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无敌嘴唇微微颤抖,“你真的明白我想要什么?”
顾重霄微微一笑,随即胸口一震,呕出一口鲜血,身子一颤,摇摇欲坠。他勉力用剑支撑着身体,喘息数声,抬步慢慢走向对面的萧鼎臣。
萧鼎臣静立在原地,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身体却还是紧绷着,如同仍在自己的世界中殊死搏斗。
应无敌这才明白过来,萧鼎臣被封住了穴道,已经失去了神智,与当初忽然发起了疯时不同,这一次却是浑身煞气。
“鼎臣!”应无敌上前将人扶住,连忙伸手到萧鼎臣怀中摸出一只锦袋,取出一粒碧血珠喂他服下,又自顾运功替他梳理真气。
顾重霄静静站在一旁,待应无敌收了手,才道:“别随意给他用这碧血珠。”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白玉瓷瓶,交到应无敌手中,“把他带到我那里。”
第七十四章:赌局(下)
应无敌微微一怔,抬头看着顾重霄,半晌,点了点头。
顾重霄方才一口血呕出,如今却是看不出一点狼狈,只是目光渐渐冷淡下来,方才一番激烈言辞,如今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沉稳安静,语数年前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一路沉默着,应无敌双眉紧促,却也明白,这一场赌局,他来了,也就搅乱了。
顾重霄带着二人到圣教如今在江南的一处隐秘分舵,面对众人眼神中的惊讶不解,亦是淡然处之。
护卫跟随在侧,见到顾重霄,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再看一旁的应无敌与萧鼎臣二人,便自觉上前拱手道:“恭迎圣尊。”
顾重霄略点了点头,“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你们也都退下吧。”
那二人对视一眼,行礼退下。
顾重霄往前走了几步,淡淡道:“跟我来。”
“……”应无敌心中酸涩,紧紧扶着身边的萧鼎臣,心头隐隐透出一股疼痛,似乎是积淀了太久,如今开封,竟是发酵得如此浓厚。
跟着顾重霄进了内室,萧鼎臣已经安静下来,只是显得越发痛苦难以自制,情况亦是相当不利。
应无敌额上渗出一层薄汗,皱眉看着,不知如何是好,抬头去看顾重霄,却是恰巧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当年他也是这样看着,叫他猜不透,如今亦然。
“我能救他,只是,要看他究竟愿不愿放弃一些东西。”顾重霄略微移开目光,落在榻上的人身上,他眼中的淡定,叫应无敌一阵阵不安。
“那么你呢?”
顾重霄回头看着他。
“你是否也是放弃了什么,才活到现在?”应无敌开口,才惊觉声音颤抖,带着一丝沙哑。
顾重霄摇摇头,闭上眼,缓缓道:“不。我没法放弃,”叹息一声,才睁开眼,面上露出一丝惨淡,“你可知道碧血珠的作用是什么?”苦笑一声,“是让我清醒着痛苦。”
应无敌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却也只是凝神看着他。
“走火入魔不过就是真气逆行,失去理智,若是戾气重了,也就会暴力杀生,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应无敌心头猛然一紧,低头看向萧鼎臣。
“其实,这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清醒,一个人若是失去了心智,有哪里会痛苦?”顾重霄忽然转身,慢慢踱到窗边,“你不在的这些年,可曾想过,我是怎样过来的?”
应无敌怔怔抬起头来,“当初的事……”
“别傻了,当初是我瞒着你,你又何必露出这种表情?”顾重霄笑着,带着些许温柔,些许轻狂,以及难以言喻的疼惜。
应无敌深吸一口气,“你……后悔么?”
“后悔?”顾重霄冷哼一声,“这么多年,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经过千般思量的,哪里来的后悔?唯独对你,我想得太过简单。在我的眼中,除了你,便是我,但,你的世界,却并非全然都是我。这大概便是为何当初你毅然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原因吧……”
“是啊,我不如你深谋远虑,不如你绝情。我有生身母亲要孝顺,有情同手足的朋友要坚守信用,我有疼我爱我的师父要孝敬。我一直想要问你一句:当初,是为了我这纯阳之体,才会找上我的吧?看着我甘愿为你修炼冥阴,也是早有预谋的,对吧?”
顾重霄静静凝视面前的应无敌,后者紧咬着贝齿,温润的面颊上满是伤痛的痕迹,叫他心疼之余,却也隐隐高兴,当初那个冷漠的决然离开的洪舍玄青已经没有了,如今站在面前的这个人,为他伤怀。
他笑了笑,点了点头,“很难有人能将目光从你身上移开,我也不例外。如果你能为我修炼冥阴,我便要你一辈子,这就是我当初的初衷。自私,对吧?生同裘,死同穴……”
应无敌身子猛然一颤,有些窒息,心痛的难以自已,他捂着心口,半晌,微抬起面颊,“为何事到如今,你还要用这种方式来伤害我?你说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你真的明白吗?”
顾重霄走到他身边,轻声道:“你走吧……”
应无敌抿唇。
“别这样看着我,”顾重霄缓缓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应无敌那头银白的头发,“当初那头黑发那么美,是为了我全白了;而如今,却是为了这个人。”
应无敌挥开他的手,冷冷道:“你还是老样子,习惯了替别人来做决定。”
顾重霄叹息一声,竟笑了起来,宠溺的伸手揉了揉应无敌的后脑勺,“何必在我面前摆出一张小野猫的脸?因为没法放弃一些重要的东西,所以,我已经没几天好活了。一直觉得亏欠你,想要最后赌一把,可惜输了。”他笑着从怀中摸出一把雕工精致的檀木梳,递给应无敌,“当初断了的那把,想必你也扔了,原本想要送你一把新的,如今,也随你要还是不要了。”
应无敌紧盯着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里握着的那把梳子,比不上从前那把,却精致非常,花鸟祥云,一样不少。
见他半晌没有动作,顾重霄讪讪收回手,苦笑道:“罢了。不是我的,向来便不强求,今日对你,也是一样。”语罢,转过身背对着应无敌,平静道,“等他清醒,再做决定也无妨。”说完,启步往外走。
“等等……”
顾重霄定住脚步。
萧鼎臣被一阵激烈过一阵的头痛惊醒,身体疲软,胸口如同压着千斤巨石。他深吸两口气,睁开眼睛,渐渐适应光线。
这是一间他没有任何记忆的房间,却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也没有人。
他隐约记得一些,心底里有些不安,亦不确定应无敌是否真的出现过,或是他这一番昏迷失去理智究竟过去多久,至于顾重霄,他是确确实实赢了他,若不是最后真气逆流……
掀开被角坐起身来,萧鼎臣一惊,赫然看到枕边的锦帕包着的事物,怔怔看了一会儿,胸口越发憋闷,最终还是伸手拿起来。
打开来,里面正是两块一模一样的屠龙令,下面压着两块古旧的羊皮纸地图。
萧鼎臣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握着屠龙令的手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起身推开门,径直往外走。
门外没有守卫,庭院中空空如也,看不到任何人。穿过回廊,萧鼎臣停下脚步,迎面走来的人低垂着头,一头银白的长发柔软飘逸,莹莹然好似仙人。
应无敌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萧鼎臣,惊讶一扫而过,随即平静,“我正准备去看你。”
萧鼎臣默默看着他半晌,目光冷锐,确实不曾开口说一个字。
应无敌显出些难过来,别过头移开目光,“你要的,我已经都给你了。只是……”
萧鼎臣猛然抓住他的手腕,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目光已是冷冽,“跟我走。”
“……”应无敌抬起目光,静静看着他。
僵持的空气带着初秋的风,微微发凉,萧鼎臣那双眸子依旧有着叫人失神的魔力,只是应无敌又低下了头去。
萧鼎臣缓缓松手,退开一步,“‘有些东西既然本也不是属于你,那又何必强求?’如今,我终于明白。”他低笑一声,从怀中拿出那锦帕裹着的令牌和地图,“这补偿,倒是厚重。”
应无敌心底莫名一痛,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如今又为何露出这样受伤的表情?所谓补偿,也并非是补偿。
“鼎臣……”应无敌从怀中取出一只羊脂白玉的小瓶,和一本册子,递给他。
萧鼎臣低头看着,默默接过,面上超乎寻常的平静。
“这是他给你的?”
“是。”
“……”萧鼎臣冷笑一声,将两样东西交还给他,“其一,我没有理由受此恩惠;其二,没有这身功力,我将什么都不是;其三,若是你选择他,就不要心怀愧疚。”
应无敌听他说完,心中隐隐泛起涟漪,他终是不愿放弃,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萧鼎臣见他如此失神模样,终是轻叹一声,摇了摇头,目光也柔和了些,轻声道:“我对你说得每一句话,自会遵守,你若累了倦了,我便放你离开。所以……”说着,他揽臂将应无敌抱进怀里,自然而然,一如往日,“我们不会再相见了。后会无期。”
应无敌猛然抬头,方欲抬手去抓他衣袖,怎奈萧鼎臣一个旋身,竟是头也不回,去得如此潇洒决然。
“……”应无敌低头,紧盯着手里那本他亲手誊抄的心经和那一粒化功丹,那能救萧鼎臣一命的药方还未送出,对方却全然不需要。“后会无期……后会无期……”
静立许久,应无敌涩然一笑,转身对着回廊尽头月门边的顾重霄道:“看,走得如此决绝。跟当年的你一样。”
顾重霄一愣,起步往前走,“你舍不得了?”
“你说呢?”
“我有些猜不明白,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应无敌转过身,淡淡道:“你身子不好,我送你回房吧。”
顾重霄有些诧异,随即笑了笑,“何必岔开话题?我身子怎样,倒也不算大事。”
应无敌皱眉,“你定是要我说不可?”
顾重霄摇摇头,“你若不愿说,我便不问。”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你说你要给我我所想要的,我却知道这是个天大的谎言,如今,我给你三年时间。也用这三年来戳穿你。”
顾重霄一愣之下,放声大笑,“此事就快了了,这一次,我定不会食言。只是……也许用不了三年。”他上前一步,揽住应无敌腰肢,低头吻上他微冷的淡色唇瓣,轻触过后,又离开,“我今日才觉得,这世上最残忍的人,莫过于你了,青玄。”
应无敌闭上眼,“重霄,我们彼此彼此吧。”
卷二·屠龙令·完
卷三:天下第一
第七十五章:对月饮
江南秋色如许,竟是醉人。这般清澄爽朗,倒是别样叫人留连。
萧鼎臣坐在楼上,静静望着楼下一片繁荣景象,却一如既往的如同置身世外。茶水已经凉了,小二端着新沏的茶水上来,门外的侍卫向雅间中坐着的萧鼎臣望了一眼,放他进去。
萧鼎臣侧头看了一眼,摆了摆手,“不必了,下去吧。”
小二不敢正视,连忙应了,急急忙忙退出去。
雅间的雕花木门合上片刻,便听门外一阵脚步声,一人开口道:“公子爷,人已经到了。”
萧鼎臣沉吟片刻,道:“让他进来吧。”
不过片刻,走进来两个人,倒都是萧鼎臣见过的。
进来的正是当初流星寨遇到的应无敌的“故人”欧阳流星,裴凌跟在身侧。
见到萧鼎臣这般淡然坐在楼上饮茶,欧阳流星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那边朝廷与各大门派斗得如火如荼,缥缈峰如今已是大难在即,他竟还如此气定神闲。
萧鼎臣侧过头,看他一眼,开口道:“你若是来找他,那便慢走不送。”
欧阳流星一愣,随即黑了脸,一屁股坐在萧鼎臣对面,蹙眉道:“什么意思?据我所知,当初那场夺剑的盛会,他可已经成了缥缈峰的神秘要人了,你如今却说他不在你身边?”
萧鼎臣抬起头,目光带着寒意:“我与他之间既没有协议也没有誓言,他要走便走,要留便留。”
欧阳流星一时语塞,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究竟发生何事?还是……因为顾重霄?”
萧鼎臣挑眉道:“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欧阳流星一阵无奈,萧鼎臣此人也太过无趣了些,总算也是有些“交情”,如今却这样一副冷淡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来,自然是有些事情要了解,也有些事情要让你了解。”欧阳流星盯着萧鼎臣的脸,想了想开口道,“事实上,是有人来找过我,否则,我也不会知道顾重霄见到了他。”
萧鼎臣仍是一脸冷淡,一脸的不在意。
欧阳流星也倒是不在意,接着道:“或许无敌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就算他与你不曾相识,顾重霄终有一日会回来,与你一战。”
听到此处,萧鼎臣神色微变,目光越发深邃。
“看来,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啊。”欧阳流星轻笑一声,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不知你是否知道,多年前江湖上盛传的一个消息,屠龙令在手,便可叱咤江湖,称霸江湖。但,却不知此事,只是个江湖悲剧。当年缥缈峰峰主,与江湖正道众门派一同覆灭了风云圣教,而这风云圣教正是如今江湖上炙手可热的新门派,也就是圣教。说来倒真是灵验,得到屠龙令的人确实在江湖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萧鼎臣冷冷打断:“直说吧。”
“我只是在告诉你,顾重霄重出江湖,不过是夺回属于他自己的一切,而缥缈峰不过是一群江湖败类丑恶的结晶。”欧阳流星说得铿锵有力,丝毫不留情面。
萧鼎臣冷笑一声,“原来是来让我束手就擒的?”
“那倒不是。只不过不想看你输的不明不白,如今看来,无敌离开缥缈峰,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听到这最末一句,萧鼎臣目光顿时冷冽,只是随即被一声冷笑带过,“既是情理之中,你来向我要人岂不是可笑。”
欧阳流星站起身来,“是我看错人了,原本我是以为,如果是你,能做到也说不定。”
萧鼎臣皱眉,有些不解。
“前段时日你带着他回清景城了吧?我没想到,短短数月,你二人之间便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若说不羡慕是假,只是没想到……”欧阳流星叹息一声,有些不易察觉的失落,“有些人,即使一辈子也忘不了,伤痕却仍旧没有办法复原,我并不相信无敌会那么容易接受顾重霄,回到他身边。就算当年有许多的无奈和隐情,也不可能。无敌是怎样的性子,我想你应该也清楚,外表不羁,对什么都不在意,可到了触及底线的时候,有比任何人都还要顽固。”
萧鼎臣一愣,抿唇看着面前这个比他还要年轻几岁的男子,沉默片刻,低声笑了起来,许久,摇头道:“是他要走,我萧鼎臣并非纠缠不休的人。况且……我已发誓,今生再不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