玉娘把她亲爹乱棒打出宫去。
当年在河北征战时他一直把刘玉娘带在身边,夹河大战他几宿没下前线在河口战场熬了三个晚上,回营后扯了衣甲就出声抱怨:“我操,再这么下去我他妈得未老先衰。”
刘玉娘忙去给他脱了靴子,又叫下人去拿凉水巾布收拾甲胄。这个姑娘能言善道,奉承起来嘴巴浸了蜜糖一样:“细皮嫩肉的男人有什么好,尽是中看不中用!男人还是要经风霜雨露打磨打磨才放光,像大王这样又中看又中用更是最好没有了。”
“估计是你从小离了爹,所以才有这想法。”
“哼,别提我爹,他就是个混蛋,”刘玉娘说的话极其赤裸裸,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憎恶:“他根本就不是个男人,连畜生都算不上——他喝酒,还赌钱。把家里东西都败得精干打净就让我娘去伺候人给他赊酒赊粮,还让我去给那些畜生唱歌助兴;后来又输大了就直接卖了我娘——之后我跟他流落到街上,他就让我去打鼓唱词养他。幸好袁将军把我买下来献给太后,不然妾身早不知道让哪些畜生给糟践死了!”
说着她又哼了一声:“他最好死了,让我再见到他我一定唾到他脸上!”
他对此倒不太质疑,他也听说过刘玉娘是在袁建丰营口卖唱时被拉走的。他爹似乎像个卖药的山人,一个卖药的把自家青春年华的姑娘牵到街上去抛头露面的唱曲儿算怎么回事?世道纷乱兵士们见女人就抢,一般有女儿的人家对军营驻地都是避之不及,哪个做爹会把正值韶年如花似玉的闺女带到兵营跟前打鼓唱歌?明显就是盼着能被有几个闲钱的军丁看中买去风流。这种男人他也不齿,况且他自己也很理解“我爹是个混蛋”这句话。
后来他早忘了这件事,却不料在洛阳称帝后竟有个老汉来认亲,声称是刘玉娘的亲爹。他叫袁建丰去认,袁建丰说当年确实曾见过这个老汉在刘玉娘旁边。他跟刘玉娘说了,刘玉娘当下就发了怒,一口咬定自己亲爹早死了,立刻就叫人把那个老汉乱棒打了出去。
这件事之后他也没怎么再管,当时刘玉娘正跟其他几个女人争后位,都互相炫耀出身高第,甚至因此认了张全义做干爹。女人间的事他从来不管,立后这种事到最后还是看他的意思,他早定了要立后就是刘玉娘,只是他不在乎出身这种事但底下人有说法,就想等等再说。况且看她们争风吃醋也是别有风味,就拖延着随她们去闹。后来他想想这事觉得好笑,就跟他儿子化妆成衣衫褴褛的游医敲着破锣说着“刘山人看闺女来了”去找刘玉娘的乐子。
刘玉娘大怒,叫周围侍婢拿起棍子把李继笈打了一顿,又亲自操起棍子追着去打他。绕着宫廊撵了一路横眉竖目边打边骂,看见的宫女太监们一个个都捂嘴偷笑。最后李存勖看见的人多了实在不好看,主动停下讨饶:“得了得了,我认错——别让人看笑话了,传出去多不好听——哪有皇后打皇帝的。”
刘玉娘是个多有眼色的人,听了他这话就知道该适可而止了。于是扔了棍子在往他怀里一靠,伸出玉葱一样的小手就去拧他的耳朵:“呸,少来这一套!——让人看见陛下收拾成那样就不笑话吗?”说罢又哆声道:“回去再好好收拾你!妾身可不是什么男儿汉,妾身没那个大量!”
见人落泪,女人撒娇,世上就这么几件事是李存勖完全没辙的。
对于李克用,现在他已经没什么阴影了。但他能接受刘玉娘的不释怀,因为他也觉得他爹是个混蛋。从女人的视角来看不可靠反而要靠女人的男人是混蛋,他不需要靠什么人,从他的视角除了自己不在乎任何人的男人是混蛋。但不管从哪个视角,“我爹是个混蛋”这种事他都非常有体会。
……
我们会怎么原谅我们的父亲?也许在梦里?
……
我们会在我们的年纪原谅我们的父亲,还是在他们的年纪?
还是在他们死去时?
告诉他们还是永远不说?
如果我们原谅了我们的父亲,剩下的会是什么?
……
做女人也许真不错,什么都能依靠男人,可以靠男人生活靠男人满足,只需要想着怎么伺候好她们的男人就行。她们的爱就是对一个能指望住的男人的全心回馈,但不管怎么样至少她们能明确什么是爱。
可不管是李嗣源还是他都不需要指望彼此。李嗣源说的爱,他自己说的爱,两个独立的人之间既然不存在这种捆绑除了做爱还能靠什么维持?
那天晚上他像野兽一样跟刘玉娘做爱,女人柔腻丰盈的身体带着暗香,熟透了的蜜桃一样嫩得出水。他不知道怎么爱男人,不过该怎么爱女人还是极其轻车熟路。
第20章
前番李嗣源出征幽州,路过兴唐府时请库管取了五百件禁军甲胄,当时行军匆忙,库管没来得及上报。后来又怕被处罚,索性就把这事压下来了。李存勖知道这事后确实很不高兴,但也只恼火在库管没跟他报告这件事上。军情紧急拿了就拿了,让他知道了就行,他是那种不通事理的混蛋吗?所以也只把库管骂了一通罚俸一月,叫那个库管去李嗣源军中取回甲胄也只是针对那个库管,并没有责问李嗣源的意思:东西是从你手上送出去的,现在你就去给我找李总管想法子讨回来。
那个库管当然不敢去,于是又把他呵斥一通后这事就算完了。
但接下来一件事却让他发作了。
李嗣源上书请调李从珂到太原做北京内衙都指挥使,方便就近照顾他留在太原的家室。
你还想着“家室”?
李嗣源确实是个家室的人,一个有家有室的男人当然必须担起对家室的责任,就像保护,就像维护。这样的请求虽有几分私心但一点也不过分,况且李从珂的调动丝毫也不会对其他事有什么影响。
在太原的是李嗣源的家室,那李嗣源跟他又算是怎么回事?
他不想认为自己这算是醋意大发,他觉得自己发火的理由很光明正大:军政在吾,安得为子奏请!吾之细铠,不奉诏旨强取,其意何也?
他故意把李从珂远远贬到了石门镇,他很清楚自己这是无理取闹。但李嗣源总让他想无理取闹,他想看看这个男人对这些无理取闹会有什么反应。
李嗣源的反应就是几次上表言辞恳切的要回朝觐见,他心里乱七八糟窝着股火,无论如何就是不准。
你管你的家室去,急着见我做什么?还是怕我一怒之下把你论成谋反给剁了?
这事他没想太多,可有人就想的多了。当晚郭崇韬神秘兮兮来找他,说了半天拐弯抹角的要他把李嗣源解了兵权召回朝堂,趁机除掉以免后患。
从前读春秋,他读出天下有很多混蛋。夹河征战二十多年,他见的混蛋好比战马身上的跳蚤,但每次再见到还是让他不舒服。他静静听完郭崇韬条理分明的分析,很心平气和的说道:
“郭侍中还真是忧心为国啊。”
“陛下,李总管位高职重又手握重兵,纵使忠心无二也只怕时事逼人——”
郭崇韬没说完,他看见了李存勖眼睛里的森森寒气。李存勖声音还是不高不低,潜藏的杀机却让人心惊肉跳:“——李中书若还在,我到也很想听听郭侍中的高见。”
郭崇韬讪讪停了这个话题,他从前也有过跟李存勖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但李存勖像今天这么凶光毕露还是头一次。他不是个没脸色的人,否则也不会上书请封刘玉娘为后。何况李存勖点到了李存审的事,他本来就心虚。
虽然李存审在最后给他的书信里只字未提,但当时李存勖已经知道了李存审还在时上过几次书想回朝,却都因为郭崇韬怕被他爬到头上而私下拦住了根本没送到他跟前。
知道时已经太晚了,他没对郭崇韬发作。因为他觉得这件事仍然是他的错,他不该因为自己那些愚蠢孩子气的想法摆出一副听任李存审病死北疆的态度,才给了下面人可乘之机。况且李存审在私信里一点没提到这件事也是希望他不要因此对郭崇韬有什么芥蒂,既然是九哥的想法,他就一定会照做。
这事到此算完了,也再没有人到他跟前提起来。
做这些事时他完全没考虑过大局,他考虑的只是自己。他确实是个糟糕的皇帝,或者说他从来没想过成为一个好皇帝。
也没人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好皇帝,他娘想要个儿子,后宫那些女人想要个能靠住的男人,朝臣们想要个容易给自己办事的上司,优伶们想要个能养得住他们的主子。当年他在努力做好晋王因为那是他爹的要求,现在这个约束已经没有了,所有人想的都是自己的事,他却压根连自己想干什么都不知道。
每听到朝堂上那些人说起“天下苍生”他就烦:他连自己的事都梳理不来还管得了谁?——我要真能一人管下天下苍生还养你们做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索性就不去想,成日想怎么来怎么来。他不喜欢做河东主帅的事,但河南鏖战时那些事不得不做,而且打仗的事条理很清楚:非死即生非胜即败,容不得一点花花肠子;而朝廊上的事千头万绪牵扯复杂,他想不通那些人机关算尽明枪暗箭的到底在争什么。
想想就头大,对那些朝臣他还是采取了对付后宫的措施:只要干好了自己的活计不影响他就随那些人去闹去争。
平时他成日跟那些优伶太监们厮混胡闹,四处游猎乱走。那些优伶仗着是皇帝的人一个个恣意妄为,朝堂上公开调笑戏耍那些大臣命官。他还是不管。他本来就看不惯那些人一个个一本正经矜持拿捏的道统嘴脸,开口闭口礼仪道德都自以为有多清高,正好让他们知道知道自己的位置:都一边是干活拿俸禄的,谁比谁高贵多少呢。
他越闹越出格,一次梨园里覆了粉墨上台,他借着酒劲就开始喊:“李天下何在?李天下——!李天下——!”
有人上前一步迎脸就啪得甩了他一个耳光,周围人吓得半天没敢吱声。他也愣了愣,却没发怒,摸摸脸就问:“你为什么打我?”
他这时才看清那个伶人是敬新磨。这个人从没听说过有什么恃宠骄横的情节,但在他跟前也很放纵,却都放纵的极有分寸,总拿些很聪明的语句劝他些旁人不敢劝的话。这次他能这么没忌惮的做出这事来,想来又是他做了什么混账事。
敬新磨答得不慌不忙:“‘理’天下的只有一个,陛下叫了两声,还有一个是谁?”
他马上听出来敬新磨这话是让他注意身份,他早觉得这种人应该去做点除了唱戏外的事,但以前几次要给他官职敬新磨都推了,只说是除了唱戏做不来其他事。
他也做不来这个皇帝,可敬新磨能推掉,他却推不掉。
“打得好,”他眨了眨眼睛,就把头发抓到耳后点了点头:“——赏!”
理天下的只有一个,还有一个是谁?
理天下,李天下,李存勖都只有一个。
认识李存勖的人都不在了,那么李存勖大概也没有必要存在了。
只是九哥和二哥这次离开了好久,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回来时九哥肯定会为眼角几条细纹和新冒出的几根白发哀叫,他得准备好所有能逗他开心的甜言蜜语。
不过说不定九哥现在也不需要他安抚了,他有了一个男人能在他身边照顾他。九哥一直是一个很明确自己要做什么的人,不像他。那么他也终于把二哥解放了,多年情人成朋友,不知道二哥会不会恋恋不舍。他得问问,虽然他很知道李嗣昭会怎么说。他会竖起眉毛踢自己一脚:管好自己的事!
还有阿宝,你不在时实在是无聊透顶,你回来时我肯定会给你一个吻,结结实实的吻。小心点,我会把舌头伸进你嘴里,你就恶心去吧,最好恶心到三天别吃东西,饿死你,哈哈。
到现在他早过了那么胡闹的年纪,但那些人却还是当初离开时的样子。
还能让他想起自己是李存勖的人只剩下一个,就是李嗣源,那个男人是他李存勖的男人。
公元九二四年,太后闻太妃薨于晋阳,哀恸甚重,欲亲往会葬,帝以天蜀道远苦谏乃止。自是郁郁疾重,戊子,薨于洛阳。
公元九二五年,成德节度使李嗣源入朝。
对于这个手握兵权的重镇节度主动入觐洛阳朝中众人都各自在斟酌观察,李存勖视线扫过殿下那些心思各异的脸心里有些发躁,他能像中原人一样使用汉语读中原典籍,他的汉语甚至比一些中原人更好,但他还是不明白中原人,为什么这些人总在这种事上花心思。
李嗣源站在左侧,依然一如既往的沉默。
他有多久没见过李嗣源了?还是雄健伟岸的身形,那个男人鬓侧却已经生了参差灰白的发。
退朝时他叫李嗣源去后殿,当那个男人走到他面前行礼下拜时他却找不出一句要说的话了。
空旷的屋子里是良久的沉默,那个男人就那样单膝跪着。
“烈哥。”
最后他低低叫了一声,那个熟悉的字眼从舌尖上吐出时分外陌生,那个男人沉默的抬了头。
时光倒转,景物飞逝,一切都回到了当年。那时那个男人是晋王亲卫,他还不是晋王世子,有一些东西那时候就被种下了,到破土而出时却反而让他迷茫了。
曾经黄河边的连营外整宿不断的兵戈鼓声,跨上马背时会把武器用布条缠在手上,冒着箭矢如雨连夜在各个营地间奔走布置从不知困乏,脱了衣甲什么时候又多了几道心伤竟浑然不觉。那时议事帐内的灯火也从未熄过,有时候分歧激烈就毫无体统的拍着桌子相互指着高声争执——拼杀了一个白天他们都是哪来的那么大的劲——李存审倒从来沉静,遇到这种时候就不偏向任何一方的把争执双方的观点都在沙盘上巨细无遗的演示一遍,于是立刻就有了结果。
常常是把次日布置安排妥当后已晨曦微露,遣散了众人他们居然还有余力不眠不休的厮缠到打卯。
那时没日没夜的处理军务竟还能偷出空去溜到营外喝酒射雁。营地里没什么好酒,他回晋阳时就背着张承业偷了些酒曲带到河北自己酿,开了坛居然煞是浓郁香醇。他喝多时曾跟史建塘说笑,如果不做晋王了他还能弹唱卖酒,怎么都不愁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