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下定决心要以血腥的霹雳手段惩前毖后,但紧张和愤怒之后,刘彻却又感到万分疲惫。
刚才,负责御史中丞臧宣前来觐见,向他奏报自己发现还有诸侯被牵扯进这个案子,想请刘彻准他继续放手查办时,刘
彻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悄悄查着吧,动作不要太大,牵扯不要太多。”
臧宣对他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感到很惊讶,微微愣了一下,这才领旨告退。
刘彻却在见他走出宣室的同时,倒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王顺,叫卫青来陪陪朕。”忽然很怀念那个温柔的怀抱,哪怕他什么都不说,就象过去一样,安安静静地搂着自己,
便能安心不少。
“陛下忘记了,城里城外都冻死了人,早上陛下不是遣大将军去巡视安置情况去了么?”
是啊,他被自己派走了,怎么就忘记了呢?其实,哪怕他就在自己身边搂着自己,当年从内心透出的温暖,却也不知还
剩得下几分。
“朕倒忘了。”这样的天气不知还要持续多久,终需派个信得过的人去看看,自己才放得下心,不然只怕还要死人。
“王顺,准备准备,朕要微微服出宫。”
“陛下,你看这天冷得,您可要保重龙体啊。”虽然这样叨念着,王顺却终是不敢怠慢,立刻准备好了微服出行的马匹
。
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地龙也烧得旺旺的,虽说终归还是有些寒气,却已经是十分的温暖舒适了。
平阳公主在腿上搭了块虎皮褥子,顿时感到腿又暖了些。壶中是温好的酒,风晾得正好的肉脯让人平添几分酒兴。自己
的丈夫去世已经好几年,日子纵然富贵却也寂寞,若是平时,现在也许就到皇宫里去和卫子夫拉家常消磨时光去了,现
在漫天风雪,出不得门,只能待在家中自斟自酌。
倒满一樽酒,慢慢饮下,温热的酒气直达腹底,再向全身发散。
“皇姐好兴致,能给弟弟尝尝么?”
忽然响起的沉厚语声让平阳公主吓了一跳,侧头一看,但见刘彻单手挑开水红色的帘幕,扬眉望着自己,神色温和。
“陛下怎么来了,这么个天,也不怕冻着。”平阳公主赶紧站起身来,拍掉刘彻肩上的雪花,拉着他在榻上坐下,又取
出一块虎皮毯子给他盖上。
刘彻也不客气,任由平阳公主给自己斟上了满满一樽酒,端起来慢慢品着。
“朕是专程来陪姐姐喝酒的,要说咱们姐弟两夜好久没有单独在一起喝过酒了。过去只要一下雪,你就在躲在屋里烫了
酒,叫上南宫皇姐和隆虏皇姐一起偷偷地饮。记得有一次,朕正好撞上,还大闹了一场呢!”想起当年姐弟们在一起的
时光,刘彻的目光渐渐亮了起来。
“可不,害我们被母后罚,南宫恨死你了。”平阳公主也陷入回忆。
“可惜后来南宫皇姐去了匈奴,我们姐弟四人就再没有一起喝酒的机会了。”说到这里,两人皆一阵喟叹。
刘彻忽地四周环顾了一圈“姐姐,怎么就你一个人,襄儿呢?”
“在自己屋呢,臣姐这就叫他过来拜见陛下。”说着便要叫你人。
刘彻急忙阻止“哦,不用了,朕也坐不了多久,只想和姐姐说说话。”
“要说陛下好几年没来臣姐家了,今天可是惊喜。”平阳公主说罢双手端起酒樽,向刘彻敬酒。
刘彻仰头一饮而尽,又自己切了快肉脯放在嘴里细细嚼起来,直到把那肉脯彻底吞进腹中,才道“皇姐,朕有件事想和
你说说。”
“陛下请讲。”
“朕琢磨,襄儿也不小了,是该成家了,朕这个做舅舅的可说过,要给他指婚的。”
“可不,陛下,都二十五了。”平阳公主无奈道。
“你看把卫长嫁给襄儿怎么样?”刘彻的话让平阳公主又是一惊,卫长是嫡长女,地位非同一般,这可是天大的恩宠,
今天出乎意料的事可真不少。
“卫长?臣姐听说陛下不是要把她许给霍去病么?”
刘彻摇了摇头“那小子心性不定,还是算了吧。朕觉得还是襄儿持重得好,再说你是朕的亲姐姐,襄儿又是大汉最显赫
的列侯之一,朕看和卫长是最合适不过。”
“那臣姐可要谢谢陛下了,其实,襄儿早就喜欢着卫长,开初觉得她太小,就等了些年,刚说来提亲,又听说陛下想把
卫长许给霍去病,这不,伤心好些日子了。要是他知道陛下赐婚,还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平阳公主也是才知道儿
子的心思,正后悔自己没早跟刘彻提,现在一听刘彻的话,不禁大为高兴。
“那就这么定下来了,赶紧选个日子把这事办了,咱们姐弟本来就是一母同胞,这下可更是亲上加亲了。”刘彻哈哈一
笑,又满饮一樽酒。
“再快也要三四个月,列侯尚主可不是小事,其间的礼数多得很。”平阳公主掩口笑道。
“是不是小事,要好好准备,慢慢来,他们的事只要定了,就不着急。朕第一次嫁女儿,一定要风风光光才是。以后襄
儿就不仅是朕的外甥,还是朕的女婿了。好,好!朕还得大大得赏赐他才行。”
平阳公主正想点头附和,心中却忽然一动。他们的事不急,那么谁的事情该急呢?看来自己的皇帝弟弟今天来自己家,
绝对不是随便坐坐,也不是来给自己的女儿和外甥做媒,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才对,但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帮他
什么呢?
平阳公主不动声色,她心里明白,该开口的时候,弟弟终是会向自己开口,她,只需慢慢等就行了。
第116章:社稷
“姐姐,弟弟昨天晚上梦到父皇了。”刘彻把一颗刚上来的栗子捏在指尖把玩了片刻才道。
“哦?父皇说什么了?”刘彻自从做了太子,便再没称过自己姐姐,都是叫“皇姐”,现在忽然又回到了儿时的称呼,
虽说听着暖和,却可见已有点酒意,平阳公主不不着痕迹地用浆水换下温酒。
“父皇怪弟弟让宗室流血,朝廷不安。”刘彻刚品了一口杯中物,发现不是酒,还是当做酒般饮下。
“人心不足,怎么怪得了陛下。想弟弟这些年来,对诸侯王们也是够宽宏的了,只要不是大毛病不都是给遮掩了,他们
也太……。”平阳公主有些愤然。
“所以父皇骂朕,说朕是先纵后诛,不好好管住他们就是在效法郑伯克段,归根结底还是朕的错。”刘彻似乎有点伤感
,平阳公主从来没见过他这副神情,不禁呆了呆。
“朕琢磨着,这帮宗室是该好好管管了,不然老是异想天开,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所以朕前几天任命汲黯做了右内使
,汲黯是个直性子,软硬不吃,以后就叫他帮朕盯着朕的这些叔伯兄弟侄儿们。”
“陛下圣明,汲大人虽然死板了点,却是敢说敢做,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诸侯们就是想收买他,也找不到地方下手。”
平阳公主听刘彻居然用汲黯来做右内使,负责宗室事务,不禁暗暗叫绝。这个连刘彻都头痛不已的人物,不定会把那些
诸侯王爷们折腾成什么样。
“但是单靠汲黯怎么行,一个迂腐书生,最多也只能看着,诸侯王那个是省油的灯,谁会真的怕了他。所以朕琢磨,还
要弄个真的让他们忌惮着的人压着他们,让他们一点那念头都不敢转。”
“他们能忌惮谁……陛下是说卫青?”
刘彻笃定地点头“既然他们怕卫青,那朕就让卫青压着他们。”
卫青压着?卫青一个外臣,纵然权位再高也不好过问宗室之事,平阳公主心中大感疑惑“陛下不再怀疑大将军了,这样
最好。”
刘彻眨眨眼,轻嘘了口气“朕从来就没怀疑过他。”
“陛下不是说……”
平阳公主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彻接了过去“朕是信任他的,他是朕身边出来的人,朕怎么会不了解他?”这话刘彻说的不
假,他确实没有怀疑过卫青,但作为帝王,他必须得防着一切有能力造反的人,诸侯王们如是,卫青也如是。
“还有,诸侯们不安生,也和朕没有立太子有关。国无储君,他们都琢磨着朕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便可以浑水摸鱼,朕
这个位置,诱人着呢。所以朕想,还得赶紧立太子。”
平阳公主不敢接口,这种话题太过敏感,即使自己是天子最亲近的姐姐也得回避着。本来这事刘彻实在不必跟自己说,
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据儿是嫡长子,要立太子自然该是他。”刘彻说着抬眼看了平阳公主,平阳公主只得附和道“陛下圣明。”
“也没什么圣明不圣明,要说本就该是他,而且,这样一来,卫青就是太子的舅舅了。”太子的舅舅也就是未来的帝舅
,和现比在自然又进了一大步,确实任谁也得顾忌着,即使诸侯们见了也得让上几分。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陛下好法子,这可是一举两得了。”
“可是,弟弟还是觉得不行,就算他是太子的舅舅了,毕竟还是不是皇家的人,而且虽说职务是万人之上的大将军,爵
位却还是个列侯,气势总还不够。”
“陛下,我大汉又祖训,非刘氏宗族不得封王,陛下可别忘了。”听刘彻嫌卫青的爵位低,平阳公主不得不提醒刘彻,
怕他犯糊涂。刘彻的任性顽固平阳公主一清二楚。
“看姐姐说的,这个朕怎么会不知道。”
“那陛下的意思……”
“不能封王,但做诸侯王的丈夫总还是有法子的。”说这话时,刘彻双眼热切地望着平阳公主。
听清弟弟的话,平阳公主的心一阵狂跳“陛下,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他若做了你的丈夫,自然就是皇家的人,和朕的关系也就更加亲近。而且你是朕一母所生的皇嫡长女,朕
的姐妹里也只有你一人是位比诸侯的长公主,卫青做了你的丈夫,又是封户两万的列侯,难道不能让那些个诸侯们让上
几分?你想想看,有了这样一个人在朕身边,就算什么都不做,还有那个诸侯敢不老实?”
“陛下,大将军正值英年,臣姐这年纪和他也太不合适了,只怕别人要笑话。”平阳公主无奈,只得实话实说。
“姐姐那里老了,这肤若凝脂面若桃花的,还是大汉最尊贵美丽的公主,若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姐姐最多二十七八岁,
朕看你们般配得很。”
“陛下!”
平阳公主欲言又止,终还是道“陛下,卫青是臣姐当年送给陛下的娈宠,此事很多人都知道,如果他成了臣姐的丈夫,
天下人耻笑的只怕不是臣姐,而是我皇家。”
“很多人都知道?他们知道什么?这些人无非是看着卫青在宫里住了几天自己瞎猜的,朕可什么都没说过。只要姐姐和
他成婚,朕自然会派人散播些言语,说他当年在姐姐府上时就对姐姐有情,只是那时平阳侯尚在,自己又身份低微,这
才忍了爱意,却一直不娶妻,为的就是等着姐姐。前段时间,姐姐玉体维和,皇后感念姐弟之情将姐姐接入宫中养病,
大将军情深意切,征得朕许可,随之入宫,日夜照料,直至姐姐痊愈。”
平阳公主被刘彻的想象力弄得哭笑不得“那怎么可能,他那时才多大?”
“十二岁的男孩子懂事的多着了,有什么不可能的。”刘彻不悦。
平阳公主还是觉得不妥“陛下,这些子话,骗骗老百姓还可以,朝廷上的大臣们个个精得鬼似地,怎可能相信。”
刘彻一声冷哼“能骗老百姓就行了,那些个大臣们,只要是朕让相信,他们就不敢不信,别说乱嚼舌头,便是腹诽也是
死罪!”刘彻神色狰狞起来,咬咬牙近乎恶狠狠地道“要树立大将军的威信,卫青的名誉便不能受损,姐姐嫁给他,本
身就说明他的清白,谣言不攻自破,姐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到时候天下皆知大将军情深意重,公主慧眼识英雄,自
然又是一段千古佳话。什么娈宠佞幸,皆是无稽之谈,若卫青是姐姐送给朕的娈宠,又怎会做了姐姐的丈夫?”
要挽回卫青的声名,这确实是唯一能见点效果的法子。
平阳公主发现自己接到了一块烫手的山芋。作为一名皇家公主,政治风云的变幻见得多了,岂会不明白这其中的厉害。
明显卫青既是刘彻的情人,又是刘彻防备着的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两人间的纠葛已够复杂,哪里还容得其他人再
去插上一脚?所以从自身的角度考虑,无论如何都不该答应这门婚事。
“姐姐,这不是朕一个人的事情,是刘氏宗族的事,也是大汉的事,你是大汉长公主,为国尽忠效力是你的本分,朕看
,你还是不要推了。”刘彻的口气依旧柔和,言语的内容却强硬了起来。
平阳公主暗自叹气,知他今日是不肯罢休了,其实公主的婚姻很多时候都是为了政治的需要,自己也不是不明白,只好
点头道“如此,臣姐全凭陛下做主就是。”
刘彻展眉一笑,举起手中装满果浆的酒樽“姐姐果然顾全大局,弟弟这里敬你一杯。多少人指望着朕和卫青闹翻呢,朕
要让他们看看,天子和大将军关系好得很,又亲上加亲了。我大汉的江山稳如磐石!”仰头饮下,又道“这些日子卫青
正和朕闹着别扭,这事我们皇家还是主动点,姐姐可明白弟弟的意思?”
“只怕大将军不同意。”
“他敢,还真的反了!”刘彻的眉毛立刻立了起来。
“那臣姐明白该如何做了。”
刘彻见她应允,高兴得一步跨下榻,在屋里搓着手走了几圈,这才又坐到榻上“姐姐去年送给弟弟的百年山参,弟弟现
在还没有吃。不过就算弟弟没吃,心里还是喜欢的,姐姐既然送出手了的东西,可不兴要回去。”说这话时,刘彻双眼
灼灼放光地盯着平阳公主,似要个承诺。
“看,陛下又舍不得了吧?”平阳公主故意捅破了这层纸。
刘彻却不肯丢下刚才的话题“姐姐告诉朕,你可是小气之人,可会要回已经送给弟弟的东西?”
平阳公主停下动作,收了笑意,与刘彻对视良久,才缓缓道“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弟弟只管放心!”
听她这样说,刘彻露出满意地笑容“那弟弟可要先谢谢姐姐,姐姐千万莫忘记了。”
平阳公主叹道“陛下既然如此喜欢,又是何必?”
刘彻低头不说话,良久才道“姐姐,朕错了,朕老觉得卫青是朕的,却忘记了他也是大汉的,而且……他首先是大汉的
。”说道这里自嘲一笑“人道天子是天下最自由的人,想怎样就怎样,想如何选择就如何选择,其实他们不知道,天子
并不自由,作为天子在面临选择的时候,从来……都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最有利于江山社稷的那一个……”说着
说着刘彻的神情恍惚起来,幽幽语声中,竟有着难以掩饰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