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夫进府时便知道这深宅大院事情多,原想着是内院的夫人生了什么病症,却没想到是个男子,还是脉都几乎摸不到的将死之人,但贵人面前他自然不敢触霉头,忙改了口道:“小老儿医术不精,望贵人另请…高明。”
“王爷!”见萧珏身子打晃,石安忙上前扶了一把。
“出去……都出去!”都治不了索性就将人通通赶出去,“叫人烧了热水来,其余闲杂人等一律退出去!”
本就是剧毒,也不知先头那几种毒究竟在闻人瑜身子里存了多久,只是这会儿他人虚弱着又撞上毒性相克,便更是折磨。
见人似有些呕意,萧珏怕他仰躺着呛到自己便想着将人抱在怀里,只是刚将人抱起,怀里人便往旁边一歪,紧接着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师尊?!师尊!”那黑血溅了萧珏半身,还有些喷在手心,他想要擦去手上血迹,却感觉那黑血竟有些粘腻触感,心中更是慌乱。
这一整夜,萧珏都没敢再合眼一次。入夜之后,闻人瑜又呕了三四次,且次次都是黏稠黑血,萧珏换了一次衣裳后索性便不着上衫了,即便是吐在身上,也只取了干净布巾随便擦拭几下对付,倒是闻人瑜身上的薄被每次都会替换新的。
苏招中途也赶过来和石安一同在外照应着,中途虽然二人也劝过几句,直言吐出淤血或许是转好之像,但到了白日,天光熹微之时,闻人瑜却浑身发起了高热,又开始浑身颤抖,而这一次他好似有些意识,还会挥舞手臂似乎想要驱赶什么。
人这副样子,萧珏也不可能离了身,便叫苏招递了折子称病在家中两日,又另寻与他舅舅交好的一位太医过府照顾着。
那太医也对这毒症闻所未闻,便只建议萧珏取根布条来,直言怕闻人瑜打起摆子来咬到自己的舌头,萧珏只摇头拒了。毕竟他不知闻人瑜白日是否还会呕那黑色的浓血,若是一时不察又将毒血咽下去了反而坏事,便更寸步不离闻人瑜身边。
那太医也是积年的老太医,见过权贵皇室不少稀罕事,早学会了一套装傻充愣的本事,对于这位新贵嫡皇孙如此紧张一个男子闭口不谈,回话诊脉时也是只盯着自己的鞋面,连头也不抬。
闻人瑜这毒发得又急又险,足足折腾了四天三夜,萧珏寸步不离,只在后两日他气息逐渐平稳之后才抽空靠在一旁打个小盹,睡梦中但凡察觉到动静便要凑上来查看。
到了第三日,人就已经不再呕毒血了,只是烧得有些糊涂,一个劲儿地说胡话,将爹娘兄姊都喊了一遍。
萧珏自是知道他在念什么,却无能为力,只得抱着人一遍遍在他耳边说‘我在’。除此之外,倒真应了尹枭那话,他只能听天由命。
闻人瑜是第四日正午时醒得,苏拂腿伤好了些便赶过来贴身照顾着,本来端了些养胃的粥食小菜,好说歹说劝萧珏用了,可床榻那边传来些动静,萧珏一惊,丢下碗筷便奔到床边,又惊又喜地念道:“你醒了?!”
苏拂也跟过来,忙递了干净的热巾子过去,萧珏接过便要替闻人瑜擦汗,可对上那人有些茫然的眼神,主仆俩皆是一愣。
只听得闻人瑜略警惕地问道:“敢问阁下是何人?!我为何在此?”
第六十章 金屋藏娇
闻人瑜神情茫然,看向萧珏主仆二人的眼神也颇为戒备,但却与昔年为‘朱怀璧’时的模样截然不同。
萧珏不答反问道:“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若是换了从前的闻人瑜,必然会三两句话给萧珏顶回来,但此时失了记忆的他却显得格外‘听话’。萧珏问,他便真的细细回想一番,只是想得头痛了却只摇了摇头。
“我……我、我该在家中,我是谁?”他并非问谁,而是双手抱着头,痛得身子蜷缩起来。
萧珏上前想将人抱住,却被他挣开,慌乱中还打到了萧珏的脸颊。
“我、我不是有意……别碰我。”
“别怕。我是萧珏,是你的心上人,你细细回想一下,从前你总叫我玉郎的……”
苏拂站在旁边一个字不敢说,只看着自家主子去哄骗昔日的楼主,可闻人瑜此刻没了过去的记忆,宛若一张白纸,并没有过多戒备。
“玉郎……玉郎……”被这么一说,他竟真的念叨着回想,只是念了几句便抱着头直喊头痛。
萧珏怕刺激到他,也便不让他再想了。只把人抱住柔声劝慰,三分真七分假,把失了记忆的闻人瑜哄得一愣一愣的,任凭他说什么是什么。
请了那太医来瞧只说可能是先前药毒攻心将人弄成了个十来岁孩童的神智,至于何时恢复、能不能恢复便没个准数了,凑合开了些补养身子的方子便告退离了王府。
萧珏叫人封了府中上下的口,又将内院的侍女全部撤换成了信得过的侍卫,七近卫留下两个资历小的日日守着。
可只过了三日不到的功夫,那消息还是不知怎么得教尹枭得了去,驻守的侍卫竟连他人何时翻进院子里的都不知道,还是萧珏下朝回来看到尹枭坐在屋内正同闻人瑜说话。
“尹枭!你来做什么?!”萧珏也顾不得去罚那两个近卫看管不利之责,气冲冲地跑过来质问,斥了一句又转过身去瞧闻人瑜的神色,“可有大碍?”
见闻人瑜摇摇头,他才略略放心下来,转过身将人挡在身后。
尹枭丝毫不惧萧珏怒瞪自己,他眼神颇为玩味,一时看着萧珏,一时又略略歪着身子去瞄闻人瑜一眼,笑着说道:“没想到王爷还有这种兴致。”
“少废话,你刚才做了什么?!”
“王爷多心了,我想让朱兄死,只是因为他会牵绊王爷,既然人已经没有威胁了,尹某也不至于非得赶尽杀绝。”尹枭笑得人畜无害,他故意用昔日朱怀璧的旧称来说,便是给了萧珏一个人情,不当年拆穿对方,“尹某也是刚来,还未及与闻人兄叙叙旧王爷您就来了。害得我这特意给闻人兄带的糖糕都没来得及交出去……”
说着尹枭自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他拨开封纸托在手上,只见里面摆着几块白玉似的软糯之物。
“不过是些点心,我王府的厨子是御膳房拨来的,岂会做不出来这些吃食!”萧珏蹙眉不肯松口,毕竟尹枭是真下过狠心想要对闻人瑜动手,那百日醉和黄粱梦也是他告知隋晋并从中推波助澜,害得闻人瑜险些去了一条命。
“宫中自然做得都是顶好的吃食,但王爷或许不知这平民百姓家也能做出些新奇花样来。”尹枭笑笑,不仅不打算收回,还将那糕点往前递了递,“况且这吃与不吃…我想王爷恐怕说了不算,我瞧闻人兄倒是喜爱这些。”
“玉郎……”衣摆被闻人瑜扯了下,萧珏是知道他师尊往日喜爱些甜的,纵然此刻没了记忆,口味却也没改。
“唉……罢了。你既喜欢,用些也无妨。”但萧珏接过那包糕点却并未立刻递给闻人瑜,而是唤来手下取了银针银筷,先挨个试了毒才将东西交到身后人手中。
“苏拂,留下好生照顾公子。尹枭,你随本王来。”萧珏对内对外态度明显,显然因为先前尹枭那几番话而格外忌讳他。
他们也没走远,就在这院子里寻了处敞亮地方坐下说话,自有侍卫奉了茶来。
甫一落座,尹枭便笑着说道:“其实王爷没必要忌讳,黄粱梦既解,不管闻人瑜有没有失忆如同孩童一般,他那身子如今已是百毒不侵了,我若真想动手抹脖子可能更干净利落些。”
“尹枭,你是在挑衅本王?”
“草民不敢。毕竟草民日后还要仰仗王爷才能翻案,既然闻人瑜已如孩童一般,王爷只要有分寸,不管是草民还是季将军都不会再有什么多余的心思。”他口中说着不敢,但句句在暗点萧珏,哪有半分畏惧。
萧珏闻言冷笑:“你倒是会要挟本王!不过倒有一事,本王很好奇。你是如何知道闻人瑜无恙的?”
“王爷真想听?”
“少废话!”
“只要有心探听,不管是太子还是麓王都晓得王爷金屋藏娇,说不准这会儿已经知道了。尹某只不过恰好晓得那屋里藏得是谁罢了。王爷年轻气盛,做事不够细致,只可惜闻人瑜如今瞧着只有十来岁的神智也帮不上您。”
“尹枭,你是笃定本王不会动你是嘛?”
“不过今日我才知道,原来昔日闻人三公子是那副模样!倒不愧是当年风动江湖的风流公子,可惜那之后教游淮川磋磨成了‘朱怀璧’,两下一对比,确实是闻人三公子更讨喜些。”萧珏越是急,尹枭就越是顾左右而言他,等把人胃口吊得不耐烦了,才扯回来答道,“王爷心疼人,却殊不知越是这般在意,越容易让人揣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尹某或者从前的朱兄,最好的做法是割了近身伺候那几个丫头的舌头,既不需要她们做聪慧的解语花,大字不识且是死契的丫头最好。”
萧珏听得直皱眉。
“当然这是王爷不会去做的,但尹某多说一句,若是你师父,他会这么做。”尹枭却对此毫不在意,反倒是瞧了他脸色,提点了一句。
“呵。倒也没错,若是师尊确实会这么做。但他现在只是闻人瑜,是十几岁一无所知的闻人瑜。”不管是老天爷要他忘记还是尹枭阴差阳错的算计,闻人瑜既已没有身为朱怀璧时的记忆,他便不会让这些昔日的故人刻意在闻人瑜面前晃。
“王爷放心,尹某会尽量逼着闻人公子,不过他能不能想起自己是谁,谁也不能保证。”
“这与你无关,日后若没有本王的许可,你不得出现在他眼前。”
尹枭坐着,双手一搭,上身微微躬了一下权当是领命了。
“这茶品完了,尹某也该告辞了。”
“慢着。”萧珏转着手中的茶盏盖,若有所思了片刻,言道,“关于继后和麓王,你整理些卷宗来。本王过几日会叫人去取,要多少银子你只管同那日的侍卫说便是。”
“那尹某就先谢过王爷照顾我的生意了。”没人会拒绝真金白银,尹枭笑着应下,只是走时顿住脚步转回来多说了一句道,“王爷,尹某有句话还是想说予王爷听。”
“什么话?”
“金屋藏娇终究不是长久之法,您已过弱冠之年,这娶妻纳妾之事恐怕很快便会提到您跟前,届时这‘恩宠’很有可能会是闻人兄的催命符。不过……如果您只是打算铸个金雀笼将人豢养到死,那边当尹某方才的话是放屁好了!”
他竟险些忘了,如今他已不是问刀楼的少主,更不在江湖中,许多事由不得他决定。而正如尹枭所言,如何解决他的婚事才是当务之急。
萧珏眉头紧皱,摩挲着手中的茶碗,连苏拂带人过来都没有察觉。
“王爷,公子在找您呢!”
“知道了。”萧珏应下了,却没有立刻动身,而是坐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后吩咐道,“苏拂,你带人将我院子的另一间房收拾出来给师尊住,一应事务都由我们自己人去办。等人安顿妥了,再将原本宫里拨来的人照原样安排下去,不过……不许他们进我的院子伺候。”
“王爷放心,属下明白。公子那边心智不全,平日极依赖人,王爷还是去陪着吧,府里的事属下会一一打点好。”
萧珏匆匆回了内室,闻人瑜此刻心智记忆只有十来岁的模样,且对人十分依赖。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并无,只是不见你人影有些不安……方才那人,识得我?”
“……几面之缘罢了。他那人嘴欠得很,可是刚才单独相处时冒犯你了?”
闻人瑜闻言摇摇头,失了记忆的他并不识得尹枭,只是单纯觉得那人看自己的眼神颇为古怪,让他浑身不舒坦,其余倒也没什么。
“他以后若是再来,你就唤侍卫进来,别一个人同他独处,我会担心的。”萧珏靠坐过去将人搂在怀里,闻人瑜只是略微推了一下,没推动人便由着他去了。
“嗯。”听到萧珏这么说,闻人瑜将头枕在他肩头低低应了一声。
换做从前,萧珏绝无可能与师尊如此亲近,如今闻人瑜没了记忆和防备,倒教他占了些便宜,搂了半晌仍不愿意松手,不过除此之外,倒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这院子还没有细细修整过,今日你便搬过来同我住在一起,白日里你若要看书写字或是出门,我再叫苏拂给你专门收拾出一件书房来。”
“可你我皆是男子,你又是王爷,我们同住是否……”
“说什么呢!你这次受伤失去记忆本就是为了保护我,我怎能忘恩负义?!再者说之前我们便日日抵足而眠,你那时浅眠还常常替我掖被子,这些本就是相爱之人都会做的,与我是不是王爷又有何干?”
当年刚逢祸事被捡回问刀楼时,萧珏不过也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闻人瑜那时也确实日日陪在身边与他同吃同住,这一点萧珏倒也不算诓他。至于旁的话,不过是将少年时的经历说成是二人常态。幸而说这话时萧珏是将人抱着的,闻人瑜也看不到他躲闪飘忽的眼神。
至于随侍在外间的那些侍卫,听到萧珏这般信口开河般胡诌,一个个垂头盯着自己的鞋面,尤其是从头到尾知晓诸多内情的石安一众更是头都不敢抬,生怕教闻人瑜看到自己心虚的表情,从而识破萧珏的谎言。
第六十一章 风雨前的平静
闻人瑜虽失了记忆,却并未完全不知世事。