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云也来了,虽然,我们自从回来就没说过话。
我们环绕着小北的遗体一周,一一道别。
墙上悬挂着十字架,四下摆满鲜花,牧师打扮的殡仪在低声吟诵着逝者赞美诗。
没人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想这一切快点结束。
告别仪式结束后,我捧着小北的遗像走在灵车前,送他最后一程。
我突然想,如果这个人是启云,那……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小北被送进去火化了,我们一票人在外边等,时间大概需要四十五分钟。
漫长的过程,但相对于更加漫长的生命,不过是一瞬之间。
启云和苏楚杵在一起,我发现,自从我跟他大打出手后,他似乎和苏楚亲密多了。
终于看清形势,认清敌友了,终于知道关键时刻谁是自己人了。
我不嫉妒,更不担心,如果,如果他们真的走在一起……我认了。
哲哲靠过来,小小声说:“一会儿去吃饭么?”
我说:“当然。”
他说:“我不去了。”
我没问为什么,还不至于白痴到那种地步。“那你去哪?”
他小小声说:“我找到份工作。”
我说:“在哪?干什么的?”
他笑笑,有点惨淡,说:“我还能干什么,跳舞,陪客呗。”
我点点头,不足为奇,身边的朋友除了苏楚,没一个好道上的,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哲哲始终用蚊叮之声跟我交谈,生怕别人听到。
我倚在石柱上,嘴里叼着烟,眯起眼睛望天。
天空湛蓝清透,仿佛再多看一眼就能深陷其中。
又想起了可可西里。
“哲哲,你想去可可西里么?”
哲哲也抬头望天,说:“想。”
我说:“为什么?”
他微微侧头,阳光映入眼底炫耀出一片璨丽,“因为它遥远。”
那一刻,我心底某处被触动了,蓦然有种冲动,想扯着他去可可西里,去好远好远的地方,再不回来。
我和启云爱的太疲惫,太执妄,抵死缠绵,令人窒息。
“小羽,你知道么,我最多只能活四十几岁。”
我怎么会不知道,人妖都是如此,绚丽的芳华,午夜的烟花。
“知道。”
他笑笑,没再说什么。
小北的骨灰被递出来,小小的一捧,装在丽红的小口袋中,还带着温热的余温。
这,就是他的全部。他十八年生命历程所留下的全部。
安置好骨灰盒,又摆了几个小花瓶在里面,关好玻璃窗,我最后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再见了,小北。再见了,一生一次的青春芳华。
18 深蓝海底的漂亮孩子(抽风段可略)
酒吧里光影琉璃,迷离如同一望无际的夜色。
我静静坐在幽暗的卡座里,喝着烈性的洋酒。
好多天了,就这样一个人穿梭于城市喧嚣的夜晚。
手机又响了,看也不看干脆挂断。用一夜又一夜的放纵沉沦麻醉痛楚的神经,可,心底那抹刺痛却在麻木中滋长,
愈来愈繁盛。
有的时候,走在路上,心会突然很疼,疼的,弯下腰去。眼前浮现起你的模样,你淡漠残忍的目光,真的好疼。
小羽,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了呢。是不是,早已厌倦……一定是了,在与你错然而过的瞬间,在你的眼中,再也寻
不到我的影子。
小羽,我好委屈,却没人愿意聆听。本以为,你会喜欢,本以为,会得到你惊喜的目光,会得到你满足的拥抱,谁
知……是我自己太过天真了。
在医院里,你用那些狠厉的话骂我,你知道么,我有多难过,多难过,你不知道的。
作为一个男人,我已再无尊严可谈。所有的颜面,伪装,防线,都被你当众粉碎。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说出我不能
生育这件事,我会觉得,他们会看不起我的。算了,如今的我,还有何资格让别人看得起。你骂我,打我,我都可
以承受,却无法承受满心希冀与憧憬被当场撕碎,化为灰烬。我本来很开心的,很开心,傻傻的幻想着自己变成女
人的样子,想着自己穿上漂亮的衣服给你看,好傻,好傻……
烟灰掉落进酒杯,倏忽不见,本不怎么喝酒的,可是,如今也学会了借酒消愁。不敢对任何人说起心中的感觉,怕
被人家笑话。即便想说,又有谁愿意聆听呢。不过是一个脆弱的男人做了一件贻笑大方的事。
就这样窝在卡座里,半眯起眼睛望着灯影阑珊,想你,再想你,想到心痛要死,想到眼泪掉落。看不穿,你冰冷的
淡漠。猜不透,你瞳孔的颜色。望着你的轮廓在黑夜中湮没。就让你,在没有我的地方快乐。
爱着你,像心跳难触摸。恋着你,像信仰妄执着……你是我,永远的无处言说。
静静伏在桌上,听着自己的眼泪掉落,好委屈,好委屈……
“我要坐在这里。”
耳边忽然飘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抬起头,眼角还挂着泪水,慌乱用手背擦去,点点头,无语。对任何一个陌生到访
的人,我早已失去兴趣。只是,这语气好任性,带着不容推拒的执拗。
看向这个陌生的人,长长的墨发,齐刘海,黑框眼镜,很清瘦的样子,个子中等,也就一米七五左右。听声音,好
像是个女子。却穿着男式的休闲西服,牛仔裤,黑衬衫。平胸。
点上支烟,望向别处,不想说话,大概是出来找乐的人吧。她坐在我对面,也点上烟,静默相对。直觉告诉我,她
在看我。
望向她,语气疲惫,“有事么?”
被一个陌生女子看到自己这副样子,真是可笑至极。
她轻轻摇摇头,说:“只是寂寞,你我一样。”
我笑笑,寂寞?我是寂寞么,我何止是寂寞,我是委屈,委屈心痛的要死。
“我要坐到你身边。”
同样不容拒绝的任性语气,可,我已无心于此,随她吧。点点头,算是默许。在这样声色犬马的地方,任何要求都
不意外。
她坐过来,窝在卡座的另一个角落里,与我相对。微微扫了她一眼,很瘦,面色略显苍白,指尖也很苍白。香烟袅
袅,看不大清她的样子,我也无心去看。
“你叫什么,寂寞漂亮的孩子。”
孩子?莞尔,想必又是一个在沉沦夜晚酒醉的夜归人。看样子还没自己年龄大,好像从学校偷跑出来的学生,一尝
这座城市的繁乱,以为如此就可以令自己的青春丰富。
“启云。”
她点点头,似是确认,又似不是,“月夜。”
我亦点点头,一听就知道是笔名了,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寂寞的深夜,寂寞的两个人,相遇在寂寞的酒吧,寂寞
的告诉彼此自己的名字。一切皆寂寞,世界皆寂寞。
“看起来,你有些不大高兴。”她看着我,语气无波无澜。
我笑笑,不置可否,没什么好说的,方才你不都看见了么。
“我也不大高兴。我们一样。而且我从来就没高兴过。”
谁又曾高兴过,高兴这个字眼,好像离自己好远呢。“一样,我也从没高兴过。”
“那我们很有缘。两个从未高兴过的人相遇在这个大家都乐不思蜀的酒吧。”
我笑笑,几许落寞,弹弹烟灰,叠起双腿,将外套盖在腿上,酒吧里并不冷,可我却感到彻骨的微寒。
“你很冷么。”
“有点吧。”
“那个懒羊羊是你的?”
我望向摆在角落里的羊羊,是呐,买给小羽的,总以为他会喜欢这些。但也只是以为了。
“你不是不高兴,而是不快乐,不是不快乐,而是伤心。”她抽烟,静静看着毛绒羊羊,“它很可爱。”
觉得她的话有些奇怪,大概是喝多了。我什么也不想说,也没什么好说的。抽烟,静默,感觉幽暗中她在看我,一
直看着。
“我看到你哭了。”
她忽然毫不隐晦说出这句话,不带任何语气,平淡的如同在说我看到你喝了一杯酒。
心里的感觉有些异样,好像突然被别人撕开伤口,暴露于光天化日。垂眸,看向一边,我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脆弱
的样子,至少,至少在陌生人面前维持一个男人的尊严。
“你不想让我看到,可是,我还是看到了。”
她的话语不留半分余地,如此直接。我望向她,“看到就看到吧。”
她笑笑,点头。“启云,是吧。”
我亦微笑点头,不知她要说什么,好奇怪的女子。
她倾身,端起我喝剩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有些诧异的望向她,“那是我喝剩下的。”
她似乎并不在意,擦擦嘴角,“有什么关系,哪个才是喝下去的,哪个才是剩余,又有谁分得清,又有谁知道,又
何必在意。”
忽然感觉她很有趣,产生想和她说说话的感觉,看样子她并不是来找我寻乐的。
“月夜是么。”
她点点头,没等我开口,自顾自说道:“启云,没有人值得我们流泪,因为值得我们流泪的人不会让我们流泪。”
我微微怔怵,没有任何铺垫的话语,直抵内心,她是在劝我么,还是别的什么。我们并不认识,这种除去客套婉转
的话,听起来带着一股冷澈。萍水相逢,难道安慰一个陌生的灵魂,自己也可以得到慰藉么。
“话是这么说,可是……有的时候很难做到。”不知为何,和她说了这些,自己从不向别人吐露内心感觉的,可能
,因为她很直接吧。
她又点上一支烟,往我跟前凑了凑,“我猜,你是为一个男人伤心吧。”
被她一语中的,感觉有些尴尬,不过也没什么了,比起医院那惨烈心碎的一幕,比起被小羽当众戳穿灵魂的一刹,
还有什么是尴尬的呢。
“是呐,这也被你看出来了。”
“很容易,不必惊讶。”她递给我一支烟,“再来一支。”
我接过衔在嘴角,她替我点上,我点点手指表示感谢。
“我想听你的故事。”阴影打在她身上,光影疏淡显得有些不真实。
我浅然笑笑,我的故事?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心欲绝罢了。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谁也不想告诉,因为没人
会懂。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除了告诉我,你无处诉说。”
“你说话总是这样不给别人留余地么。”
“只是不给你留余地,因为你需要告诉一个人,一个不认识你的人,不是么。倾诉能够带来解脱,虽然只是虚幻的
解脱。”
她的话锋芒毕露,不留任何余地,好像细密的银针刺入心底,很疼却又带着快慰。忽然感觉很难过,原来,自己是
这般孤独的。她说的没错,自己无处诉说。或许,真的需要告诉一个素未平生的人,倾吐一下,会好过些。
“你想听什么。”她把我的酒喝光了,我招招手,“服务员,再来两瓶芝华士。”
“谢谢你的酒,味道不错。”她继续抽烟,一棵接一棵,“我想听你哭泣的原因。”
哭泣的原因?告诉她我很委屈,委屈是因为去做变性手术,本以为他会喜欢,却遭到一顿怒骂和凌折,这叫我怎么
说得出口。
“我……只是心情不好罢了。”笑笑,看看她,望向桌面的蜡漂。
“如果你不是经历了巨大的伤痛,就是你原本就是个爱哭的家伙。”
她瘦削骨感的手覆上蜡漂,遮挡住烛火摇曳不定的光亮。“这里面没有答案,光明不能带给你解脱。”
她在说什么,怎么感觉和正常人不大一样,是自己的错觉么,仿佛不是在和我聊天,而是自顾自的陈述一件事实。
忽然感觉有点可笑,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像学生的女子说到无遮无拦,直直挖出内心的隐痛。我拿开她的手,凝望她
,轻轻问:“妹妹,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亦凝望我,轻轻说:“我不是妹妹。”
我有些迷惑,是自己的眼睛听力出问题了么,细细打量她一番,应该是个女生吧。
“那你是男人?”
“不,我只是一个聆听者,如果把我想成男人,你会好过些,那就当我是好了。”
我笑了,匪夷所思的人,不知为何,忽然很想和他抑或是她聊聊天,“我没所谓的,你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但
听声音你好像是个女的,抑或我的听觉出问题了。”
“启云,你为什么哭,为什么。”
说话毫无章法可循,很突兀的问出一个与上句话毫不相干的问题,“我……觉得有些委屈吧。”还是告诉她了,自
己也莫名其妙。
“是么。”她从卡座里站起来,靠在桌沿上,与我对视。“那又为什么委屈呢。委屈到一个人坐在这里默默流泪。
”
我的目光下意识落在她的腰下,究竟是男是女,还是想弄个明白,呵呵,人呐,总是好奇。
“你看不出什么的,就如同此刻我也看不出你。”
我笑了,“你好直接。”
“没什么好掩饰的,好奇和欲望一样总是赤裸裸的。”她拿过芝华士,将整瓶递给我,“我想,你需要放松一下。
”
我手扶额角,笑的不知所谓,接过,打开,喝了一口,“你是想把我灌醉,之后听我说出那些事,那些痛苦不堪的
事,之后,看着我哭么。”
“我什么也不想看见,如果你觉得哭泣能获得解脱,那也没什么。”她亦喝了一口酒,“眼泪有时候可以湮没自己
的灵魂,令自身获得暂时的麻醉。”
她扫了一眼我手中的芝华士,“你喝的太慢了,那样是无法获得放松的欢愉的。”
简直是太令人匪夷所思的谈话,“我不大会喝酒。”
但还是莫名其妙的快速喝了好几口,酒性很烈,烫过咽喉流入胃腹,顷刻,带来目眩神迷的眩晕。好吧,对她说说
也无妨,或许,说出去就好过些。自己这是怎么了,竟想跟一个陌生女人谈天,聊起自己的故事。
“我做了一件很愚蠢可笑的事,可笑到……不可理喻。”
“是什么,告诉我好了,或许,我会觉得你做得很对,或是很值得。”
“值得?”我笑笑,凄然而苦涩,“值得么?我认为值得,可他并不这么认为。”
“这件事对于你来说很重要,或者说,是需要付出很大代价的么。”
“是……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以至于找不回原本的自己么。”
我蓦然抬眸望向她,缘何如此敏锐,是直觉么。“是,以至于……再也找不回。”
“那你为什么委屈呢,他不理解你的想法?”
我浅笑,咬咬下唇瓣,点点头,“不理解,或许,没人会理解。”
她举起芝华士,与我碰了一下,“干。”
干?“我喝不了那么快的,你想干,就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