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绥南王设宴的地方便是在崇阳城。杨羡宇此人行事张扬,素来不会遮遮掩掩,果真就包下一整座酒楼等着萧珏。与其说是设宴请凉州知府来,不如说是刻意将此人唤来,等着萧珏上钩,毕竟以这人身份,各州郡刺史都是上赶着巴结,一个小小的知府又有何脸面让他宴请。
时而见到那凉州府知府满头大汗站候在一旁时,萧珏并不意外。
杨羡宇其人,他是头次见。瞧着并不显老,一身织金翠羽的华服绣着青色的鸾鸟,白面并未留髯倒像个风流文士,但萧珏知道此人纵横淮南绝非只是仗着抚宁长公主名号的二世祖,是而开口十分慎重,毕竟名义上,绥南王也算是他表叔。
“表叔在此设宴,缘何不叫侄儿一声。”
“原是听说城外好戏开锣,怕侄儿错过,特意摆上一宴请你一道去看。”杨羡宇俨然一副将萧珏算计进去的模样,似乎是笃定了他会为了朱怀璧赶来,更会去凉州府衙借兵一样。
萧珏侧头看了眼抱臂靠在一旁的尹枭,似是有所怀疑,转回头来道:“表叔好意,侄儿心领。只唯恐辜负表叔这份好意,便先领了人告辞。”
言下之意便是拒绝。
杨羡宇也不多与他兜圈子,萧珏刚起身要带那知府走,便听得身后人悠悠说道:“你信不信,没有本王的命令,他一步不敢出这酒楼,更不会为你动兵?”
绥南王与永昌郡王同是郡王爵,但前者手握大权,为州郡上下官员争相巴结之人,后者却只剩下空头爵位和家财,杨羡宇能说出这般命令,足可见绥南王在淮南势大。
萧珏并未与杨羡宇置气,他反倒看向尹枭,冷声质问道:“尹阁主本事不小,连表叔都被你笼络住了。”
这话说得十分肯定,尹枭只是笑笑拘了一礼道:“尹某只是未王爷找个有力的帮手,毕竟您日后的路不是朱怀璧一介布衣能帮的。”再者绥南王对朱怀璧表现出非同一般的执着也是尹枭意料之外的,但对于大业而言,多一个绥南王他也多一重保证。假使日后隋晋留手抑或是朱怀璧不想死,他还有绥南王这步棋可以走。
当然这等会戳萧珏肺管子的话,他并没有如实告知,然而当萧珏察觉到他与绥南王有所勾连时,男人反倒心满意足地笑了。
“也罢,侄儿这性子与庆嗣表兄年少时有些相像。”杨羡宇说的正是萧珏的生父,先永穆太子萧庆嗣,他说罢跟着起身,“本王也不要侄儿记得什么恩惠,便当时报答当年表兄撮合之情罢了。只是侄儿若是有所感念,便让本王再见一见你师父,我与他也有十五六年未见了,思念得紧。”
此刻不知江湖情势,萧珏自知耽误不得,杨羡宇扣着凉州知府,只怕他再去找旁人亦是无用。再则凉州刺史匡汶荆是萧庆祯的人,他若是求到这人头上,只怕是日后留下把柄给萧庆祯,更是用不得,而绥南王势大,即便是太子也不能轻易撼动,他借对方之势确实是眼下最有利的选择。
是而萧珏并未阻拦。
有绥南王的私兵跟着,萧珏更不需顾忌那许多,带上苏招并一众侍卫快马直奔奉剑山庄,至于绥南王和凉州府知府则坐着车驾走在后面。
数月前来时,这奉剑山庄还是一副鼎盛之势,如今再来竟已显颓败之势,而门前显然已经过一场恶战,自山庄门口一路走来,四处竟死了不少人,细看之下全都是耿府剑侍打扮。
这场跨越二十七年的恩怨孽债源起奉剑山庄,自是要在这里终了。萧珏之前曾细细读了尹枭送来的卷宗,方知闻人家当年祸事,在知晓朱怀璧便是闻人瑜之后,竟发觉朱怀璧同当年的自己一样,父母亲长被害,孤身一身流落江湖,只是自己当时得朱怀璧庇佑十年,然而当年的闻人瑜却是无处喊冤、无人可求。
从闻人瑜到朱怀璧,这其中经历了什么,只有卷宗之上三两词句一言带过。
萧珏未经历过,但思及自己若是一朝龙游浅滩,不得不向旁人卑躬屈膝,可能撑过三十年?
也不知是谁眼尖瞧到,喊了一句,“官兵来了!”
“这不是……季少侠?!他不是被逐出……”、“他为何会和官兵一道?”
原本聚在堂前的江湖人纷纷转头,十分谨慎地看向来人,有人认出了萧珏身份,正是被朱怀璧逐出门墙的季玉朗。
“师尊,我回来了。”萧珏却不理旁人闲话,径自朝正中那人走去。
“……”朱怀璧一身红衣之上染了不少血,手提赤婴刀,眼神凌厉,却并不应萧珏的话,他脚下踩着一具尸首,却是沈琦。
萧珏站在他身边,一齐看向捂着肩头面容狼狈的老者,耿青梧陪在老夫身边,父子俩今被困死在这里孤立无援,而他们身后,还有一个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老者。
这些日子先是宁、常两家接连出事,影门寻仇更是牵连出耿垣当年满身血债。耿家声誉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一个疯了的宁裕龙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当年三家围杀闻人家,并把常俞白同前影门护法暗通款曲,并诛杀正道之士的罪责通通安在已死的闻人正身上等一干丑事通通说了出来,才教人知道了当年之事。
而当年侥幸躲过追杀的除了闻人瑜,还有当年被成道祖所救的詹溪生,如今他已忆起前尘,句句珠玑让耿垣无可辩驳。
朱怀璧的这步棋布了十二年,直到耿家彻底无翻身之地,他才现身出来。
众人原先只当朱怀璧是游淮川的刀奴,不过是侥幸弑主上位的小人,如今一切拆穿开来,才知竟藏着二十七年的血海深仇,更觉此人深不可测。
耿垣如今已无人可信可傍,他三子一女诸多子孙,如今只剩下一个成了半废人的耿青梧,至于过继二来的侄儿耿青槐竟不知何时与朱怀璧一道去了。
大势已去,老者神情颓然,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恍然大悟般喃喃道:“果然、果然如此。我当时就觉得你是三郎……原来你真的没死……连影门都甘于受你驱使……”
这几月来,他不止一次怀疑过朱怀璧的身份,只是后来影门的那盲眼剑客出现让他放松了警惕没再怀疑,眼下看来,连影门的人都是朱怀璧计划的一部分,老者仰天长笑。
“公明啊!有子如此,你也能含笑九泉了!”
赤婴刀光一闪,前来阻拦的耿青梧也被一刀封喉,耿垣背靠着墙委顿坐在地上,看着面前儿子的尸首,不由老泪纵横。
“三郎,不管你信与不信……当年我一时糊涂害了你父亲之后,这三十年来我无数次懊悔,想要将当年之事公之于众向三弟恕罪。我一死容易,可我不忍我的子孙因我背负骂名,我是个懦夫,你要杀要剐,我都不会反抗,只希望能够赎清当年罪孽。”
周遭江湖人见昔日武林盟主如今似那孤寡老人般老泪纵横,言辞恳切,思及不由开口劝道:“朱楼主,耿盟…额,耿垣已有悔意,这些年来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令尊已故去多年,如今他也承认了自己的罪孽,不如废去他的内力,囚他在青灯古佛面前替令尊忏悔……”
“是啊!朱楼主,这…你人杀也杀了,仇也报了,何必赶尽杀绝,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再怎么说也算是你父亲的义兄,还照顾你母亲直到去世,也算有心赎罪……”
朱怀璧握紧了手中的刀,并未理会那些人,反倒是詹溪生手执拂尘立在一侧,听到那些话,不由怒上心来,斥道:“诸位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朱怀璧行至耿垣面前,赤婴长刀抵在老者喉间,冷声质问:“耿垣,我问你!若当年……闻人瑜病死在北上途中,抑或是死在了游淮川手中,没有今时今日的朱怀璧,你可还会有此刻的忏悔愧疚?”没人知道这二十七年,朱怀璧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更无法想象一个半大孩子该是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自深渊中爬出,携复仇业火回归人世间。
耿垣哑然,自知无力回天的老者撑着墙壁缓缓起身,久久看了一眼朱怀璧,回身冲进堂内,却不是为了逃命。
砰得一声,血溅当场,老者竟一头磕死在了聚英堂中,而此刻正堂桌上摆放着闻人正的灵位,原本在堂中疯疯癫癫的宁裕龙见有人撞死在面前,疯症更重,抱头嘶声惨叫起来。
萧珏走上前自朱怀璧手里取走了赤婴刀,一如当年朱怀璧轻松从他 手里取走刀一般。他抬手一掷,那刀自宁裕龙背后穿胸而过,老疯子的惨叫戛然而止,轰然倒地。
“没事了。”萧珏与朱怀璧并排而立,与他五指相扣,而此刻,朱怀璧并没有甩开他的手。
“喔?看来这戏唱完了?”
第五十七章 死局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一青袍华服的中年男子打着扇走进来,随行不仅有眼神凌厉的护卫,还有一众官兵和身着官服的凉州府知府大人。
“尔等庶民,还不快快跪迎二位王爷!”见院中人还不知情势,那知府大人便扬声呵斥。
原本江湖人不怎么与官府有瓜葛,一边是自恃清高瞧不上官僚强权,一边是嫌江湖人以武犯禁粗鄙不堪,他们大多是井水不犯河水,但皇亲国戚却还有所不错,等不要说那院子里里外外黑压压站了一排排的兵。
原本在江湖上皆可号令众人的掌门帮主之流面面相觑,有人先跪了,后面也就跟着跪了一大片。
唯有站在萧珏身边的红衣人对此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哪里来的刁民?!二位王爷在此竟敢不跪?”
那知府刚要喝令左右上前,萧珏出身将身边人护住,冷声道:“退下。”
“王爷,您看?”那知府无法,转而看向身前的绥南王。
杨羡宇一抬手,示意那知府退下,径自走过去,用扇骨挑起朱怀璧的下巴,细细端详,末了感慨道:“都说岁月不饶人,小美人风采不减当年,只是不知道滋味如何?”
他这番话说得轻挑,其中羞辱意味更胜,萧珏抓住扇子一扔就丢到了一旁的池塘里,对着杨羡宇怒目而视。
岑焱的手按在剑柄上,脚步也往前一错。杨羡宇倒是不在意地笑了笑,只是说出的话却并不似他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平易近人。
“好侄儿,你再这么耍小性子,信不信本王叫人把他按进池子里把扇子捡回来?”杨羡宇口中的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朱怀璧,“宁府的人求到本王跟前的时候,我还以为听错了,当年听说那姓游的死了,我还倒是谁做的。小美人泼辣不减当年啊……”
“师尊?”朱怀璧的身子微微颤抖,连牙关都咬紧了,萧珏本来将人护着,察觉到他的反常连忙询问。
但朱怀璧并没有答,萧珏平生未见过师尊怕过谁,如今杨羡宇说了不过一两句话,他竟退了两步。
侧身将人挡在身后,阻止杨羡宇再盯着人看,萧珏面色不善质问道:“表叔,他是我的人。”
“嗤!无趣!”杨羡宇嗤笑一声,想把玩扇子才后知后觉想起刚刚被萧珏这小子丢到池塘里去了,“岑焱,叫人把扇子给本王捞出来洗干净。至于你小子,跟过来。”
萧珏眼神戒备,见他没打算动,岑焱得令直接上手抓人,只是他要抓的却不是萧珏,而是站在萧珏身边的朱怀璧。
赤婴刀刚才被萧珏丢出去杀宁裕龙,这会儿朱怀璧完全是赤手空拳,单凭手上功夫,他根本不是岑焱的对手。更何况大仇得报,本就没什么斗志,手上过了不过十几招就遭岑焱拿住了大穴,反手一勒就要压着头往那池塘里按。
满场诸人皆惊,詹溪生刚要起身被师兄从后面牢牢按住,不让他乱来,毕竟这已经不是江湖恩怨了,两名王爷之间斗气他们不过是布衣,没必要把自己搭进去。
“放开他!”萧珏喝了一声,但岑焱只听杨羡宇的命令,其他人一概不理,他只得服软,“表叔若是与侄儿有事说,侄儿听便是了,没必要牵扯无关之人。”
“呵。好侄儿早些这么好说话不就好了,叔叔又不会害你。”杨羡宇松了口,岑焱那边同时撤手,离开前拉了一把才没让朱怀璧脸朝下栽到水里面去。
萧珏留下两人守着,最后看了一眼朱怀璧才同杨羡宇离开了。
待这几位贵人同官兵一同退去,江湖人才松了口气,其中不乏年轻气盛的骂骂咧咧两句,但更多的都震惊于问刀楼曾经的少主竟是王爷,一时有些不知该不该去扶一把朱怀璧。毕竟江湖皆知朱怀璧将他的徒弟逐出门墙,现在人家变成了王爷贵人,指不定就要来报复,但又见刚才萧珏那般护着朱怀璧,甚至不惜妥协,又把握不住。
但有一人比萧珏的侍卫还快,那人就是詹溪生。
“三郎!你如何了?”
“子秋。”朱怀璧缓缓抬头,看向那清冷道人,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那一句子秋也将二人回忆带回了二十七年前,那时候他们并不叫詹溪生和朱怀璧,他们还是闻人瑜与詹子秋。
“你这些年……三郎,你怎么会入问刀楼?当年落水,我明明将你推上了岸。”
詹溪生说起当年的事,那时他二人因为撞破耿垣与常俞白、宁裕龙三人联手杀害闻人正,宁裕龙要将闻人二哥勒死时偶然看到了躲在房顶上吓傻的两个少年,是闻人珏拼死喊他们逃命,但两个少年怎敌人围攻,受重伤坠落湍流之中,他拼死将挚友推上了岸,自己则被激流冲走。
原以为山穷水尽,却不料被师尊捡到,侥幸救回一条命,而当时他受了重创竟将当年闻人家灭门惨案遗忘殆尽,直至前阵子江湖动荡引出当年事,他受激之下才回忆起当年重重,哪想物是人非,挚友虽侥幸活下来却做了他人孪宠,挣扎求生这么多年终报得大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