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像极了!像极了!
公输璇狠狠掸开想要扶他的手。
皇甫翰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神似公输月的人摇摇晃晃地起身。
“爹。”
“住口!”
公输月双眉轻锁,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吐出一口气:“你都知道了……我早打算和你说的,本来就没必要瞒着……
”
“混账!”
一直完好的茶碗从耳边呼啸而过,撞在身后的墙上,摔了个粉碎。
公输璇的发带散开,整个人都陷入混乱的癫狂中。
“如果没有你!先皇不会死!该死的人是你!是你!”
他已经分不清楚谁是谁。
若不是那年,有人手持玉扇搅乱一池春水,便没有今天,有人穷尽血泪只求没有当年。
“翰。”身旁有手轻轻扣住他。
与他同样冰凉,却同是充满勇气。
皇甫翰觉得稍稍恢复了气力,转脸轻轻一笑。
“皇甫翰!你不能害他!不归!你凭什么伤他!”
害谁?月么?谁要害他?我么?
那笑意顿僵,虚弱地挂在脸上。
癫狂之下吐露的言语,如一把重锤砸在胸口,令他无法呼吸。
公输璇说得没错,他不能害月。
他能给月什么?
半年?一辈子?
哈哈,别扯了!他给起么?
“翰?”
手中的掌冰凉如铁,公输月心知皇帝的状况,不禁心急。
“我还有事……先回御书房。”
抽出手掌,转身便走。
公输月心急地想要追上去,却被公输璇一把拉住。
他双目通红似血。
“你们……你们都疯了!”
129.
皇甫翰从来不知道抬起脚步是这样困难的事情。
“皇上!皇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他,转头一望竟是急忙赶来的原诚。
他一向行事沉着,究竟出了什么事令他这样慌张?
夜风习习,就连最皎洁的月亮今夜也显得浑浊。像是她落在信笺上的最后一滴眼泪,模糊而伤感。
萧子瑕见一切准备就绪,便将早准备好的书信趁萧鸿章不注意塞给了水袖。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天亮后送给皇上。
水袖不疑有他地接过,听命退下去。
走时还不忘调皮地回头朝她眨眼睛。
萧子瑕一笑,却又流下泪来。
“子瑕?”
“父亲此次来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她正襟危坐却不想谈判。伸手斟了一壶酒,无限风流地一饮而尽,神韵
与这一身红衣般配极了。
难得的开门见山,萧鸿章沉吟了一下,开口道:“皇帝最近残害了不少萧家人,这你也是知道的。自你娘死后…
…”
“所以呢?”
“什么?”被打断的萧鸿章抬头看向一脸冷静的女儿。
“所以你要我怎么做?”
“上次的药……还有剩么?”
萧子瑕早知此话,盈盈水目凝着萧鸿章,其中有万千波澜却又不能道尽。
“你不是说,上一次是最后一次?”
一时语塞,难以辩解,便惟有承认:“小皇帝的身体确实硬朗,三番五次下药也毒不倒他。
眼下,他的人渐渐扰乱了局势,我们……我们为了保住萧家便惟有棋行险着啊!”“爹的意思是,要我谋害皇上
?”
她的嗓音清冽柔软,丝毫不见扭捏惧畏,那双眼目闪着凛冽的冷光,让萧鸿章不禁心生寒意。
“你……”萧鸿章望着陌生的女儿,不知说什么好。
心烦地执杯,一饮而尽。
“朝堂之上唯有君臣,成王败寇,只有下得了手,险中求胜,方有一线生机。”重重地搁下杯,双目微眯。
一杯酒不足够醉人,可他确实醉了。
欲望权势也能醉人。
“爹。”萧子瑕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突然想明白了。
“你说得没错,只有下得了手,才能险中求胜。”
拿起桌上的汤匙,从胸口掏出一方白帕轻轻拭着,直到确认擦干净了,才将勺放入汤内搅拌了一下。
亲手为萧鸿章盛了一碗汤,递到跟前。
萧鸿章仍危险地眯着眼:“你是说你要对皇帝下手?”
萧子瑕不置可否,为自己也盛了一碗。
“爹尝尝这汤,是暇儿亲手熬的。熬了好久……好久。”
萧鸿章望了望桌上的汤,又看了看眼前的人。心中忽地窜起一阵不安。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汤……喝不得。
“爹?”萧子瑕推了推发怔的萧鸿章。萧鸿章吓了一跳,将那汤推得远了些。
萧子瑕突然看出了萧鸿章的心思,像是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当场愣在那。
萧鸿章见她如此,心抽疼起来。
“子瑕……”伸手想要拍她的肩,却被掸开。
女子的面上浮现出无奈惨烈的笑:“爹,事到如今,你……你还是不愿相信人心?”
被此问搅乱了心湖,一时哑口无言。
“你不信皇帝,不信赵舆清,眼下竟连瑕儿也不信?”她边哭边笑地端起汤碗,也顾不得烫,仰头便是一饮而尽
。
“碰”得摔碎了碗,艳丽的眉眼间竟有几分决绝:“我倒宁愿这汤里有毒,好毒醒我。不再相信那年花下真的有
父慈母爱。”
见状,萧鸿章心痛不已。
“爹……爹相信你,爹喝,爹喝!”他从来疼爱这个女儿,哪见过她这方颓态,慌忙执碗喝下那碗煲汤,举起示
意她看:“看,爹都喝了,一滴不剩。我们瑕儿的手艺就是好,比那龙溪厨子煮的都要好喝千倍万倍!”
萧子瑕不语,两行剔透的珠泪顺着粉面缓缓流下,颊上只留两道浅影,胭脂水粉晕染开来,却不显狼狈,反倒有
种将一切置之度外的豪气。
醒,需酒对星。可深宫冷院,偏偏此刻没有风月,更没有星,这都是命。
权势争斗的漩涡,从来没有谁能够全身而退,何况她从未想过能挣脱这张用血泪织的网。
130.
眼前模糊了,不知是否是泪。
她挣扎着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揪着襟口说不出话的萧鸿章。
这汤里没毒,却有血泪,可血泪却比任何东西都毒。
“爹。你常说瑕儿跳的舞比府上任何牡丹盛开的姿态都美,瑕儿跳给你看。”
一身火红的凤袍,像是朵绽在夜色中的血花,轻纱抚幔,艳色撩人。
她挣扎着踮起脚尖奋力想在最后的最后留给自己一曲蒹葭。
她够美也够端庄,却偏偏碰上了一个谜。
皇甫翰从来不懂得欣赏。
他无心去看,不是她不美,而是他早见过更美的荼靡。一把折扇,还有……一袭白衣。
久行君恐荣华处,半城烟雨半城沙。
她踉跄着碰倒了烛台,火焰跳跃着窜上了红色的帐帘,弥漫开来。
就如那夜,她初见他,一种莫名的情愫便袭上心头,一发而不可收拾。
以致她抱着卑微奢望,也只是想他活下去。
不过是游园酿成的一场惊梦,醒来会不会悔不当初?
她狂乱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终于停下了,跌坐在圆睁着眼的萧鸿章身边。
“解药呢!解药!”萧鸿章只觉喉头如火烧,灼痛感混杂着腹中刀绞般的剧痛。濒死的恐惧令他的嗓音虚弱而喑
哑。
萧子瑕像是一下子清醒了,哭喊着,泪流满面:“爹,你放过他吧,他是个好皇帝!有他在天下才会太平,寻常
人家才能父慈母爱!你在一天,他便危险一天!爹!我们都放过他,好不好?好不好!”
萧鸿章的耳边嗡嗡地响,什么都听不到。他看到他最爱的女儿膝行到他面前。他抬起手作掌状想要给这个不孝的
女儿一个耳光,却一口闷气在胸,怎么都下不了手。
也是,要是没有那年横来的富贵,那么他们定然一世都是长乐花下的父慈女孝。
富贵,不是谁都要得起的。
他堂堂一国之相,也曾想学寻常人家的温情,可到头来却只学到一层皮,东施效颦。
泪水不断地落下,她紧紧抓住父亲的手,狠狠抽打着自己的脸颊。
“爹,你若要打,便狠狠地打,都是女儿不好。可……可皇上,皇上他没有错!他是无辜的!
从来都是萧家对不起他!是萧家!”“混帐!”萧鸿章怒目而向,声音微弱却令萧子瑕害怕:“皇帝他……他下
了密令要抄了萧家!今夜……今夜是最后的机会……你……你却为了小皇帝对爹下毒!”
什么!
这个消息不啻惊雷,狠狠地在耳边炸开。
“他怎么能……怎么能!”
她费尽心机想拯救的人,竟是全局的操控者。
她呕尽心血不过是想为他铺一条平坦的路,可最后她自己却成了对方铺路的一颗尘埃。
这样强烈的反差让她如置梦中,不愿相信,却不得不信。
“爹,你骗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涂着蔻丹的指甲狠狠地撕扯着身下的凤裙,歇斯底里陷入空白。
萧鸿章说不出话,他睁着眼于不甘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泪水又落下来了。
萧子瑕,你总为他落泪,那你可知他心系于谁?又可知流泪的凤凰便同于凡鸟,纵引火焚身,亦不得涅盘。
君人者,因机关算尽而寂寞。
高处不胜寒,那样的独喜又岂是你这么一只折翼的凤凰能懂的?
萧子瑕,你爱他是因为你欣赏他,而你欣赏他却是因为你不懂他。
不懂他,自然无法征服他。
兵不厌诈,这怨不得人。更何况皇甫翰从未讲过他需要保护。
他是遨游九天的龙,即使虚弱却仍不是肉体凡胎能够得到的。
你妄想母仪天下,所以不得善终。
地砖上散落着一地凌乱的狼狈,那枚衬着火光熠熠生辉的吉祥铜线,讽刺地散发出柔和的亮光,牡丹祥云,龙凤
和鸣。
这么幸福祥和,理所当然。
女子娇美的容颜上突显出绝然的笑意,那深刻绝望与盛放的火焰拼热烈。
肺腑的剧痛逼得她喷吐出一口血来。
满腔心血撒落在青色的石板上和火比滚烫。
情爱,从来都要比火炙热,你驾驭不了它,便注定被它灼伤。
就像一场俾众周知的盛大悲剧,戏子耗尽青春去阐释,看倌费尽力气去剖析。
都是心甘情愿的牺牲品,曲终人散,人走茶凉,谁也不必怨恨谁。
131.
“凤阙出事了。”原诚身边只带了几个贴身的侍卫,都是信得过的,看样子刚从皇后那赶过来。
皇甫翰皱了皱眉。
原诚懂他的意思凑上前轻轻奏道:“昨夜子时凤阙突然起了火,臣派人趁着火势没有扩大及时灭了。”
“宫里有多少人知道?皇后呢?”皇帝神情自若,眉目间虽有些惊奇却仍是镇定。
“臣封锁了消息,相信还没多少人知道。只是,皇后娘娘她……”此事事关重大,原诚本还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可皇甫翰坦然的态度已摆明了要他但说无妨“已经仙归了。”
“什么?”这个结果还是出乎意料的,皇甫翰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那么多奴才护不好一个皇后?”萧家的势
力最近是削弱了不少,可若他们放手一搏,鹿死谁手还说不定。此刻萧子瑕出了事,恐怕全天下的污水都得往他
一个人身上泼。
原诚看上去是一介武夫,心却着实细,他似乎看出了皇帝的顾虑,轻声道:“皇后娘娘是中毒去世的,院里还找
到了萧大人的尸体。”
“萧大人?”那双潋滟的眸子有闪过一抹精光,像是要确认一般地又问:“哪个萧大人?”
“萧鸿章,萧丞相。”
这个消息倒确实是个好消息,皇帝精神一振,可转念想来又有些不妥:“也是中毒死的?”
“是。”
那场面原诚是亲眼见过的,支离破碎的凤裙,嵌入掌心的指甲,血淋林的,女子倒地的模样极为狼狈,像是曾狠
狠挣扎过一番。
“是谁下的毒?”
“是娘娘自己。”
“什么?”皇甫翰惊讶地蹙额:“为什么?”
若女子有幸能见到此刻,那她或许能从那朗目疏眉的脸上看到一瞬间令她万劫不复的动容。
“臣不知。”
“这个消息放出去了么?”
“臣不敢,还请皇上定夺。”
皇甫翰沉吟了一下“皇后突发心疾,回天无术。至于萧丞相……爱女心切进宫探望,却难承此噩耗……”
原诚得了令,轻轻点了下头,侧脸对身边的侍卫轻声吩咐了几句,便退下了。
皇帝没有去凤阙,而是径直去了御书房。
意外地发现小卓子竟站在案边,脸上有一丝喜色。
“怎么了?”他刚从公输璇铺天盖地的愤怒中脱身,一身的力气像是被什么人抽空了。
“奴才只是来看看万岁爷。”小卓子见状立马麻利地将案前的座椅搬出来,衬上了一层软垫。
皇甫翰坐了下来,盯着眼神闪烁的小卓子,像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知道皇帝生性多疑,小卓子连忙解释道:“昨夜,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交给奴才一封信,说是皇后娘娘写的,一
定要奴才呈给皇上,不知皇上您……”
皇甫翰瞥了一眼放在一旁的匿名信件,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
案上还摊着边疆的急件,刚刚批过。想起公输璇的疾厉色,一时间心绪难宁。
“信,朕自然会看,这没你什么事了。”
小卓子暗暗摸了摸袖子里的小药包,心脏狂跳,小心翼翼地“喳”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132.
皇甫翰翻开一份已经批过的奏折。
折子下朱笔写着苏旭、司马悦然和柳彬剑几人的名字。皱着眉头,一狠心,划去了司马悦然改下公输月。
重重地搁下笔,像是做了一件极费力气的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时已冬末,俗话说一场冬雨一场暖。
可这天气却一点不落俗,仍是冷得出奇。
各宫用着炉鼎,屋内倒不觉得凉,只是闷闷的暖。
公输璇坐在案前,凝着桌前立着的牌位,怔怔出神。
失魂落魄的,像是三魂七魄都被这块小小不起眼的木头摄了去。
这东西陪了他十二年,就折磨了他十二年。
伸出手,轻轻摩挲着木牌上的名字。动作轻柔,眼神如水,他把满心的相思都付诸其上。
没有错的爱,只有不该爱的人。
他以为他是最洒脱的人,可全天下,此刻偏偏只有他一人还不肯放手。
“啪”
那木牌被推倒,从桌上狠狠摔落在地,拦腰断成了两半。
放不下的东西,便成了执念,摔了执念,是要用命去换的。
公输璇气度自如,望着向来珍视的木头轻轻勾起嘴角。
他执着笔在面前摊着的白色宣纸上写了一个旬字。僵硬地,重重地,发泄般地下笔,以致来不及撤回笔锋,在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