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瑜就被安置在内院最好的院子里,原本萧珏是想把人搬来自己院子里贴身照顾着,但担心手下人来来往往吵着人休养便换了园子。这座桓王府原是犯谋逆大罪而被满门抄斩的楚王旧邸,当年耗重金修建了堪比江南盛景的园林,后虽荒废了十多年,但稍加修整仍比景王府要华贵许多。
至于萧庆祯将这处拨给萧珏用的深意便一时不可知了。
因为萧珏并无妻妾,自封王后内院一直空着,便捡了个好院子将人安置下来,苏拂跟在身后入了内室,替主子解了裘衣搭在臂上后便退守到了一边。
问刀楼的朱怀璧已死,如今只有躺在榻上昏睡不醒的闻人瑜。
萧珏坐在床边,伸手覆在闻人瑜额头上,又收回来摸了下自己额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苏拂问道:“还是有些热,太医可来过了?”
“回王爷,按您的吩咐,刘太医每隔两日过来问一次诊,昨个儿刚来看过,说公子的身子这些日子在慢慢好转,只是底子亏损得厉害,先前服的药过猛了些,一下子将沉疴都逼了出来,这才一直昏迷不醒,应是再养一段时日便好。”
“嗯。”萧珏应了一声,盯着闻人瑜略显苍白的脸看,“师尊……”
时至今日,他仍是对当日那一幕心有余悸,岑焱说气绝时,他真的感觉眼前发黑,无法呼吸,只恨不得立刻将隋晋那厮千刀万剐泄愤不可。
可谁知人到了半路又突然有了气息,弄得他又惊又喜,一回京城自己也跟着病了一场。只是人虽活着,却昏迷不醒、他不惜冒着被萧庆祯拿住把柄的危险也要请太医过府诊治,收效却不大。
“王爷,还有一事。您回府前,麓王府那边着人送来了一根紫参,说是给王爷益气补身的,因您未回府,属下便自作主张收下了。”苏拂是一直跟着萧珏的,他虽是江湖人出身,却略懂这其中利害,麓王要送自己侄儿东西,总不好当街拒绝,不过总归是未禀报主子便擅自收了东西,此刻想起,便请起罪来。
“无妨,他下朝后便与我说了,只是我绕路去给师尊买糕点,耽误了些时辰,不关你的事。”萧珏无心计较这事,再者本就是萧庆虢要送来的,他也不好拒了。
“谢王爷。”
“对了,有件事你得上上心。”提起麓王的紫参,萧珏又想起了一件事,“你这阵子悄悄过一遍府里人的底细,发现什么异样不必外说,抄录下来给我。”
“是。”
“从这院子里开始查,尤其是身边伺候的那几个。细细地再过一遍,我院子里的先不动,免得动静太大,打草惊蛇。”
苏拂凑近问了一句:“王爷,是出了何事吗?”
“今日麓王送紫参前有意无意暗示我,说他知道我在院子里金屋藏娇,但听他的口风应当不知道内院的情形。”萧珏叹了口气后继续道,“但无论如何还是要查一查,新建的王府难免漏洞多了些,不过放着不管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属下明白,外院那边是否要交给苏招去查?”萧珏单独建府之后,他和弟弟苏招分管内外院,一应贴身的事务都交由他负责,但外院的人则全归苏招负责。
“不必,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倒不是不信苏招。你们兄弟现在分别统领王府内外事务,你查的时候和他知会一声即可,怎么查,谁去查都从你手底下出去。如今师尊一日不醒,我实在没有精力去管旁的事,你们兄弟俩便多担待一些。”
萧珏自问刀楼起便是用人不疑,且他长在江湖,难免比一般权贵要少些为人尊的架子,也因此当日问刀楼出来的人无一背离。
苏招忙垂首应道:“王爷言重了,这些都是属下等分内之事。”
主仆俩正说这话,一人堂而皇之推门而入。
苏拂听到动静,下意识冲过去挡在萧珏身前。来人自内室屏风露出面容来,却是尹枭。
萧珏示意苏拂退开,看着吊儿郎当走进来的人冷声道:“尹枭,你还真是放肆。”
“王爷恕罪,尹某这不是来献宝的嘛!就稍微心急了一些。”尹枭口里说着恕罪,但却没有半分谦卑讨饶的意思,反倒是嚣张得很。
尹枭一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萧珏自认识他起便知道了。如今尹枭也跟着来了京城,不过天机阁本身遍布京城及各州郡,他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久住,萧珏也懒得理会了。
“你方才说什么?献宝,献什么宝?”
“自然是解王爷心中最惦记之事的宝贝。”尹枭也不明说,但他眼神往床上的人一瞥,萧珏就明白了。
“太医院束手无策,你有何法可解?”
“朱…噢!不对,是闻人兄。闻人兄这病症起于一种毒,江湖传闻当日隋晋随楼主将‘朱怀璧’毒杀,用的便是这个。”
萧珏闻言皱眉,驳了一句。
“太医院正初把脉时说师尊身上没有毒物的痕迹,莫不是什么蛊虫一类?”
“非也!隋晋下的却是毒,但却不是为了杀他。”尹枭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上书季玉朗亲启,正是写给萧珏的。
尹枭又道:“尹某受人之托给王爷带来这一封信,其中缘由一看便知……”
萧珏没等他说完便一把夺过信来,尹枭倒也不恼,静等着人看完了才悠悠自怀中取出另一个瓷瓶,在萧珏眼前晃了晃。
“隋晋当日所下之毒名为百日醉,这瓶中毒物则唤作黄粱梦,都出自南疆毒王之手,且二者都是毒王毕生炼制的四大奇毒。而这毒奇就奇在相生相克,传言毒王桀骜,比起制一些见血封喉的剧毒,他更爱做那种旁人解不得摆不掉的毒,以此证明自己毒术冠绝天下……”
“你说这些和隋晋下毒有何关联?!”萧珏没心思听尹枭扯到这毒物的来历,便厉声打断他的话。
尹枭却不理会,自顾自说道:“王爷可知,毒王的四大奇毒本身就互为解药?”
萧珏又将那信拿过来细看一番,抬头问道:“你是说,隋晋喂师尊服下百日醉,是为了解他身上中的其他毒?”
“是,只是以百日醉解旧毒,便会中那百日醉之毒,而要解百日醉之毒,则需要服下这黄粱梦。三者皆是毒,说是解毒,实则也是毒发,黄粱一梦踏仙去,若他熬得过便从此百毒不侵,若撑不过……大概便要去那梦里修仙道去了。”
听着是解毒,实则也是赌命。
苏拂在旁光是听尹枭这么说便觉得做出这毒的人居心险恶。
“王爷听完,可还要试?”
萧珏看了一眼仍沉睡着的闻人瑜,转回身问道:“若是不解百日醉呢?”
“百日之后醉生梦死,若是身子健壮些或许一辈子做个醒不过来的活死人?”尹枭倒是不放在心上,他本就是希望闻人瑜死的,而眼下‘朱怀璧’虽已死,闻人瑜却活着,对大业仍是个祸患。
“生死皆在您一念之间。王爷,可要用?”
第五十九章 失忆
那瓶黄粱梦被萧珏捏在掌心,瓶身都被捂热乎了,他仍没有下决心。
苏拂命人给屋内换了新烛,又将所有人屏退,自己则端着晚膳站在一旁劝道:“王爷,您坐了几个时辰了,不如先用了晚膳再想。”
萧珏此刻心乱如麻,哪有心思用膳,摆了摆手示意苏拂撤下去。
这一次,苏拂却没有依言退下,他端着饭菜绕到萧珏正面跪下。
“你要抗命?!”
苏拂将头垂下,诚恳劝告道:“公子命悬一线,属下明白王爷心中为难。那日奉剑山庄之事,苏招曾说了一些给属下听。属下斗胆揣测,如果不是公子自愿赴死,即便是隋二爷也无法取他的性命,既如此……公子是抱着死志饮下此毒……”,
“放肆!”萧珏没容苏拂说完,一把将他双手托着的饭菜盘子都掀翻了出去。
苏拂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坚持说道:“王爷恕罪。但属下还是要说!”
“滚出去!本王不想听你废话!”萧珏从没有用身份压过苏拂,在心底他把比自己大上一两岁的苏拂当做义兄长去信任,但此刻他却是真的发怒了,不惜拿主子的身份呵斥苏拂让他住口。
“主子!”苏拂膝行两步,丝毫不在意碎瓷片划伤膝盖,抓住了萧珏的衣摆。他的称呼仿佛回到了从前,言辞恳切道,“楼主这十多年心全放在您身上,无论主子今日是赌还是放弃,属下相信他都不会怨怪您的!”
苏拂用的都是旧日的称呼,试图唤醒萧珏,但他只是呆呆地看向床上昏睡的人,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您既已从尹阁主手里拿了药,便是心中隐隐有了决意,如果楼主醒着,也一定会这么选的!”
萧珏这才慢慢扭过来看他,慢慢开口反问道:“可若是他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楼主既已自愿服下二爷的毒酒赴死,便不会有比这更糟的结果,我知道您痛心不忍楼主受苦,但主子您真的甘愿看他就这么稀里糊涂死在病榻之上嘛?!!主子!搏一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耽误了时辰,等楼主的身子再耗得虚弱些就真的来不及了啊!”苏拂句句恳切,既是为了萧珏能振作精神,也是出于对过去那位楼主的可惜。
萧珏自药瓶中倒出唯一的一粒丸药,就这么一颗小东西竟干系着闻人瑜的生死。
他盯着手中的丸药沉默半晌,过了一会儿叹口气对苏拂道:“我方才糊涂了,你起来吧。你这膝盖的伤记得去领了药敷上,这几日便别走动,在房里好好歇几日吧。”
“属下无事。”
“正好我饿了,去叫厨房重新热些饭菜来,换石安过来伺候着,你回去歇着吧。”见苏拂还待说什么,萧珏又道,“我心里有数。”
他这么说,苏拂也不好坚持,有些一瘸一稿地出去安排了。
萧珏捏着那枚药丸静坐了许久,那毕竟不是什么仙丹妙药,而是很有可能让人即刻毙命的剧毒。但此刻他就像被逼到悬崖旁边,除了手中这一根救命稻草之外毫无余地。
过了许久,他才起身反坐在靠床头的位置,伸臂将昏迷中的人抱起来。
闻人瑜的脸色愈加苍白,虽自离开崇阳城之后便恢复了微弱气息,但始终昏迷不醒。请了太医院的高明太医轮番诊治却也没个所以然,而这些日子不吃不喝昏迷不醒让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的确如苏拂所言,他已经没得选择了。
将人抱在怀里,闻人瑜的头就软软搭在萧珏肩上,他喂了药进去,但昏迷中的人却无法吞咽,萧珏只得扶着他的头又喂了些温水下去,但一整晚的水其实大半都洒在了被子和萧珏的身上。
直折腾得萧珏额头冒起一层细密热汗,才总算让人将那药丸咽了下去,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过了一会儿,石安端着饭菜进来,见萧珏那身锦袍上全是水渍便命人拿了新衣要伺候萧珏换上。
“不必了。”萧珏摆摆手,自行坐在桌前拿起碗筷,他仍不忘先嘱咐石安办事,“派人告诉苏招去请尹枭过府一趟,另外找个口风严的大夫来在府上住着。师尊的毒不知道何时发作,别等到晚上不好寻人。”
“属下这就吩咐人去办。”
那饭菜也是厨房重新起灶做的,府上的厨子是继后从宫里拨来的,毕竟是皇孙亲贵,即便是再晚再急,那饭菜做得也是一顶一得用心,可萧珏却没有什么用膳的心思,随便对付了两口便又坐到了床边。
不多时请人的侍卫回来了,回禀时却有些支支吾吾,萧珏捏了捏眉心让他尽管说,那侍卫才慢慢将尹枭的话转述给萧珏听。
“回禀王爷,苏管事已将大夫请到了外院偏房住着,只待有什么吩咐即刻便能过来。只是尹阁主他……他说自己不善医毒,知道的那日也都说予王爷听,便不来了。还说……”
萧珏早知道尹枭的脾性,见侍卫吞吐便知道那人必是说什么难听的话,便皱眉只叫侍卫放心大胆地说。
“尹阁主说公子……死活听天由命,他管不着,更不想看公子活、活下来。还说毒王之毒,您就是找了大夫来也是无用,不若…早有个准备。”
“混账东西!”萧珏一脚将旁边的桌椅踹翻,气得在屋中来回踱步,大骂尹枭。
石安并那禀报的侍卫也只能跪下,口中请萧珏息怒,多余一个字不敢在他面前提。
萧珏额头青筋直跳,他气得眼前有些发黑,扶了一把才站住没倒,扶额长叹了口气道:“罢了,不干你们的事,退下吧。石安,去叫苏招把大夫安置到内院,王府这么大,若出了事寻常大夫那个腿脚从外院过来岂不是耽误时辰!”
“可王府内院……”
萧珏长眉一横,斥了一句:“我这内院又无妻妾,忌讳什么?1还不快去!”
石安便不敢再耽搁,急急领命去了。
因不知道那毒何时发作,又是何情状,萧珏夜里也不敢歇着,就那么坐在床榻边睁眼守着,苏招石安轮番来劝都无用。
约莫刚过了丑时,床上的人突然打起了摆子,萧珏本来靠在一旁有些迷瞪,察觉到动静急忙抢上前去查看。
只见闻人瑜身子抽搐,呼吸也变得急促沉重,眼瞅着脸色有些泛着青白,萧珏大喊一声:“石安!去传大夫过来!快!”
可等大夫被侍卫拉过来,却也支支吾吾的,萧珏在旁催促了好几句,那大夫才哆哆嗦嗦地说道:“贵人这怕是、怕是……不好,还是早些……”
“早些什么?你最好掂量着回话。”萧珏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来的,他算是明白尹枭教人托来的那话,毒王之毒哪里是个寻常的民间大夫可以医治得了的,只是此刻心乱如麻又听那大夫说些丧气话,便忍不住语气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