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小酒杯根本入不了他的眼,酒桌子上人缘极好。哪家做东请吃酒大半都会有他,一来二去的,便与我熟识了。他
家二弟我只见过一面,别的没记住,只记得脾气不大好,是个不是好惹的主。
之后我在天河边扒了起微的鱼鳞跟他结了仇,也是东华在一边打圆场,时间一久,大家都忘了这事。后来有一日我躺在
我府上的凉亭里小睡,东华偷偷地从后门进来,神色有些慌张,一问才知他家二弟不晓得是得罪了哪位上君,被伤得只
剩半条命,要本仙君一根凤羽做药引。
起微脾气不好容易得罪人我是晓得的,可他毕竟也是一方龙君,哪里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就伤得了的,何况还是去掉半条
命。
看东华那样子竟是有些说不出口,是哪位这么大的本事可以让东华帝君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遭了罪也不敢去找玉帝评
理。
若不是起微理亏在先就是那位的地位太高,东华动不得。
奈何这两样他都占全了。
好歹东华与我喝酒喝了这么多年,总有些交情,起微么,我曾扒过他鱼鳞,嘴上不说我心头其实一直有些愧疚,于是我
很干脆地送了根尾羽给起微治伤。再后来便听说起微龙君闭关修炼,我只当他是在疗伤,不想这一闭关就是几百年,想
来当初伤他的那人下手有些狠了。
那人是谁东华没说,我却是晓得的。
这事玉帝没管,我也没问。
如今起微来找青衡,不知,又会生出些什么事来。
正想得远,这里就到了。
我站在院门外对青衡说:“你难得走过来,进去坐坐罢。”
青衡往院内看去,视线转到我身上,一拢扇子,说:“不了,我晚上再过来寻舅父罢。”
我道:“也好,那我让人备些茶品等你。”
望着那青色的身影走远,我下意识地叹了口气。
青衡越大,我就越是不懂他,果然还是疏远了,比不得从前的亲密。
直到那抹青色消失,我这才想起来刚刚问青衡与典监这门亲事,又被三两下推说了,终是没个准信。我琢磨着典监那里
该怎么去说,做长辈的哪里管得了小辈的心事,这事我却做不得主,还得看青衡罢。
进了院,我这才看见云敛坐在树下的石头桌子旁,正抬头看着我这边,欲言又止,该是有话与我说。
我走过去,道:“有什么话进去再说罢。”
云敛点点头与我进了屋,端端正正坐了。我杵在屋头,怕他多心我要怎么的他,不敢坐得太近,拖了凳子在隔他一丈开
外处坐了,扯起笑,这才说:“方才出去转了转,不想你有事找我说,你等得久了罢。”
云敛溜了我一眼,道:“是有件事要劳烦天君。”
甚是客气,甚是好相与的模样。
于是我又稍稍坐近了些,问:“哦,不知帝君有何事要我帮忙的?”
云敛抬起头来看我,抿了抿苍白的薄唇,表情十分之怪异。忽然“腾”地一下站起,眉目一凝,一副大义凛然慷慨赴死
的表情。
这这……这是要做哪样?!
“请天君将云敛的本命花还给云敛罢。”
说罢起身作势就要往地上去。
“使不得使不得!”
娘嗳,高傲又清贵的菁华帝君要给本仙君我下跪!我浑身一个激灵,脚迈得比脑子转得快,手伸得比嘴巴张得快。
我一把将他扶住,临了正欲放开的手一个拐弯,顺势将他往我怀里那么一带,美人在抱。
完了,老子一时发昏唐突了美人,美人虽是个病美人,发起飙来还是不好受的。
然而搂都搂了,横竖要挨打,老子不多摸几把岂不亏本!
我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环住他的背,不消想,脸上铁定写着“无耻”两字。
云敛大半个身子靠在我身上,脸埋在我胸前,看不见是何表情。
许是情况发生得太突然,生了病的人脑子转得比常人要慢一点,片刻后仍不见云敛有何反应。
没事,多等下攒足了气力扇起耳刮子来比较带劲,比较解气。
云敛身子向来不大好,平日里看他穿着一身白衣就觉得轻飘飘的,衣服有些宽敞,不想抱在怀里竟有些硌肉,约莫是他
肩上的骨头抵到我了。他这么个样实在让给我心疼,于是也顾不得他等下要发火打人了,我加大了手下的力道,紧紧将
他搂住,只觉得那纤细的腰肢如此脆弱,轻轻一碾就要碎在掌中一般,堪比薄胎轻脆的瓷娃娃。
就这么又抱了片刻,恍惚间我觉得时间过去了不少,云敛这么个安安静静的模样实在不寻常。老子不是圣人,喜欢了这
么久的人就抱在怀里,心头有个魔障总想做点什么,你若再不动,再不动老子就真要怎么的你了。
我抖着声音说:“帝君?”
不见人答应。于是我又唤了声,
“……云敛?”
第二十一章
我腾出一只手来拨开他耳边的黑发,将他的头稍稍抬起,果见云敛紧闭双目,脸色苍白,唇色极浅,眉目间透着少许灰
白。
本仙君喉咙有些发干,莫说,云敛这小模样还真有些招惹人。
救,还是不救?
良心被扯成了两半,一半说,救不得,人家心里有人的,你要趁人之危就是无耻!另一半说,当然要救!见死不救你更
无耻,再说,你几时有过羞耻心的。
于是另一半的黑心肝大获全胜,老子我一把抱起云敛,将他搁在床上。
我跟着在床沿边坐下,将他搂进怀里,一手把着他的腰,一手托住他的后脑勺,低头对着那无色的唇瓣吻下,碾转多时
,只觉触碰间柔软温暖得很,甚是美好。甜头尝完,我拿舌撬开他齿关,熟门熟路地渡去一口仙气。
呼吸相交之际,本仙君灵台一阵混沌,蓦地自自心口蹦出一句:云敛的滋味果然不一般。
我不混账还有哪个是混账。我就是个混账!
曾几何时,我也有过这样类似的感叹。约莫,就是在百年前罢。
某一个天朗气清的大好日子,本仙君正舒舒服服地倒在云榻上磕瓜子,忽闻小仙童来报,有人擅闯我虚元天君府。
正想着是哪个胆子大的没眼色的扰人清净,一掀眼皮,果然见着一个人,一身白衣,清骨秀颜。来人往本仙君我跟前那
么一站,痛痛快快自报家门道:“我乃天庭菁华帝君,今日特来向虚元天君讨还一物。”
说句大实话,本仙君我虽是个神仙,却实在没有身为神仙的觉悟,没有舍己为人那金子打的高尚品质。本仙君我自私着
,若是别人,我定还了,不去淌那浑水,可眼前这人,自那一眼起我就晓得我跑不脱了,这浑水是搅和定了。
谁让他就是云敛呢,谁让我就看上他了呢?
这都是该的,欠的债躲是躲不掉的,该着我要还。
起先他还与我客气了一番,本仙君我三两下太极那么一打,云敛晓得我无心归还那冰莲花,挥袖大怒而去。于是隔上个
三五日的他就会上门“造访”一番,我乐呵着,次次扫榻相迎,一门心思地往他身上贴。本以为时间一久,铁打的心咱
也要给他捂热和了,不想百年过去,云敛的心一直冰冷着,从未给过我半分好脸色。
直待后来的某一日,云敛临去前怒极,挥手间召来一个天雷将我府上的后花园炸了个焦黑,铁青着一张脸走了。我看他
此番不比从前,身形竟有些不稳,似被气的,又似身体弱的,心头放不下于是便悄悄地跟了上去。一跟就从虚元天君府
跟到了雪池,忽见他身子一歪就要往地上去,本仙君我一把接住,一看,云敛竟昏了过去。
想是他的本命花被我移走了,仙根不稳,仙气儿外泄于是身子日渐衰弱。天赐良机大概就是这么个说法,本仙君当机立
断,吻住他渡去一口仙气。
一口气还没渡完,一眼便瞥见有人路过。
某位元君正领着新飞升入界的小仙前去觐见玉帝,乍一下看见本仙君搂着昏迷的菁华帝君嘴对嘴,一口气提起就忘记了
落下,张着嘴瞪着眼,立马反应过来要去捂住边上那小仙的嘴。不想那小仙心直口快,一时没捂住。
那新飞升入界的小仙朝本仙君大喝一声,
“淫棍!”
亲娘嗳,本仙君一慎,一口气没收住,岔了。
恰好那时云敛抖着长睫毛一张眼,看清状况后脸色一红,一把推开本仙君反手给了我一巴掌,于是那口气又岔回来了。
接着我就因调戏上君被贬下界,再接着云敛也下去了,四处找寻那株花,那日他主动亲我也是要我身上的仙气去寻那株
花。
再接着,我又回到了天上。
一口气渡完,我又将舌头伸进去了些,接着渡第二口。
不经意间,似触到了某个柔软甜滑的物什,那柔软的东西被我一触微微一动,接着轻轻地缠绕上来。这一缠不要紧,一
缠老子我就像火星子点上了干柴,着了。
帝君,这可是你先起的头,怪不得本仙君我不够正人君子,把不住了!
与我纠缠的小舌软极,滑极,那主动的一缠后立刻羞涩地往后退,老子我着了魔障,哪里肯放过,立马将它逮住,一通
胡搅蛮缠。
亲着亲着,手就不晓得摸到哪里去了。眼见着前面就是无底深渊,我晓得自己就要收拾不住了,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丝清
明悬着,摸不着扯不断的一根线,生生将本仙君我的理智拉回了几分。
我启眼看去,身下的人面色白中泛着微红,长睫毛颤颤地抖着,隐约间,竟瞧见了一点泪光。
我心尖一痛,忽然间有些接不下去,人家都委屈成这样了,你若还是为所欲为实在是畜生不如。云敛分明是醒着的!该
是……从我抱着他那时起他就一直醒着的!
我放开,盯住他,说:“……云敛,我晓得你是醒着的……你若醒着,就动动指头……”
片刻后我掌中的手指微微动了下。
刹那间五雷轰顶,本仙君我被劈得皮焦骨黑。
默许!他竟然默许了我那龌龊无耻的心思!
起先我见他主动只以为是他还迷糊着,认错了人……莫非……
莫非云敛竟也是喜欢着我的?!
“你……你以为我拿你的本命花,就是要胁迫你么……”
从前梅青喜欢溜去茶馆看人唱戏。台上的,脸上抹着白面的小花旦张小红嘴依依呀呀唱:“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
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台下的,听得出神,一出戏磕着瓜子就过了。
我一直觉得唱旦角儿的兄弟挺憋屈的,男人嘛,要唱也是唱关公耍大刀,红脸。不成想今日本仙君竟也唱了一出,可惜
是黑脸。
云敛张了眼,盯着屋顶看,像一块躺平了的鱼肉在砧板上,任人宰割。他越是这样我心头就越是难受,难不成这些年我
在你心中就是这么个人?
我起身,床也不敢坐了,站在一边,看着他说:“你莫误会,虽然我一直喜欢着你,却也从未想过要强迫你,不然……
不然也不必等到今日……”
闻言云敛又闭上了眼。
纵使本仙君自诩面皮天上地下第一厚实,这种话如此直白的说出口老子脸上也有些滚烫。
我又说:“我晓得是我累你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只要再种一株把你的元神移过去你也就无恙了,你以前的那株我却是
不能还给你的。你……你只要明白我是为你着想的就是……”
我伸手将云敛的衣襟理整齐,觉着手底下的人颤抖得厉害,该是气的。我腹中长出一口气,替他拉好云被盖住,说:“
睡一会罢,过一会你我一同去前面。”
临去前,我又说:“日后,莫要再逼自己做这些荒唐事了,你不心疼自己总有别人要心痛。”
关门,抬头一望,丹靖已在院中那桌子上摆好了酒盏,见我出来朝我微微一笑。
难道老子脸上就明明白白写着“欲淫不遂”。
典监果真是下了血本。
盛菜的盘子是金的,筷子是银的,杯子是玉的,就连表演歌舞的仙子们身上掉下的亮片儿也是金的。
怪不得司禄常说其实比起敛财的手段典监星君是上上的高明。你看这场面整的,你手头的东西寒酸了你也好意思拿出手
,总得要把眼前这满目的金银玉器比下去才是。为了拔根金毛就下界的司禄实在是未够班。
席上分外地热闹,仙雾飘飘,仙乐阵阵,众仙推杯换盏,临近席末时醉倒一大片。
本仙君酒量虽好也禁不住众人轮番的来,喝到一半就离了席,推说云敛身体不好,带着他一道先行一步。
众人诧异之极,想是不曾料到本仙君如今果然是佳人在抱,遂了百年的心愿。
本仙君也只得在无人处苦笑一声。
我送云敛到门口,说:“今日难为你了,明日你也还是与我一道回天庭罢,以后你便不必再见我这张脸了。”
“……”
“帝君,好生休息罢。”
我回了自己的屋,召来小仙童备了些茶水与清淡的糕点,点上明珠作灯等着青衡。
今日席上未见青衡,当然也未见着起微。
这二人的恩恩怨怨攒了近千年也该是算算清楚的时候。从小青衡就是个温和的性子,起初晓得起微被打成了那样我还不
信是青衡做的,哎,我果然是老了,不大了解年轻人的想法。也不知起微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惹火了青衡。
记忆中,青衡甚少发脾气,多是一笑置之。从前青衡刚接掌东卿的仙职时曾有底下的仙僚不满,联名上万言书,说青衡
年纪太轻,威望不足,难以胜任。阿姐勃然大怒,说玉帝也不过数百岁,可是要废了玉帝,吓得一干人等冷汗直冒。我
将此事说与青衡听,青衡拿棋子慢慢地磕着桌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微微一笑不可置否。再接着东域在青衡的治理下
井井有条,之后数千年再无人敢多说半句不是。
如今我倒有些同情起起微来了,无论如何,他与我也算是同病相怜,同病相怜,方知其中滋味。我虽常去寻丹靖细说心
中的苦闷,毕竟感不能同身受。
等了不知多久,桌上的茶水冷了几次,我用仙术温热了,坐着坐着穷极无聊,片刻后竟有些瞌睡,也不知何时就那么睡
了过去。
恍惚间……我又做了个梦。
我晓得自己在做梦,蓦地想起上回的那个春梦,心头不知怎的有些发悚。深藏在心中的肮脏心事或是秘密总能在梦中毫
无保留地出现,无所遁形。
面前有一扇门,高墙红瓦,是天上哪位大仙的府邸,牌匾上写的什么却看不大清。这门里藏着秘密,我一直记在心中又
刻意忘记的秘密。
梦中的我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而后一阵红光闪过,“我”不见了,地上多了只红色的小雀,似凤又不似,没见过这种
鸟,红艳艳的羽毛儿颇有些讨喜。
一双手将那只红色的小鸟从地上拾起,穿过重重仙雾,绕过九重仙阁园囿,送到另一双更为白皙修长的手上。
手的主人穿一身白衣,声音清冷中带些温柔,说:“怎么又乱跑了。”
我却想不起这双手这个声音是谁的,只晓得熟悉至极。梦中极力想去看清那人是谁,越是用力眼前越是大雾弥漫,终是
没有看清那人的面目。
只记得那人的手极其温暖,目光极其温柔。
那人怀里的红鸟享受般闭上一双赤红的眼睛,那眼睛好生熟悉,那神态也好生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