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翰,你又骗我!”
154.
天气稍微转暖,皇甫翰在床上躺了多日便也呆不住地想出去走走。
眼下朝上的事訾儿开始渐渐着手,至于他则开始变得越来越嗜睡,甚至于最近,一整天也不过只有两三个时辰醒
着。
阳光甚好,照在人身上却没有一点暖意。
他本想逛逛御花园,却发觉自己没用得没走几步便累的直喘。也没办法逞强只好在小卓子的搀扶下随便捡了张石
椅坐下。
披了件白色的貂皮长袄。
这是訾儿怕他冻着,命人连夜赶工缝制的。毛茸茸的,穿在身上惬意极了。
可这袄子千好万好只有一点不好,它太容易让人倦怠,让人放松,以至于一穿上它思绪便管不住地四处游走。
皇甫翰轻易便能想到,确实有那么一个地方,也铺着洁白柔软的貂皮,陈着华美明艳的夜明珠,这是所有故事真
正开始的地方。他不敢忘,也忘不了。
“皇上,天冷,回去歇歇吧。”
熟悉的嗓音响在耳边,他转头一笑道:“也有许多时日没出来走走,多呆一会儿吧。”
小卓子心里一沈,眼眶一干,仍想说些什么却踯躅着没有开口。
多日没有晒太阳加上脸色纸白,皇帝看上去虚弱而倦怠。仿佛连多说几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可这样的皇甫翰却是英俊未改,反倒更添了几分柔软。
那双曾俯视一切的眸子如今像是蒙了一层浅色的灰。
皇帝单手撑着头倦怠地看着远处,安静得像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这景象美极却也痛极。
他何时这般脆弱,竟连站也站不动了!
小卓子凝着皇帝,心里像是插着一把拔不出的刀。表面的伤口渐渐愈合,可深处却仍是血肉模糊。
“你说,人死了,该往哪?”
那声音轻轻地,缓缓地传到耳畔,他不禁一怔。
天家最忌讳一个“死”字,如今从皇帝嘴里说出来,本该是悚人的,可皇甫翰表情淡然,想是早想通了,看透了
,顿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回对。
没听到回应,他也不在乎,又自顾自地说:“都说人生在世要积阴德死后才登极乐……”
小卓子更加不解,心里却突然慌起来,他看不得眼前这个男人这般淡漠地对待自己的生死。
“朕想必是登不了极乐,恐怕还得下地狱吧。”说罢狠狠地笑了一声,却不知怎么的气息不稳,喘着咳了两下。
“皇上……”
压制住喉咙口冒起的腥甜,抬掌示意卓子继续听他讲,喘顺了气便继续开口道:“若有来世,朕倒宁愿生在寻常
人家,咳、咳,也不管他衣食是否荣锦却只求一个自由。”他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却又像是在说给所有人听:“
朕无心要伤谁,却伤了这么多人,值得么?”
值得么?
皇甫翰,你这一生值得么?
除了处理政务,你还做过什么?
你从容不迫,却不快乐。衣食无忧,却不自由。
你用谎言堵住了所有的出口,值得么?值得么!
没有答案,他这一世也寻不到这样的答案。
他是个英明的皇帝,高明的骗子,可到头来也不过是条身无长物的可怜虫。
引以为豪的自尊失去了,却只换来半生白白的冷。
可……
他却一点也不后悔。
至少在他死后,还有一道寄托了他所有希望的影子。
暖暖会活在月的心里,和月同生俱灭。
至于皇甫翰?
他弑亲叔,杀发妻,如今又满口谎言地骗挚爱。
这样自私自利,满手鲜血的混蛋,早该……早该死了。
暖暖多干净?
他是皇甫翰这一世,最大的成功。
155.
肺腑里像捂着一块冰,冷得发疼。
胸口仿佛被冰锥刺了无数个洞,无形的殷红流了一地。
他满心期盼着能够看到这一园艳丽的牡丹,其中有抹月白,清浅却深刻地朝他走来。
只可惜,这年的冬天太漫长了。
寒风凛凛,所有花都不敢开。
所以他只能坐在这光秃秃的院子里做一场梦。
只是那一抹月白不改,稳稳地径直走过来。
公输月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他不顾任何人的阻挠,夺了营里脚程最快的马,不眠不休地直奔京城。
愤怒快把他烧死了。
好想亲手挖出皇帝的心,看看那是什么颜色!是不是肉做的!
暖暖早在这一腔怒火中脱胎换骨,他被烧成了灰,碾作了泥,再也不值得谁去珍惜。
盘龙殿里空空如也,御书房里也空无一人。
他咬着牙关,奔到曾开着多少芬芳的御花园,果然撞到了那一道虚伪的影子。
“皇甫翰!”怒不可制地将有闲情晒太阳的皇帝一把揪起。
小卓子上来拦他,被他毫不留情地一掌劈开。
可皇帝却痴痴地望着他,宛如身至梦中,一双让人魂牵梦绕的眸子里渗着刻骨的温柔。
他的心一揪,更是怒火中烧。
事到如今也能演得天衣无缝么?
“谎言就是你建筑王朝的手段么?皇帝陛下!”阴恻的语调,愤怒的双眸,此刻的公输月理智全失,只想把面前
这个一脸自如的皇帝一刀刀剐了!
皇甫翰没有说话。
他已经分不清,现实或梦境。
他正做着此生最艳丽的美梦。
轻轻地喘了两下,眼波似水却没有焦距,他无力地站着,吃力地看着。
他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勾画这场梦上,所以无心听任何人讲。
“说话啊!继续骗我啊!说你不是暖暖!说啊!说啊!”
摇晃着对方的肩膀,却意外发现这圆实的肩头不知从何时起,已只剩下一把骨头,握在手里也能硌得人生疼。
“翰?”怒火熄灭下来,公输月察觉到皇甫翰神情有异,像是连眼睛都撑不开了。
“翰?”眼皮重重地跳了一下,他顿时心慌不已。
下意识地去把皇帝的脉门,却被他轻轻地躲开了。
手中的肩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那双蒙了灰的眸子里倏然闪过一道光,皇帝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什么,却最终什
么都没说出口。
一口滚烫的血猛然破口而出,喷吐在纯白的前襟上,弥漫成一片凄迷的红。像是在极力证明着什么。
皇甫翰,他是个混蛋,可他也有心,也会痛。
他不能流泪,所以只能吐血。
“皇上!”倒在地上的小卓子,连滚带爬地过来,扯住皇甫翰的下摆凄厉喊了一声。
公输月被这突如其来的情状骇得手足无措。
恐慌迅速逼退了仇恨。
他一手扶住软倒的皇帝,一手把住皇帝的脉门,蓦地几乎哭了出来:“太医!去找太医!!!”
没有脉搏了。
该被千刀万剐的皇甫翰,就这么如他所愿地死在面前。
他再也没机会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言,他再也没有机会在你心上捅一刀又一刀。
不需要你动手,他就倒下了。
公输月,你该高兴啊!你报仇了!没费一点力气!
皇帝死了!暖暖死了!皇甫翰死了!
都死了!
该快意的啊!
可……
为什么你要掉眼泪呢……
还有救。
对,天命石,还在啊。
翰会好好的。对,会好好的!
他伸手去探皇甫翰的鼻息,微弱的气息让他的心狂跳起来。
来的及的,来的及!
156.
他抱起皇甫翰,张皇地狂奔了几步,却不知道该往哪去。
束手无策。
无助的恐慌感蒸腾着散到四肢百骸。他扭头看了一眼还愣愣地跪在原地的小卓子,声嘶力竭道:“愣着做什么!
快!快去找太医!混蛋!”
小卓子望着几点暗色的血沫散乱在深灰色的地砖上,喉咙口像是烧了一把灼人的火,他狠狠地喘了几口气,踉跄
着爬起。
转头望了一眼被公输月横腰抱起的皇帝,牙根被咬得发痒,血丝从牙缝里渗出来。
终于他僵硬地跑了起来──却不是往太医院,而是往他住的侧房,临着盘龙却远比不得那般宏伟。
他跌跌撞撞地推门进去,一眼便捉到了那包摆在桌上的药。
那包含着多少希望和苦痛的药,就这么简单的放在那,没有藏掖。
他冲进去拿起药,撒开两条抖得像筛糠一般的腿往盘龙殿奔。
一种怪异的情绪叫嚣着涌上来,他想把手里的这包药偷偷倒在一旁的树丛里,却又舍不得。
他看不得皇上屈于人下,所以才扣留了所有的可能,然而他更看不得皇帝身体一软就撞进那个男人怀里。
皇甫翰,他本该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他英明神武,遗世独立,从不苦怨,全然不脆弱,哪会那般毫无选择地被人横腰抱起!
小卓子停在盘龙殿寝房的门口,却只观望。
公输月早他一步,皇帝现在躺在床上,远远看过去和平日睡着时没什么两样。
只是公输月却惨着一张脸,又白又青。
他不时地伸手探着像是随时都会停止的微弱气息。
小卓子还没有回来,他遣这一屋子的奴才请太医的请太医,通知近臣的通知近臣。
他本是学医之人,医术也算得上是高超。只是这个时候,却心如鹿撞,除了空流一身汗,什么也做不了。
突然,一声轻微却不至于被忽略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竟是榻上的皇甫翰吃力地睁开眼,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问出了口:“是訾儿么?”
正满屋子乱踱的公输月听到这一声,急忙到榻前去看皇帝的状况。
皇甫翰刚睁开眼,便觉得有一阵白光刺得眼睛生疼,他不自觉地眯了眯眼,那光便缩减成一圈亮白的光晕,从中
间到四周慢慢减弱,不一会儿便成了一片空洞的黑。
有些不安的他眨了眨眼,却仍旧什么也看不到。
屋子里好像有人,呼吸急乱像是在哭。
他看不到人,又听不到回应,就只好小心翼翼的伸手去碰。
指尖霎时触到两片柔软温热的嘴唇,他竟然有些怯怯地缩回手,又问:“訾儿,你在哭么?”
他似乎出了什么事,可他自己却不大记得清楚。只知道是在御花园里散步。
一觉醒来却不知道怎么回事,面前一片漆黑。
“訾儿?”皇甫翰得不到回应,又看不见东西,他此生第一次这样不安。便只好又吃力地问了一声。
人对黑暗生来就有一种纤弱的恐惧。他动了动手,意外地发现不算虚弱,便撑起半边身子摸索着靠向床边。
公输月看着皇帝略带慌张的表情,一颗心揪着却怎么也不肯帮他一把。
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个骗子。
却不知道到底刚刚唱的是哪一出。
翰……看上去一点也不好,比他出征以前更瘦,更虚弱。
那场病……不是谎么?
可眼下看来却这样真切,要不是那一连串谎言,他几乎就要毫不犹豫地信了。
可是刚刚那一口血……
他心里像是缠了一团乱麻,毛毛的,手脚都不听使唤的发软。
157.
小卓子把那药藏进袖子里,推门进去。
恰巧太医也喘着粗气赶来了。
和亲王爷在较远的御政殿和一干要臣商量大事,还没到。
太医见了公输月顿时愣住了。谁不知道如今的禁卫军首领,将来的丞相已经领命出征了!
可看皇上半躺在榻上,除了一点忧虑,神色如常便也不好说什么。
急急忙忙拿出一卷金针便凑上去问:“皇上您觉得怎么样?”
皇甫翰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又听到太医的声音,便知道太医来了。
他睁了睁眼,又转头望了望四周。终发出一声惨极了的干笑:“不怎么样,朕什么也看不见了。”
太医大骇,连忙伸手在皇帝面前轻轻摇了摇,却见那一双曾蕴含了多少深沉的眸子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酸疼
直往心上涌。
据书典记载,寒寝最后的症状便是失去五觉,即视觉,嗅觉,味觉,听觉,触觉。
如今皇上看不见了,也就意味着,这毒已经入骨。恐怕最多也就剩下半个月可以偷渡。
“怎么了?都不说话了?”皇甫翰终于知道死亡正悄悄地,一步一步地把他逼入死角,他再也不能如常。这一世
,有太多东西绊住了他,以至于到最后他还要摆出一副看穿生死的模样。
不过短短几十年,谁能看得穿?
皇甫翰他也是个人,所以不能免俗。
他开始害怕,害怕面对那一片未知。害怕身后那一片永恒的黑暗。
可他最怕的是……
訾儿不能没有他,月……迟早有一天忘了他。
他终究不是这么看得开的人,终究还是害怕得浑身发抖!
“皇上……”太医嗫嚅着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皇甫翰抬起头,空洞地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公输月看着他越过自己,目光呆呆地落在远处,一时间才发觉这么多年,皇帝的眼神一直在他身上。喉咙一干,
伸手握住皇帝垂在榻上的手。
皇甫翰被突来的温暖所惊,愣了愣才轻轻笑着安慰道:“皇兄在这,别怕。”
他手里的这只手掌微微地发着抖,紧紧地攥住他,紧得有些疼,却让他多少有点活着的感觉。
今天的訾儿意外的安静,大概是真的怕了,真的伤心了。
他想象着訾儿的位置,转过脸轻轻的笑了笑。其中的宠溺不言而喻,不意外地让手中的手掌握得更紧了些。
“退下吧,开的那些补药朕喝腻了。”
他这话里有多少放弃的意思,太医懂。
在场所有人都懂,却只有公输月还一知半解。
他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眼前的这个人一点也不像在说谎,他神情倦怠,脸色苍白。一副病入膏肓的样
子,还有,刚刚的那一口血……
“怎么了?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有一道清冽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公输月抬头正对上一双失了焦距却依旧光彩
熠熠的眸子。
皇甫翰轮廓如雕,双唇如描,与生俱来的华贵在咫尺之间清晰得令人无地自容。
“退下吧。”
这是属于皇帝的骄傲,声音轻柔却透着无懈可击的尊贵。
太医和小卓子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一同应了一声,倒退着退了下去。
“訾儿,怎么一直不说话?政事能上手么?最近朝内有什么动向?还有……”皇甫翰突然沉默了。
公输月盯着这一张没有多少血色的脸。
真相就如轻飘飘的芦苇,露出了半片鲜嫩的叶子,就快要浮出水面了。有一把火在心里狠狠地烧着,他隐约知道
这种感觉是什么,所以畏惧。
皇帝扬起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像是说服了自己,幽幽地问:“还有……月到了么?”那沈黑色的眼中忽的滑过
一道亮色的水光,骤然却又黯淡下去。他又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皇兄知道你不待见他,但月他……他是个人
才,能为你所用也是好事……”
公输月低着头,喉咙一紧,却发现有一滴温热的水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转瞬便凉了。
皇帝浅笑着哽咽,一行浅薄的泪顺着纸白的颊缓缓地滑下。
“答应朕,不管以后他做错了什么,恕卿无罪。”
158.
恕卿无罪。
又是这四字,似曾相识却从未照面。
公输月终于明白这四个字,的确是要倾尽天下的凄苦去写,却字字苍遒。
这是皇帝的霸气,皇帝的骄傲,皇帝的尊贵,皇帝的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