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至高无上的权力筑了一道墙,保护一个人的周身,却又冷言冷语,将对方的心伤得千疮百孔。
全身而退?
这世上从来没有这样的好事。
所以他一个人咬着牙,流着血,担下了所有错。
他编织的所有谎言不过是把刀刃硬生生地折向他自己。
公输月,你不过是被刀背划出了一道浅浅的伤口,就这样歇斯底里,章法大乱。
事到如今,他却还说要恕卿无罪,你以为……你是谁?
伸手拭去皇帝颊上的泪,将那只微冷的手掌贴在脸上,点了点头。
如愿地看到皇甫翰轻轻地笑了起来。
可他却如身置冰窖,全身都发冷。
如果……如果他没有赶回来,那么眼前这个人或许就真的带着这样的满足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而他呢?还自作聪明地恨着对方。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或许他会永远抱着一块石头,做着关于暖暖的梦,或许……或许他会蠢到连皇甫翰是谁……他的样子,他的声音
,他的笑,他的泪……统统忘得干净。
这就是你的目的么?
他望着皇帝,眼里是清晰的疼痛。
独自吞下所有的皇甫翰,真的是逼死公输璇的元凶么?
他虚弱得连笑都这么艰难,他有力气策划这一场阴谋么?
有一个细弱的声音在心里问。
公输月踌躇着不敢回答。但他知道,即使皇甫翰真的这样十恶不赦。他也已经原谅了。
那一口血还沾在襟上,逼得他不得不原谅。
皇帝真的时日不多了……
他要恨还是要爱,也不过短短数月。他何苦再骗自己?
“翰……”哑着嗓子开了口却发现皇甫翰侧着脸,呼吸平稳,已经睡着了。
他心疼地在皇帝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轻轻地对自己说:放过他吧,公输月。也放过你自己。
皇甫訾匆匆赶到,却被公输月拦在了门外。
他风尘仆仆。
皇甫訾见他惊得大叫了一声,身后的司马悦然和陈诚也像是见到了鬼愣着许久没有说话。
公输月也知道自己断然不该出现在此处,便也算坦然,说要借一步说话,却被皇甫訾狠狠地瞪了一眼。
“本王要去看皇兄,你给我让开。”
公输月没动,态度缓和地说:“翰好不容易睡下了,别去扰他。”
皇甫訾听他这么说更是怒火中烧:“翰?”他本是丽极,眼下穿着花色繁多的正服更是显得明艳逼人:“这也是
你叫得的?”
公输月侧着头,狭长的凤眸里显着微妙的光芒,一身雪白的长衫虽染了尘却别有风味。
159.
纵然不像皇甫訾摆上缀了十二道白光线,连束腰环也是蓝宝石玉带扣,但依旧明月清风,风骨自成。
他瞥着那火冒三丈的小王爷也不和他计较,像是肯定对方会跟他走一般,施施然地走向一旁的侧殿。
皇甫訾见他如此,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发作。生怕真的扰了皇帝好不容易得的清梦。他隔着窗远远地望了一
眼,确定皇帝安然才跟在公输月身后进了偏殿。
司马悦然和陈诚跟在怒不可挡的小王爷身后,心里的猜疑大致相同。
都是明白人,也不至于到这个份上还不知道皇帝和公输月的关系。他们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进了殿。
公输月没往里走,只站在前厅一排黑檀制的桌椅面前,皇甫訾跟着他,步子不急,双目却是含火。
“有什么事快说!本王没这个闲功夫陪着你散步。”
公输月转过身,见司马悦然他们也跟进来了不禁一愣,却想着奴才们既然会请这两位大人来,想必他们也早是知
道了皇帝的病,也实在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本是要去边疆,却无意间觅得故人的线索,所以就马不停蹄地回来了。”
皇甫訾不懂他在说什么,脸色没有一点缓和。
他一直认为是公输月害了皇帝,自然不会给对方什么好颜色。
公输月也不介意,只是迟了迟才继续说:“后来听说皇上病重便想着要回京探望,正巧……”
“本王不要听你的混账话,什么皇上病重……你……”皇甫訾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下子火冒三丈。他绝对
不愿承认皇甫翰的病,这两天,天天安慰自己这不过是小恙算不了什么,现在听公输月这么说,和听到别人咒皇
帝病重没什么两样。他急不可耐地想要驳回,却不知该怎样辩白。
皇甫翰的确是病入膏肓,他多少次问太医得到的也不过是惴惴的叹息。他心里是明白的,一直挡在他身前,把他
护得滴水不漏的皇兄也有生老病死。
“听我说。”公输月嗓音清冽却带着微不可觉得颤抖。他远不如表面上的这样镇定。皇甫訾逃避现实的态度显然
影响到了他,因而想起此次是要眼睁睁看着皇帝云去,却束手无策,一时间连呼吸都带着痛。
“我不听,我不听!公输月都是你害的!你在这给我装什么好人!你滚!你滚!皇兄最不想见到的!便是你!你
给本王滚!”
这一切,都是从公输月出现的那刻开始的。
皇帝变得心存他念,开始对人心有了期待,开始相信,开始手软。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同一个人身上,所以不能体察二心。才会……才会对皇后没有设防。这一切都是公输月一手
造成的!
皇甫訾恨得咬牙切齿。他不是皇帝,对面前这个人没有说不清的执念,他被惯坏了,所以难以包容。
他不是皇帝,被人伤得千疮百孔也能平静如初,淡笑如澧。
他有笑看天下的气度,却没有包容天下的胸怀。他不是皇甫翰,对眼前这个人没有舍不得。
此刻的爆发不过是冰山一角,皇甫訾心如怒海,恨不得一刀刀剐了眼前这只面如雕玉的狐狸!
“你住嘴。”仍是丝绸一般的嗓音,却凉如夜水。
公输月心中不是没有芥蒂。他深信此刻自己已是仁至义尽,皇帝逼死了公输璇。他不过是还放不下,看不开,才
会想要陪皇帝走完最后一程。
眼下皇甫訾却这样不可理喻,他没有必要再忍受这种王爷脾气!
“我来,不过是念在旧情,早就仁至义尽。”
好一个仁至义尽。
当初的信誓旦旦,曾经的刻骨铭心,末了也不过是落个仁至义尽。
原来,爱最大的悲哀不是牺牲,而是最后的最后还对爱着的那个人心存幻想。可对方却口口声声地告诉你,他已
仁至义尽。
160.
公输月话说出口,便有一阵钻心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来。
这不是他的本意。
却是被逼急了说出这令他自己也心惊不已的一句。
“公输月!”皇甫訾那堇如淡紫宝石的一双眸子泛起了柔光,愤怒在一层水波的覆盖下不再那么鲜明,那么张牙
舞爪。
公输月被这样的表情弄得无所适从,他竟然有些心虚,向后退了一步。却被一只手用力扯住,还没明白过来,颊
上便多了几道火辣辣的红色印痕。
公输月抬起头对上一双带着强烈蔑意的眼睛。
──是陈诚。
他本就英俊。只是平日和皇甫翰站在一起,多恭敬温儒,眉宇之间少了戾气便显得有些普通。
眼下侧脸冷眼睥人,那神情与司马悦然对任何人不屑一顾的样子竟有几分相像,只是更张扬,更英气勃发。
司马悦然站在原地,连看都不愿再看公输月。
他们都是聪明人,对皇帝的付出不洞如观火,却心如明镜。
从头到尾只有公输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还被蒙在鼓里。
皇甫訾眼里水光熠熠,却始终没有夺眶。
那落寞的忍耐和皇甫翰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公输月心口一疼,挣扎矛盾错落交缠,像生了根的野草,疯狂地蔓延开来。
陈诚冷笑了一声,像是看穿了他的所有,用带着强烈冷意的嗓音一字一顿道:“从来不知道,公输大人也会自欺
欺人。”他侧过脸神情不变,却更加嘲讽:“都是明眼人,谁看不出来皇上为你公输月费了多少心,伤了多少神
。当初你也不过是个状元,我大宓即使缺才,也不缺年年都出的状元。皇上把你提拔到这个位置遭了多少口舌?
被泼了多少污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可你心里就不清楚么?皇上从不欠你,你懂么?”
司马悦然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陈诚瞥了他一眼,却仍不愿再忍。
他看过那深邃寂寥的轮廓,听过那模糊压抑的叹息。
皇帝用稳重持礼背后的波澜告诉他──无泪无话,不是无悲无凄。
他知道俯视天下的从容之中,有多少忍耐,多少苦痛,多少血泪。
他知道不可一世的傲慢之中,有多少寂寞,多少哀凉,多少悲戚。
他知道铁石心肠的残忍背后,有多少不舍,多少身不由己!
可公输月不知道!
所以他不能忍,忍不下去!
“皇上从不亏欠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那话字字如针砭扎在公输月的心上,是不见血的酸楚和疼痛。
逼得他再也不能自如。
记忆里模糊得如浸了水般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
不过七八岁的孩子,静静望着江南山间的一潭春水,睫毛在阳光下投下一道浅淡的影子。他双目如泉,纵心中有
万般澎湃却不吐露,冰冷如雕。
是谁打破了这种寂寥?是谁给了谁希望?
“莫非你最擅长的功夫就是在平地上摔跤?”
“你叫什么名字?”
“皇甫翰。”
“暖暖如果你觉得板着脸累的话,就对我笑吧!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我们成亲吧。”
……
公输月狠狠喘了几口气,才摒弃了所有骄傲自尊,柔声对皇甫訾道:“我不去边疆了,让我留下来陪他。”
“不必了。”
公输月不理他,转身便走。
“公输月,你……”皇甫訾伸手阻止却被司马悦然拦住。
“王爷难道不知道……皇上要的,究竟是什么么?”
皇甫訾颓败地垂下手,咬了咬牙,那忍耐了久久的眼泪终于渗了出来,只留了一道浅浅的水痕。
他心里再明白不过,此刻,皇甫翰需要的不是一个随时都会惹他生气的弟弟。
皇帝很少在他面前主动提起公输月,可这个口是心非,心口不一的皇兄!向来是心里想什么,面上便越是回避。
他小心翼翼从不给任何人摸到他的软肋。
可公输月,却是他永远的弱点。
161.
和亲王爷错饮了陈年的烈酒,伤到了喉咙。太医诊治后说要数月才能痊愈。
皇甫翰初次听到这个消息是在隔天上午,他正闭着眼小憩,却听到有人推门进来,说和亲王爷失了声。
他皱了皱眉,平静如水的颜色,平地起了几分波澜,竟让来送早茶的小卓子手一抖,茶叶茶汤撒了一地。
奴才唯唯诺诺地连声说:“奴才该死。”
他不气恼,云淡风轻地说了句“无妨”。便追问起和亲王爷当下的情况。
小卓子狼狈地起身,低着头,即使知道皇帝看不见,却仍不敢抬头看他:“和亲王爷一会儿便来向皇上请安。”
几个阶位低的少监正跪在地上捡碎成数片的茶具。
其中一个年纪小,又是第一次到皇上跟前伺候,紧张地磨磨蹭蹭便不小心割破了手指,一大块瓷片抹得五指皆是
血红。
皇帝素来爱清雅,因此盘龙殿里的燃香是紫檀制的。
平日里淡极,此刻却特别衬出血腥的浓郁。
那太监吓得四肢瘫软,全身发抖。
大宓内宫与前朝相比算是宽松,历代君主清俭,对奴才倒不算苛刻。只是却仍沿用了前朝留下的惯例,君前失仪
便是一个死字。
那可怜的奴才连滚带爬地到皇帝面前,直呼“该死”。
皇甫翰的脸色突然有些冷淡,他用平稳的嗓音道:“怎么又是该死?一大清早就非要在朕面前左一个死,右一个
死么?”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那小太监从未见过君威如此更是腿如筛糠,连声音都变了。
皇甫翰不想难为他,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便挥了挥手让一干人退下。独独留了小卓子在门口守着。
小卓子倒退着出去,却被的门槛绊住,狼狈地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住。
他悄悄翻过典籍,知道寒寝最后的症状是五觉尽衰。眼下这么浓重的血腥味皇上也没有闻到,想必……
痛贯心膂,冷汗横出。
那包药还在身上,他整天不离身地带着,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有下一步的行动。
纵然伤心惨目,却也不想让清高的皇帝沦落至此。
他心里有个结,想要解,却解不得,拉扯之间反倒系得更紧。
痛不欲生。
解不开,也剪不断。
他抬头满目凄色,又撞见远处走来的一抹月白。喉咙口顿时如堵了一团棉花,吞不下,吐不出。
“皇上呢?”公输月一脸倦色看来是一晚上没睡好,他换了一身浅蓝色的正装。比那日风尘仆仆的样子更美了几
分。
深黑乌亮的青丝间,束了一条遍体通透,色质软亮的发带。
只是那带子上用玉白色的线密密地缝了一圈,虽说不上难看,却也的确有些不称。
小卓子愣了半天,许久才艰难地答道:“皇上在屋内休息。”他一直伺候皇帝周身,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条带子,
是皇甫翰花了半宿亲手做的!
公输月朝里看了一眼。
向小卓子点了点头,推门迈步走了进去。
小卓子盯着公输月自若地走向皇帝,一种悲凉突然涌上心头。
公输月能如此从容地不管任何人的命令,轻而易举地走近皇帝。可他呢?他必须因为一句退下,就永远被关在门
外。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他木然地拿出那包药,倒在不远处的花坛中。
黄褐色的药粉撒在从间,像是不小心沾上的土,一点不显眼。
细尘扬起一阵烟,不一会儿便散了。
小卓子望着刚长了一点嫩绿的枝丫,畏畏缩缩地冒出一点头。
突然笑了起来,他顿时觉得,春天还没有来。
冬天……更冷了。
162.
一道迅疾的白影刮过来,小卓子没有看清,他早已无心去看,踉跄着走远。
守在门外,他已不想再守在谁的门外。
守来守去,最终什么都没守住,什么都要放手。
“这是什么?”皇甫旬见不归轻轻一嗅就往丛边疾奔,便知道这被奴才倒了的粉末不会寻常。
“是寒寝的解药。”不归择了一片叶子,细细地一闻。两道秀丽飞斜的眉便立刻轻轻一皱:“怎么被倒在这种地
方。”
皇甫旬听这是寒寝的解药,神情一下子兴奋又紧张:“这么说翰有救了?”
不归抿了抿嘴,不置可否地从袖中取出一只深红色的瓷瓶,将其中粘稠的液体倒入丛中。
那些药粉竟慢慢地渗进刚长出的嫩叶里。
皇甫旬看着那点嫩绿渐渐地变成深褐色,又急不可耐地问:“翰有救了,翰有救了对不对?”
不归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皇甫旬顿时气不打一出来,狠狠地拐了他一记:“点头又摇头,你是什么意思?你想急死我么?”
不归吃痛地没有吭声,这么多年他也早习惯了皇甫旬的皇帝脾气。开口解释道:“药粉散了便没办法再聚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