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奚又陷入了声音的回荡之中。
等他回过神,两人已经分开,宁夜从怀里掏出一个镶黄边的黑色锦囊,递在宁绯手上。
“这是什么?”宁绯把锦囊打开,倒出三块乌黑锃亮的石子来,触手生温。
“不记得了?十六岁的时候,你说过一次要看三途河的石子,我这次回来想起了便给你带了。”
三途河畔的石子,绝不是触手生温的,而是寒气缭绕。宁夜花了很长的时间把那上面的阴气趋散,还注入了自己的
灵力,因而这三块石子是有生命的。
宁夜所说的辟邪,也正是指的这一种守护能力。
“啊……哥你还记得……我只是随口说的。”宁绯不好意思地红了一下脸。
“戴在身上吧,它能辟邪。”
“哥你知道?”
“傻瓜。你的事,我什么不知道?”
宁绯扑过去在宁夜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嘻嘻地把锦囊挂在了自己腰间。
宁夜却眼尖地看见了另一个锦囊,便掂在手里端详了下,“菖莆?”
“嗯,也是辟邪的。”
“这种东西有一个就可以了。”宁夜把郎奚挂上去锦囊一拉,绳子便断了,然后随手往身后一掷,直直飞出窗外。
“哥?”宁绯的眼神追着那个锦囊一直飞到外头,疑惑地叫了一声宁夜。
宁夜笑得温柔,人畜无害,“怎么了?哦,不如把石子做成手链吧,贴身带着更安全些。”说着把另一个锦囊也摘
下来。
宁夜把三颗石子一握,手掌里青烟翻腾,等他再摊开手掌时,已然成了一串手链,颗颗珠圆玉润,大小均一。
拉过宁绯的手,宁夜把链子套了上去,“嗯,以后不会有什么脏东西来纠缠了。”
说着余光一扫,竟是看向郎奚。
郎奚怒目以对,结果宁夜惘然无视。
“对了,绯儿。这次我要在家里呆得时间长些,爹说要给我派个小厮,说是叫奚奴?好像是你身边的人,把他叫来
见见吧?”
郎奚寒毛倒竖,这个人要不要脸?明明知道自己就是郎奚,却还在宁绯面前装出一副从来不认识的表情。等等,派
给他做小厮?
轰隆,惊雷劈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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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说奚奴?”宁绯的视线不自觉地游移到郎奚身上,停滞了一会儿。
宁夜也转过头去,“哦?他就是奚奴?爹说昨日你中了邪,奚奴救你有功,比起府里那些个不靠谱的下人要强。又
说是你身边的人,我想绯儿的眼光自是不错的,便同意了。”
宁夜唇边挂着笑,走到郎奚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似轻巧,可那一掌下来却是冷得让郎奚觉得自己的肩膀结冰了。他哆嗦了一下,很快站直了身子,眼里有种倔强
,显然是和宁夜扛上了。
“哥哥喜欢拿去就是,不过是个奴……”宁绯说到“隶”字的时候嗓音一轻,把那个没说出口的字吞了回去。
“挺不错的。奚、奴……借我用两个月吧。绯儿,放心,我会还的,知道你喜欢他。”宁夜轻笑一声,几乎淹没在
嗓子口,但是宁绯和郎奚都听见了。
郎奚的脸迅速蒸红,嘴巴张了两下,不知是要表达惊喜还是惶恐,但一句话也没有话出来。
宁绯飞快地瞥了一眼郎奚,从鼻子里哼哧一声,“无趣时打发时间的消遣罢了。这奴才蠢钝得很,还请哥哥多包含
了。”
“绯儿这嘴真不饶人!你好生歇着,一会儿夜了来叫你吃饭。”宁夜揉了揉宁绯的头发,笑着出门。
站在门口的他,乜嘢着眼道:“奚奴,还愣着做什么?跟我过来。”
宁绯轻轻在奚奴背后推了一把,然后看着两人离开的身影,发了一会儿呆。他摸摸自己的头发,然后把右手搭上了
左手,那串三途河石子做的手链,带着宁夜的味道。
等那两人彻底没了踪影,宁绯把衣袍一捞,塞在腰间,跳进他屋前的那片花海里。
宁绯拨拉了一阵花茎,暗自嘀咕,哥哥方才扔的是这方向啊,怎么就找不见了呢?他来回寻了三趟,脚上粘满了泥
,裤脚早已被叶片上的露水打湿了,可他还不死心地想再找一阵,就听远处下人说话的声音传来。
宁绯把身子一蹲,整个人藏在了花海里。
被下人看到自己这狼狈样子,还是为了找一个死奚奴给自己的锦囊……真是,没脸见人。
宁绯爬回床上的时候总觉得心里憋闷得荒——竟然找不到,还花了那么大功夫——他长叹一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
实地开始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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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儿闹久了,抱着郎奚小睡了一觉,三更天的时候不知怎么醒了一次。
天光微亮,身边的人呼吸平缓,显然是睡熟了。
宁绯拿手去摸郎奚的脸,哪儿是眼睛哪儿是鼻子哪儿是嘴,一一顺次摸了下去,心中有种满满当当的喜悦。
郎奚却老也不醒,宁绯便趴到他身上去吹他的睫毛。
暖暖的气流抚漾着浓密的睫毛,痒痒的,郎奚伸手去揉,手背在宁绯的脸上蹭了蹭,宁绯就势一口咬了上去。
郎奚啊的一声惊醒过来,黑暗里他看不见宁绯的浅浅笑靥。
“死奚奴,我睡不着,陪我说会儿话。”宁绯的整张脸陷在黑暗里,借着三更天的微弱光线,郎奚只看得见他眼里
一星光亮,如同星子掉在了镜湖里,心里顿时柔情万千。
一时间,郎奚魔障了一般微抬起头,在宁绯柔软地唇上轻轻一擦。
宁绯道:“叫你说话,谁叫你吃我豆腐了?”
郎奚只呆呆地想,这唇是只有经过情事的人才有的,却一时记不得这话是谁对他说的。长了二十来年,身边哪个人
都不可能对他说过这种话。
“死奚奴,死呆子。我困了。”宁绯翻过身去。
两人都不说话,也不知谁先睡着的,总之,第二天,两人都睡到日上三竿。
******
再说郎奚不甘不愿地跟随宁夜身后,胸中怒火翻腾。
宁夜走在前头,悠然缓步,也不说话,更惹得郎奚生气。
“你真是宁绯大哥?”此话一出,郎奚才惊觉,自己居然把腹诽之语脱口而出了。
“你看绯儿的反应,再看我们的长相,你觉得呢?”
郎奚噤声。
这两个人,说话的语气里头有一股极为相像的傲气,就连性格都有几分像啊……
宁夜忽然停了脚步,转身倚在走廊的柱子上:“怎么?绯儿没跟你说过,他有个孪生的大哥?哼,不过也是,你是
什么东西?他哪里会把心事透露你知!我们兄弟间的玩笑话,你不会当真了吧?”
宁夜指的应当是那句“我知你喜欢他。”
“哼。”郎奚转开目光,却瞟到院中地上一片槐花殷红。
一夜风雨飘摇,如痴含怨话了几家离殇。
郎奚猛一回头,发现正是那日跟丢了绯衣少年足迹的地方,而这间房,也是那日偷看他人房事的地方。不免的,郎
奚面上又是一红。
宁夜抛下一句“奚奴又在想什么龌龊东西?”,推门进去。
屋内沉沉的檀木香气扑鼻而来,这阵浓郁的味道散去后,另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几不可察,但是持久悠长。
闻到这味道,郎奚脑中一阵刺痛,只道脑袋要被劈作两半,额上青筋暴起,他两手扶额满地打起滚来。
“宁——夜!你、你给我……下、下了……什么……药?”
“自做多情!”
宁夜在屋里冷冷骂道。语落,竟也感到一阵心绞痛。他急急扶墙而出,看见郎奚满口骂爹骂娘地滚个不停,便抓住
郎奚的肩膀扳过身子一看,心绞得更加厉害。
“曼珠沙华……”宁夜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愣在当场。
宁夜的手在半空犹疑了良久,然后从郎奚鼻翼的迎香穴扫过,果然见他慢慢平静下来了。
郎奚此时却骂不出口,因为方才阵痛之时,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个绯衣少年还有一个男人的背影,不知为什么,他觉
得那幻象里的人就在眼前。
于是他只接了宁夜的话问道:“曼珠沙华?”
宁夜还在放任自己的心绞痛。
在阴司的时候,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痛苦的感觉。在那么多鬼魂念念不忘的生前事里,他看不到一丝感情。
有些时候,他会好奇自己的前世是怎样的,便去案卷里翻,却从未有一丝一毫的记录。
在阴司,哪怕是一个死胎,也是有记录的。然而他却没有。
起初他以为是判判迷糊的性格使得案卷记载有了漏洞,然而在翻阅了数千数万的案卷后,他否定了这个想法。
因为除了他自己的前世,其他的记录一条条一本本,一清二楚。
判判是迷糊,是爱偷懒,可是本职内的事情还是做得很好的。
以往,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弟弟,他可以什么都不管。可是,突然间,他觉得自己被颠覆了……
郎奚又问了一遍,“曼珠沙华?那是什么?”
宁夜在自己的迎香穴上按下去。
“我房里是曼珠沙华的香气,也叫彼岸花。没事的,那是这花香的副作用,进去吧。”宁夜信口扯了个谎,沉稳的
嗓音低低地催眠着郎奚——“进去吧,进去吧……”
“进去?”
“嗯。以后你得晚上都得睡在那儿。”宁夜指了指自己的床榻之下,“晚上要人伺侯的时候方便。”
郎奚很想拨腿就跑。这个房间里的记忆,真的很诡异……
可是,更诡异的宁夜杵在门口。
第九章:片锦
“睡吧。”
郎奚眼里最后一幕就是宁夜的笑容,从那嘴角望进去,他觉得自己眼前一片漆黑。
“砰!”郎奚重重地倒在血色的彼岸花上,鬼瓜状的花形有如捕到猎物般向中心聚拢,蓬松的花枝飞溅,又落回厚
厚的五蝠团花毯上。
暗红的绒毯刹那间绽出丹如朱砂的色彩来,五只黑翼蝙蝠在其上游走,一时间,小小一块毯子上风云骤起。
待得黑雾散去,绒毯又变回了暗红的颜色,只是五蝠团花变成百蝠团花图。
宁夜蹲下身子,扳过郎奚的头仔细端详着,微褐的脸膛闭上眼后反而透出一股坚毅之色来,是个成熟男人的样子。
他手中带起一道清流,将彼岸花吸附在掌心,一寸一寸抚过郎奚的身体。
这具身体会诚实地告诉宁夜,他究竟看到过什么样的景像。
半晌。
宁夜一闪身,那红幽幽的屋内只剩下郎奚躺在床上。淡红的纱帐,还在波动着。
那是宁夜走时带起的风。
******
宁夜再次现身,是在西院的那排下人房前。
他辨认了一下,认出左手边第三间便是方才在郎奚的幻象里出现过的屋子,便径直走了进去。
此时下人们得了骆老爷的命,在准备晚间的家宴,忙得不可开交。下人房里空无一人。
宁夜去郎奚的枕头下稍稍一探,便摸到两片卷在一起的织锦。
那种暗绿,自己真是再熟悉也不过了。他从怀里掏出另一片较为大块的,两只手并到一起,一模一样的成色。
突然之间,宁夜眼前一瞎,什么也看不见。心乱如麻。
他捻了几个静心诀,丝毫不起作用,只听耳边嗡嗡作响……一缕彼岸花的香气飘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为什么会在这里也闻到!?
宁夜的指甲骤然变长,又尖又厉,他猛地朝自己的眼眶挖了下去。
一丝黑红的血顺着他白皙的脸流下来,景象十分诡异。然后宁夜感到眼睛一阵刺痛后,视野里渐渐出现了一些景象
。
他扬手又是一爪,这次,却有了阻碍。
笃——
厉爪插入木头的声音。
“阿乐?”
阿乐正背心上宁夜的三只指甲深陷。
“不要这样子……”不要这样子总是伤害自己,虽然伤口可以愈合,但是看了会让人心痛。
阿乐把两只修长的胳膊搭在宁夜肩头,搂住他。
宁夜的指甲渐渐恢复圆润的样子,托住阿乐的背,“何苦。”
一样都是不死的身体,一样都是没有感情的身体,也许哪一天,真正知道何为情苦,便是毁灭的那一天了吧……
宁夜适应着眼前的黑暗,因为似乎从黑暗的尽头,一丝光微弱得传来。
跑动的人马越来越清晰,然后是声音,鼓声阵天……
黑压压的军马之中,城上城下两抹红色尤其抢眼。
那立马城下的绯衣少年居然在万军中不着片甲,扬起丈八红缨,将一件绿袍挑得破破烂烂。
“可笑至极。琅宣,你还道我是黄毛小儿么?!区区一件锦袍就想换得你的性命?哈哈!琅宣,你未免太低估自己
的身价了吧?”
宁夜的心一阵绞痛,如同方才一般模样的绞痛……他捂住心口,却见战场上黄沙扬起,众将士纷纷抬手眯眼挡沙。
而有几片锦袍的碎片,却附了灵气似的飘了过来,落在自己手上。
他欲低头看时,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再睁开眼,周围又是方才下人房里的景象。
手中那三片织锦,还是暗绿模样,却又像是有什么不同了。
阿乐正好端端地坐在自己肩头,背后也没有那三个指洞,仿佛一切没有发生一样。
“嘻嘻嘻……”阿乐笑了越来,朝地上指了指那一小滩黑血。
不是没有发生,而是复原了。
一共是七片……宁夜拽紧了手中的三片,然后将阿乐从肩头抱下来,嘴里呢喃着:“你也是呢,四片了。”
******
郎奚睡到酣时,被人拍醒。惺忪睡眼里,他看见了宁夜的笑脸,顿时吓得睡意全无。在他看来,宁夜的笑容要比无
数鬼怪都可怕——因为他在看见大多数鬼怪的一瞬就能识破它们的要害,而看向宁夜的时候却只有一张笑脸,那笑
容之后的是什么,不得而知。
“还不去叫你家主子起床?”宁夜见他醒了,便立到床前那面一人多高的铜镜前去整理衣冠。
幽幽的铜镜折射里,宁夜见床上那人还呆坐着,便轻笑起来:“怎么,这么快忘了旧主子了?”
郎奚只是奇怪而已,好像宁夜的态度有了变化……难以相信,他会让自己回宁绯那儿。
“那,那我去了?”
“去吧。绯儿起床难伺候着呢,别误了开饭的时候,不然你就要让你家主子挨骂了。”
郎奚诚惶诚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宁夜的房间。
一路上,他都有些恍惚。
宁夜和宁绯真的好像……就在方才,他刹那间想走到宁夜背后去替他理衣冠。如果是宁绯站在那儿的话,他一定会
说:“死奚奴,傻了吗?还不过来给我理衣角?好好跪着理,有一个褶子看我不收拾你!”
他们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到了宁绯那儿果然一阵好磨,先是宁绯墨墨迹迹地不肯起身,还不规矩地上下其手,吃尽郎奚的豆腐。
好不容易把骆小侯从床上撬起来了,又开始对诸多衣饰不满起来,把满箱满柜的衣服散了一地都是,愣是没中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