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副总管,昭义侍中。”
李嗣昭笑道:“阎兄弟客气什么,我跟大哥刚为军府事务吵了一架,你这么一叫又该点起火了。”
先到的是李存审的防地,李存审与阎宝就和另两人道了别,临走李嗣昭拍了拍他:“我过明日就回潞州,大哥跟阿存去德胜,估计大家今年内是不会再见了,都各自保重吧。”
阎宝拱手道:“李兄也多保重。”
李嗣昭点头道:“阿存就算交给你了。”
看着两人去远了李存审才慢慢开口:“我们处了几十年了,都是枪林剑雨中过命的交情,遇到什么事第一个考虑还是彼此安危,刚刚进通和大哥争的还是这个,”他低叹了口气:“只愿这仗打完了我们都还在就好。”
顿了顿李存审突然问他:“琼美,你是为什么出来的?”
阎宝并不感到突兀,慢慢回忆着道:“曹州起事时我父亲是海州刺史,南方动荡,他就让我去投靠当时的衮州节度使朱瑾,我就做了他的牙将。后来又出了许多事,辗辗转转就到了现在。”
“这么说你也算是江南人啊……”
“我在海州长大,但我家祖上在郓州。”
“你想过回南方看看吗?”
“出来三十来年了,在南方已经没有相识的人物了,回去到成异乡客了。”
“我听说海州临近海边,你见过海吗?”
阎宝笑了,他回想着悠悠道:“海州没什么景色,就是离东海近。我少时就常与人去海边,赶潮挖蟹看渔户出海下网,一呆就是一天。小孩子贪玩,总要误了学堂,回去就要领罚,但下次还是会再犯。”
“你说没有相识的人物,但海总不会干啊,”李存审也笑了,道:“我倒从没见过海呢,打完了仗你带我去看看,好吗?”
阎宝握住了他的手:“当然好。”
“琼美,你看,我在战场上拼打了二十多年了,我哪是吃着粮饷过活,我是喝着人血活命。我早就受够了,可我有什么办法?不管人血还是粮饷也吃了也喝了,总不能能把事都一推拍拍衣服跑掉啊。”他转过来对着阎宝,双手执起他的手贴到颊边,看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温煦:
“幸好能遇见你,不然我真是白活了一辈子。”
第16章
公元九二二年,镇州张文礼杀赵王王镕,向晋王上表劝进请节钺。晋王方与梁人对峙河上,虽怒其所为而无暇北顾遂允其请。文礼不自安,又与梁人往来,晋人屡于河上获其私通蜡书,晋王皆遣使归之,文礼愈不安。适其多杀赵王旧将,有符习将兵随晋王在德胜,文礼遣使请召还。符习见晋王哭之请伐,晋王随允。以符习为成德留后,又发天平节度使阎宝,用史建塘为马军都将将兵助之北进。
李存勖和史建塘的最后一次谈话极其糟糕,以两个人的对吼和摔门声结束。
平明就要去镇州的史建塘一进来就拿胡语对他喊:“你要调九哥去幽州?”
“那我把卢龙节度使给你,你去幽州压着啊!”
史建塘上前一步一拳砸在桌子上瞪着他咬牙切出:“你最好搞清楚一点:我史建塘听命于晋王,但是你——你李存勖不能命令我!”
“我他妈没有试图命令你!这他妈也不是我自己的事——幽燕防线出了岔子我们都他妈会完蛋!”李存勖也被激起来了,毫不示弱的瞪回去指着他大吼大叫:“——我还可以告诉你接下来晋王会称帝!你以为晋王这些年在干什么?所以别他妈在这关头给我添乱了好吗?让我趁早彻底解决完眼前这一摊!——要么你就那么想吃一辈子战饭?”
晋王要称帝。史建塘闻言皱眉一怔。他向来懒得打听过问跟自己或李存审无关的事,这种态度在李克用时代会要他的命,但到了李存勖这里就无所谓——只要不妨碍军军事。而懒得过问不代表他看不清大势,当年李克用坚拒不称帝大部分原因还是实力不够怕被群起而攻之,那个野心勃勃的男人把这个野心交代给了他的继任,有了万足的把握晋王受禅是迟早的事。
天下一统,晋王归心。
真到了大势所趋的一天就代表着战事将息。
身边随李克用进长安的宿将尚有人存,这些人刀枪林里拼杀了一辈子到死,李存勖雷厉风行甚至有些操之过急的横扫河北确实势不可挡咄咄逼人,但这一天真到眼前时却还是让人觉得不真实。
战争真到要结束了吗?
李存勖说的难听了不是一个体恤百姓的人,魏州长期拖欠粮租的消息传来时镇州作乱的消息也到了。李存勖心情非常不好,他第一反应是恼火,先把司录赵季良叫来大骂一通责问他疏忽职守,赵季良顶他一句“不知大王何时准备平定河南?”,李存勖当下就火了:“我的事是打仗你的事是收租!你他妈自己的事都管不下还来操心别人什么事!”
赵季良一点没服软,硬着脖子跟他理论:不是自己没尽力,连年战乱人丁凋敝,把粮租催得死紧也只能收到这些了,要是催得再急了耕户就要大举逃亡了,到时候管他河北河东全得乱套。
李存勖叫人查了确实是这样,不仅没再跟他计较还从此记下了这个人时常叫他参与谋策。
他读过春秋,但就像他自己说过的,他只从中读到“世上有很多混蛋”。他有自己的主意和理论,他的理论就是不管是城令录事还是农户商贾甚至他自己都一边要做事才能过活,个人管顾好个人谁都别想指望着靠谁。
所以战争结束了对他来说就是不用再每天提着脑袋讨生活了。
对于史建塘来说也一样,但战争结束了他还要做什么,他对此完全不知所措。李存审在战场上走了一辈子,所以史建塘就压根没指望过自己有生之年能看到战火平息。
营外打更的鼓点响了起来,两人敌忾般对视了片刻,史建塘硬邦邦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你给我等着,回来再说——”
李存勖当然知道史建塘这么冲进来跟他发急还是因为李存审。李存审战场上过了一辈子,经历多了命悬一线生死咫尺的战事,那些年风餐露宿酷寒暴暑衣甲不卸伤不暇顾的行军拼杀全是仗着年轻。人上了中年不管愿不愿意当年埋下的病根就全出来了,前几日他辞了例会说只说有些不妥,其实他们都清楚那不会是李存审事后轻描淡写所称的伤风头痛那么简单。只是李存审一再坚持说自己没事,他们也就不好再深问下去。
离李存审最近的是阎宝,阎宝只是缄默。后来他悄悄找人旁敲侧击的向军中医官打听,被严令过不准外传的医官在软硬皆施之下支支吾吾透露了“累年操劳,风寒湿痹”。
他知道后没做什么明确的表示,只是不动声色的把李存审的事能揽的揽能压的压能调的调。也许李存审已经知道他发觉了自己的病情,但并没有跟他挑明。
他从中隐约意识到这次事态的严重,但他压根没想过也不想去想象病入膏肓这种事会发生在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那么温柔的李存审身上。这次从幽州召回李绍宏后他决定调李存审前去,他想把李存审远远地从身边支开。他已经有了一个搏命的计划,生死成败在此一决。决的是他自己的生死成败,无论如何不能牵扯进李存审。
他隐隐希望到他取下汴梁与李存审再见的那一天他还是那个会温柔的笑,会忸怩的哭,会娇嗔作态的九哥。
这件事他并没有想好该不该与史建塘说,或者是该不该在清醒状态下与史建塘说。
而那天史建塘甩门而去,却再也没有回来。
公元九二二年,晋王讨镇州张文礼,张文礼时病,闻讯惊惧而亡。其子张处谨秘不发丧,举兵抗之。晋军围镇州,决河灌城,获深州刺史张文顺。史建塘为前锋,于城门中流失而卒。
史建塘的死讯传来时李存勖没什么反应,“相州刺史中流失,卒于军中”只是一段冷冰冰没生气的字,那个总说要灭了自己的混蛋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
史建塘平时也不多在他跟前,所以他也只觉得那个混蛋仍然在外头办事,到交令时就会瘫痪着脸来见他,出了帐继续扭着他跟他吼叫上次没说完的事。
如果这次不给他个说法估计他是真准备灭掉自己弑君了。
他忽然很想喝点酒了。
……
“别告诉我你要马上功劳取封侯——要我爹还在听见了准收你做干儿子。”
“我无所谓,反正除了打仗我不会干别的事也懒得学,以后再说吧。”
“有一天不打仗了你想干什么?”
“……还没想过,你呢?”
“……我也不知道。”
“再来点酒?”
“好啊,多谢。”
“听着,如果有一天你要去跳崖,你应该告诉我,好让我决定跟不跟你一起跳。”
“……这就是你对至交好友说的话?”
“废话,万一你是发酒疯呢?我还能白赔一条命进去?”
李存勖对史建塘的懒深有体会,他在战场上心细如发胆大敢做,下了战场除了一些基本事务外一点脑子都懒得动。都说史先锋慷慨随和作风严谨,他很清楚史建塘那是懒得辞酒就一直喝下去;懒得处理战利品就全推给下头兵士;懒得置办家产就住在军营;懒得挑姑娘就干脆不进勾栏;懒得说话就不吭声;懒得脱衣服就合甲而眠;宴席上的山珍海味与军营里的大锅炖糊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因为一边果腹的东西他懒得区别,他觉得人不吃饭就能饱足最好……
所以他知道史建塘说的“没想过”根本就是懒得想,从来只有事到临头这家伙才会爆发出全部潜能去解决。
现在他扔下一摊七杂八乱的恶心事儿两手一拍彻底没了影。
李存勖觉得史建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他在自己最一塌糊涂的关口撒手懒去了。这个混蛋为什么不早不晚偏要在黄河防线战况最险峻的时候去死,他知不知道自己现在连痛心懊恼的时间都没有?
他越想越恼火,一抹嘴巴提着酒壶就跳起来了,指着北面扯着嗓子就骂:“阿宝!你他妈给我等着!下辈子让我见了非打折你的脊梁骨!”吼出了这句话,却有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想落泪的一定不是自己,因为汹涌的泪水根本不受他的控制。
“听见没?啊?”
第17章
公元九二二年,晋王欲自领兵攻镇州。梁北面招讨使梁思远闻之谋袭德胜,晋王得梁兵降者知之。调李嗣源伏兵戚城,李存审屯守德胜,先以骑兵示弱诱之,梁人竞进,晋王统中军于后严阵以待,以铁骑三千奋击之。梁人大败,死伤上万,思远退走杨村。
到了李存审帐前李存勖真的怕了。
战场上面对血雨腥风他从来没怕过丝毫。但他怕离别,他怕见人落泪,他怕让在乎自己的人伤心。
“末将见过大王。”
见了他李存审放下手边军报就上前施礼,恭恭敬敬行的是臣下礼节。
李存勖一直被李存审鼓打三更不谈公事的习惯影响,白日间板着脸公事公办,入了夜才脱了晋王的皮开始跟身边人戏耍胡闹。但今天他忍不住还是没入昏就过来了。他至今还没能完全领会“相州刺史中流失卒于军中”的意义,他总觉得史建塘还会回来。但感觉是一方面,事实却明晃晃摆在那儿。李存审在史建塘身上倾注的心思毫不比在李存勖身上的少,他亲眼看着亲手带着他们从懵懂幼童长成了少年又变成了各自独当一面男人,在心里早把他二人当做了血亲。史建塘凶耗传来后李存审亲自来见他,却只很冷静询问了之后的镇州布置,又向他进言加强幽燕防守严兵边界以防契丹趁虚而入。
在他做出亲征镇州的决定不久之后就有了梁人欲动的讯息,于是又是一场大战,到现在他才理出空过来找李存审。
“不知大王亲临帐下有何要事?”
李存勖含含糊糊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没什么紧要事……九哥,你……还好吗?”
李存审平添了几分憔悴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还是如常般温温和和的语气:“我没事,只是年纪大了手脚有些不方便。你多操心自己,不用总惦记着九哥。”
末了李存审问他:“你还准备北征吗?”
李存勖皱了皱眉,牵扯到军事就绝对不能跟李存审打浆糊,他大概知道李存审的打算。但李存勖少有的在公务上起了私心,他实在不想让李存审去镇州。
李存审看他没吭气,就继续说下去了:“梁军虽然新败,但元气未损,随时都会伺机反扑。你留在这里,镇州让我去吧。”
李存勖还是不说话,眼睛中阴郁的神色被李存审捕捉到,就覆上了他的手柔声道:“别想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和阿宝也有近三十年的缘分不是吗?”
这是出事后李存审第一次主动提到史建塘,说出的却是安慰他的话。
“……他走之前我们吵了一架,我跟他吼起来了,”李存勖舔了舔嘴唇,想着那天情景又恨恨补了一句:“——不过是他先吼我的。”
说完了才觉得口气不对。史建塘已然不在了,他却还在计较这些长短,就像要等他回来跟他算账一样,想到这里他口气低沉了:“……我不应该跟他那么说话——当时我很烦,我肯定他也有很多麻烦,但我说话时只想到自己的事……”
他没说完,李存审徐徐伸手抚上了他的侧脸,温存注视着他慢慢道“时间真快,一转眼你们都这么大了……”说着他搂了搂李存勖:“你们做的都很好,九哥为你们骄傲。”
李存勖还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默默看着李存审,曾几何时岁月已爬上了他的眼梢。
我不能在乎到所有人,我只希望能照顾到我身边在乎我的人。
最后他终于开了口:“九哥,你能去幽州吗?”
“你要问九哥的话,九哥不想去。九哥身上有些不太利落了,但脑子还算明白,九哥想在你身边帮你。”
沉默了一阵,李存勖咬咬牙,又道:“九哥,我能以晋王的身份命令你去幽州吗?”
李存审看着他许久,最后点头,淡笑仍然浮在唇边:“如果是晋王调令,我就去。”
他又抓住了李存勖的手,慢慢开口:“亚子,别怪九哥多嘴,你和大哥……”
李存勖听见他说这话有些愣了,有些局促的抓着头发挠了半天眼神四处飘忽不定:“……烈哥跟你说了?”
李存审笑了:“傻孩子,九哥半辈子都跟男人厮混了,你那点事还能看不出来?”
噢了一声李存勖还在挠头发,表情倒想被抓了偷腥的猫,李存审笑笑道:“你是成年人了,九哥也没什么话说,记着别给自己留遗憾就好了。”
十一月,晋王使李存审,李嗣源守德胜,自将兵攻镇州。张处谨谢罪请服,晋王不允,尽锐攻之,旬日不克。有契丹趁机来犯,士卒失色,多有亡去者,诸将建言退镇州入太行避之,中门使郭崇韬力谏不可。昭义节度使李嗣昭亦自潞州至,言“强敌在前,有进无退,不可轻动以摇人心。”,晋王云“帝王之兴,自有天命,契丹其如我何!吾以数万之众平定山东,今遇此小虏避之,何面目以临四海!”,遂分军逐攻之,获契丹主之子。契丹惊退,先近定州,又撤望都,契丹逆战,晋王引亲兵先进,为酋骑五千所围,久战不解。李嗣昭领三百骑赴之,驰突出没数十合,翼晋王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