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流星皱眉,顿了顿摇头道:“他要走……你却不能留?”
“留来何用?”
“……”欧阳流星还想再多说什么,抬头见萧鼎臣脸色有些苍白,已露出些疲惫之态,遂收了言语,沉默了片刻,终是叹息摇头。
裴凌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听着,气氛沉静下来,一时竟有些死气沉沉。他忽然开口打破沉默,“萧盟主看似强硬,实则竟是如此软弱呢。既然如此,我们这一趟来,也就没有必要了,寨主,我们何不先行告辞?”
欧阳流星愣了半晌,转过头去,果然见萧鼎臣愣在原地,脸色又阴沉一分。
“告辞。”欧阳流星一拱手,看了裴凌一眼,略有些无奈,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萧鼎臣坐在原地,慢慢合上眼。
应无敌的底线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是他自己的底线,或许便是这不能触及的软弱。悲伤也不哭,快乐也不笑,爱了不说爱,恨了也不知该去恨谁……
与其说,他潇洒离开,不如说他害怕了,害怕从应无敌口中听到拒绝的言语,所以他逃了,并且准备逃一辈子。
扬州,柳岸,苍桥明月,依稀眼前景色,尤胜当初。虽说秋冷,却也是风平浪静,月色如霜。
斜斜倚在岸边一棵柳树旁,席地而坐,一袭白衣染了露水,略显单薄。
萧鼎臣目光清淡,虚空落在水中。依稀琴声犹在,翩然舞姿不曾停歇。他忽的面上泛起一丝笑意,倒是有些叫人心疼的寥落。
为何应无敌这样分不清东南西北,时而糊涂,时而精灵古怪,“作恶多端”,没心没肺,视财如命……的怪胎,也能弹出那样醉人的琴曲?
但,终究,那琴曲不是为了自己。
仰头,酒壶中芬芳的酒液顺着唇角流下脖颈,打湿了衣襟。就还是那“隔墙千家醉,开坛十里香”的好酒,当初不醉,今日看这月色,倒觉得有了一分难得的醉意。酒入喉头,一阵热辣。
借着月光,萧鼎臣对着露出衣袖外的一截手臂愣了愣,上面蜿蜒着一些赤红的印记,炎阳入体,竟然已经强压不住了。
“还有兴致喝酒,看来是没事。”对面桥头传来一阵低笑,抬头去看,一身鲜艳红衣的人影凌空跃下,落在萧鼎臣身边,随他席地而坐,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小坛酒来。
潇湘忽然出现,萧鼎臣并不吃惊,也只是看他一眼。
“真想不到我潇湘今日竟然有幸见到萧大盟主借酒消愁的狼狈模样!”潇湘忽然凑上前,鼻息相闻,“要不要我牺牲一下,用身子安慰安慰你?”
萧鼎臣挑了挑眉,自顾自喝酒,懒得理会他。
潇湘退开一步,“不要就算了,只是见你这般模样,觉得心痒。”他眼眸带笑,自有一番媚态和风情,许久不穿的夸张艳红的衣衫此刻在月光下尤其艳丽邪魅。
“怎么,玩厌了?”
潇湘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话里的意思,笑了笑,“他可是好人家的少爷,是要娶妻生子的好男儿,我这种身子哪敢去误了他?何况,多亏了那小子,我是许久不曾纵情了。怎么样,今晚陪我?”
“你既然来了,我要你替我查探一件事。”萧鼎臣忽然道。
潇湘愣了愣,翻了个白眼,“我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自然。”
“答得这么快做什么?我若要你陪我一晚,你可愿意?”潇湘放肆的笑着,“我倒是以为你对除了应无敌之外的男人都不感兴趣。”
听到应无敌这三个字,萧鼎臣皱了皱眉。
“他可真好命……”潇湘侧身靠在柳树的另一边,与萧鼎臣并肩坐下,面上带着淡淡笑意。
萧鼎臣沉默了片刻,摇头道:“只怕恰好相反吧。”
潇湘摇摇头,“谁没有个过去?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痛苦的事总是多过快乐的事。你是,他是,我也是。只看最后,能得尝所愿的却是少数。而他,却是那少数之中幸运的一个。起码,有两个人肯真心对他……”
“……”
“我听说他离开缥缈峰了,只是没有想到,你在这里对月空饮,好不寥落。”
萧鼎臣平静道,“如今我孤身奋战,他不在缥缈峰也好。”
潇湘一愣,诧异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萧鼎臣默默不语,半晌才道:“我们分别前,他将地图与两块屠龙令交给了我。”
潇湘一惊,随即笑道:“你就这么告诉我了,不怕出事啊?”
萧鼎臣冷哼一声:“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怕什么?”
“那倒也是。”潇湘想了想,又道,“只是我大哥给你送的这份大礼,似乎太过了。我只觉得……你心不在此吧?”
“我要你替我查一查当年有关风云圣教的事情。”
潇湘狐疑道,“你不会是……”话到嘴边,却问不出口了。
萧鼎臣也不答,也只是默默饮酒,在不开口说半句。
月朗星稀,良辰美景之下,转眼,酒壶酒坛也都空了。潇湘站起身来,“我原本以为你真是为了屠龙令,到时我看错了。无论如何,我会帮你的。”语罢,转身便向桥便走,走到一半,忽然道,“若是那小子问起我,便说我不知去向了吧。”
萧鼎臣微微诧异,抬头看着向桥边走去的人影,脚步虚浮,竟带着些许醉意。他怎会那么肯定那少年要问起他?若是要问,也定不会是问他萧鼎臣的吧?竟真是醉了。
第七十六章:楼上之围
就着醉意,背倚柳树,萧鼎臣朦胧间竟然睡着。
身边传来一声低笑声,萧鼎臣睁开眼,眼前出现一张放大的脸,正睁着一双大眼睛凝视着他,那满眼的笑意异常的不真切。他下意识伸手去摸他的面颊,却是忽然愣住。
这少年比应无敌看上去要年轻些,笑起来的感觉依稀有些相像,但终究不是,况且,应无敌那一头黑发全白,自然不是这样一头青丝。
对方似乎也愣住,眨了眨眼睛。萧鼎臣收回手,站起身来,转身沿着街道走去。
那少年忽然回过神来,对着萧鼎臣背影骂道:“大胆!竟然摸本公子的脸?”
萧鼎臣顿了顿,叹息一声,继续往前走。
那少年似乎被萧鼎臣这样冷淡的漠视惹得有些火大,快步追了上来,“看在你长得这么美的份上,本公子原谅你了。可是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还不快跟本公子道歉?”
萧鼎臣直觉无语,说他美的,倒还真是挺少,除了应无敌之外,这不知死活的少年倒是第二个。
少年轻笑一声,“喂,三更半夜,你怎么会睡在柳树下?”
少年略显聒噪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回荡,萧鼎臣却是没有任何心思理会他的。
见他不肯回答,少年绕到前方,一身藕色镶蓝锦衣随风一荡,“你是哑巴啊?啧啧啧!真是可惜。你不肯告诉我你的事,是不是觉得不公平?那这样好了,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夜半出现在这里,你也告诉我,怎么样?”
萧鼎臣停下脚步,皱眉看着他,略显不奈。
“不做声就当是你答应了!”少年一双大眼睛笑得弯弯的,“我啊,是离家出走来到这里的,我想看看江湖豪杰都是什么样的,是不是真的杀人不眨眼。”
萧鼎臣冷笑一声,“你若是在不让开,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杀人不眨眼。”
少年倒是一点不担心,摆摆手,“你别吓唬我了,你身上可没带着刀啊剑啊的,况且你除了冷冰冰的脸,怎么都像是偏偏公子。”说着,他也是不客气的拍了拍萧鼎臣的肩,“呐,本公子现在也没处可去,不如就去你那里将就将就好了,话说这夜里还真是有点冷了。”话音刚落,少年便捂着嘴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道,“还愣着做什么?走走走。”
萧鼎臣望着这少年耍无赖的样子,与那人倒真是如出一辙。嘴角不由牵起一丝苦笑来。
清景城中近来亦是不太平,这座城原本也并非是朝廷干预的,只是最近,多了不少官兵不说,就连各处的要道也都之一封锁。
南宫景既不向朝廷效忠,亦不表明坐守结盟的态度。因此,朝廷亦不敢强加干涉清景城事物。
浮光掠影楼往常都是一派热闹,门庭若市,无论是乱世还是太平,也都是个好地方,如今却是一派冷清。
楼外匾额蒙上了一层红纱,门外守着一队佩刀精兵,连半只苍蝇也进不去。
多日做不成生意,楼里倒是也还安静,该吃饭时便吃饭,该睡觉也就蒙头大睡。这里的姑娘少爷哪个又是不曾见过世面的?
流玉卸了一脸的浓厚脂粉,露出一张小家碧玉的清丽脸庞,倒真是与这等风尘之地格格不入,也难怪她要施如此浓重的脂粉。
“流玉姐姐,楼主已经这么久没回来了,莫不是出什么事了?”紫穹叹了口气,面上满是担忧之色。
流玉看她一眼,“你知道什么?现在这儿被官兵围着,我们做不了生意是小,就怕那些人真的找到楼主。”
“这些年浮光掠影楼也都平安无事,江湖上的事,朝廷也难以插手吧?如今专程来找楼主又是何等用意?”
流玉摇了摇头,“看看再说吧,我已经派人通知他不要回来了,只不知派出去的人是不是能找到他。”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厮慌慌张张道:“流玉姐姐!不好了,那个季将军亲自过来了。”
“什么?”流玉猛然起身,面上亦是苍白,一面担心潇湘安危,一面担心这季元君拿楼里人开刀要人。“你先下去,我马上便到。”
“流玉姐姐,若是这姓季的敢胡来,我们楼里的兄弟姐妹就算拼死,也不能让他欺在头上,何况楼主对我们都是有大恩的,若是受不住这浮光掠影楼,一死又何惧?”紫穹咬牙道。
流玉笑了笑,面上也恢复平静,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傻瓜,谁都不会有事。若是我受不住你们,那混蛋回来还不找我麻烦?不会有事的。”
“嗯。”
季元君派人围了这里,倒是有些时日了,只可惜要等的人却是迟迟不出现。他这下年性子越发沉稳了,等人一事,倒也不急。
坐在花厅喝了一杯浮光掠影楼特有的百花酿,尤觉香气扑鼻清雅甘甜。
“季将军来了,真是蓬荜生辉,小女子流玉,有失远迎,还望季将军见谅。”流玉笑着行礼,自是端的大方受礼,毫不造作。
季元君点头笑道:“这浮光掠影楼果然与别处不同,不必多礼。何不坐下陪在下喝一杯酒?”
“将军客气了。”流玉淡淡一笑,坐下,执酒壶倒酒,“将军请。”
季元君拿起杯子,倒也不急着喝,放在鼻尖闻了闻,“这酒时隔多年再尝,味道竟也叫人无限怀念。”
流玉一惊,但不曾记得这人到浮光掠影楼来过,若是说喝过这酒,亦是不太可能。浮光掠影楼的百花酿闻名江湖,倒也并非人人能喝到。除非……潇湘亲手酿的酒,在来到这浮光掠影楼之前,倒有可能有人喝过。
见季元君一脸平静沉稳的样子,越发觉得此人不简单。
“将军若是喜欢,楼里倒是还有几坛。”
季元君忽然站起身来,环视一周,忽然口气冷下来,“哼……这百花酿倒是被他哪来招待恩客了。”
流玉微微一愣,这话自然说的是潇湘。
“我今日来,倒也并不想为难你们。只是潇湘若是再不露面,只怕我也就只能逼他出来了。”
这话说得七分威仪,三分冷漠,流玉沉默片刻,轻叹一声:“不瞒将军,楼主已经消失数月不见身影,半点消息亦不曾送回楼中,我们亦是无可奈何。”
“消失数月?”
“正是。”
“既然如此……”
“不要为难流玉了。”循着这声音,厅外进来一人,门外侍卫不知是否该阻拦。
潇湘一身鲜红衣裳,叫人不注意到也不行。流玉顿时皱眉,瞪他一眼,转头去看身边的季元君,已是一脸高深莫测,看着潇湘,看不出喜乐。
潇湘缓步上前,走到季元君面前,面上平静,双膝跪地,垂首道:“潇湘见过平武侯。”
季元君面色骤变,冷声道:“看来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侯爷如今今非昔比,统领将士定边有功,小人一届江湖中人,不敢高攀。”
话一出口,已惹来对方怒意,一手落下,轰然一声桌子便散了,酒水撒了一地。“既然你这么想伺候男人,那我变成全你。从今日开始,你便到我身边伺候。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我便放了这楼里的人。”
潇湘嘴唇苍白,咬牙道:“侯爷抬举了,这楼里的,潇湘哪里在乎的过来,若是侯爷不嫌弃潇湘身份卑微,潇湘自然愿意伺候侯爷开心。”
流玉心里不由担忧,看着二人绕来绕去,只怕是旧人相见了,如今情势,也只能按兵不动,见机行事。
季元君冷笑一声,“来人。”
“是。”门外一众精兵回道。
“将西院的人全都下到大牢中。”季元君随口道,目光确实对着跪在堂中的潇湘。
“且慢。”流玉上前一步道,“季将军何必如此?若是楼中有什么怠慢之处,还望将军大人大量。楼主他……”流玉目光一转,倒不知今日潇湘这是怎么了,平日里的圆滑全都不见了,如今倒像是只刺猬,暗暗使了个眼色,转而道,“楼主他常年也都是不曾亲自接客的,不过将军侯爵之位在身,身份高贵,自然与旁人不同。方才一番话,实则是冤枉了楼主。”
季元君摆了摆手,上前两步,负手立在潇湘面前,“如此,那倒要先验一验了。”
潇湘跪在地上不动,季元君正欲发火,流玉连忙道:“楼主,季将军爱喝你酿的百花酿,我再去取来。”
潇湘身子一颤,抬头看向季元君,后者皱眉,别过头去。他苦笑一声,看着流玉转身出去,临出门,仍是目露担忧之色。
“主人,小七错了,请主人责罚。”潇湘闭眼,出乎意料的乖巧可人,趴在地上,肩背都显得单薄纤细。
“哦?怎么忽然想通?莫不是不愿当着情人的面说出口。”季元君蹲下身来,满脸笑意,一手挑起他那尖瘦的下颌。
“不是……小七的身子,如何再抱女子?”潇湘勉强咬牙道。他面上血色尽退,说不害怕,那是假的。面前这个人明明问问儒雅,冷静沉稳,在武将中是少有的文武全才。
可是,从他习武以来便是在季元君身边,周旋于官场上的所谓权贵之间。这人爱他时便是温文和煦,利用他时却是从不顾及他的死活,心狠手辣。
当年却是痴傻,心甘情愿为这人做尽一切,不管是攀附还是杀戮,终是不怨不悔,只当他是无可奈何。他能将他送上别人的床榻,应该也是不愿意的吧,要怪也只怪自己长了一张这样的脸。
可是到头来,终是落得人不人鬼不鬼,虽主仆一场,缘分已尽。小七逃了,江湖上从此有了一个隐匿花丛的潇湘公子。
倦客平生行处,坠鞭京洛,解佩潇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